74.矛盾

74.矛盾

姬沙得了五鹿渾令,自是不敢怠惰,立時籌備布置,不消兩日,已是假託大歡喜宮之名將伍金台之死布濩江湖。

消息一出,各大門派有的憂懼,有的扼腕,有的腐心,有的舒眉;然則,諸人無不靜默腹誹,心照不宣將此事當成了避諱,提也不敢多提;不過,之後武林屠戮之事,確是見少,江湖雖存暗涌,表面上倒是重歸平靜。

消息放出后,第三日。

垂象擐曇,寶象寺內。

魚悟闔目低眉,徐徐把弄捻算著掌內佛珠,口唇開闔間,卻無聲息,似是一心禪寂,盡攝亂意。

堂下恭立一俗家寺僧,見狀也不敢言語,唯唯靜候,時不時抖一抖耳郭,納了不遠處隱隱梵唄,又在心下暗暗跟和。

隔了約莫一炷□□夫,魚悟眉眼未開,卻是陡地清了清嗓,沉聲緩道:「令你等暗中探查金衛動靜,現下可有所獲?」

寺僧聞聲,將頭頸更往膺內一埋,低聲喏喏,「稟國師,自那夜,珀衛分別於崑崙派同四海幫內遇伏覆沒,至今也有將近一月時日。我等謹遵國師吩咐,暗中盯緊姬沙同祥金衛一舉一動。據報,自那陳峙歿了,姬沙便遣人排查四海幫數十年間明裡暗裡的生意往來——錢莊客商、買賣兩方,事無巨細,新賬舊賬樣樣翻了個底兒朝天,陣仗不可謂不大。除此之外……倒是未見金衛有甚異常。」

魚悟輕嗤一聲,徐徐啟瞼,抬眉一瞥身前寺僧,搖眉再道:「異教屠害陳峙雪見羞二人,本在意料之中。座下諸名珀衛時運不濟,池魚受殃,同遭了異教毒手,本座也無話可講。」

魚悟一頓,母指倒登數次,將掌內兩顆佛珠不住叩擊幾回,目珠淺轉,吞唾啞聲,「只是那般惡事,竟是姬沙派人知會本座,本座方知。此等巧合,可不多得。」

寺僧一聽此言,已然解意,琢磨片刻,方道:「國師,這事兒,可大可小。」

魚悟目瞼一緊,唇角一抬,直衝寺僧一字一頓詢道:「你倒說說,怎生算大?如何是小?」

「姬沙雖是狡慧,終遜國師一籌。二位一前一後推知陳雪二人有異,故而珀衛先至,金衛後來,同一日,前後不過數個時辰之差,此乃一巧。異教埋伏,辣手奪了珀衛性命,待其方去,金衛姍姍現身,未同異教狹路對峙,此乃二巧。」寺僧口唇一抿,言辭里明暗過從,抬眉疾掃魚悟,倏瞬之間,又再埋首,恭聲接道:「巧上添巧,巧事反是小事,無需國師介懷提防。」

魚悟聞聲,不由長納口氣,眨眉兩回,緩聲笑應,「大事何解?」

寺僧更見唯唯,起手沖魚悟連拜數回,唇角微顫,低低道:「此一回,異教前腳屠戮欽山伍金台,籍此警懾江湖,金衛後腳便大張旗鼓往葡山,為柳松煙壯聲勢……」

魚悟見其支吾,心下解意,單掌一抬,輕聲慰道:「莫多遲疑,言來便是。」

寺僧得令,稍見從容,一濡口唇,疾聲應道:「金衛行動,多是秘密。怕是其暗中作過些手腳,未為我等查知。」

「若是欽山之事,伍金台不過眼障,那於國師而言,恐是大事。」

魚悟目珠微微轉個兩回,脖頸往後一仰,吐納一輪,沉聲長吁,「這世上,萬般巧合,不過是話本里的故事,戲台上的唱詞。本座可不是三兩歲的娃娃,能盡信了你那『巧上添巧』的說話。」

寺僧聞聲,乾笑幾回,暗往魚悟身側踱了兩步,身子一匐,貼耳便道:「若姬沙籍著異教之名,打壓珀衛,此事,便需國師從長計議,早作打算!」

魚悟長目一挑,鼻息稍重,緩衝寺僧擺了擺手,口內嘖嘖兩回,徑自喃喃道:「姬沙這戲,倒也作的十足十,竟還專抬了石磨往四海幫,非得應和那『糜軀』之辭。」話音方落,魚悟輕嘆口氣,口唇再開,反是笑道:「他那般對付本座珀衛,怕也不過為了搶功勞,立威風,好教江湖以他為尊。也不想想,那番所為,齷齪下作,何震之有?」

寺僧急急頷首,附和不住,「若國師所料不錯,怕是姬沙老兒已然自陳雪二人口內得了甚消息。國師安心,我等自當緊盯金衛,咬住不放,斷不會令姬沙老兒佔得半分便宜。」

魚悟面頰一側,沖寺僧稍一頷首,眉尾一飛,卻又暗自心道:姬沙若是為了在老衲眼皮子底下清查陳峙,倒也非得令他那金衛往我寶象寺報喪不可。陳雪二人,當如所料,便是異教餘孽;只不過,異教同陳峙那些個買賣營生,能有何種干連?

寺僧見魚悟躊躇,心下便覺不定,口唇咂摸兩回,低低再道:「國師莫急。異教重現,除了薄山亂雲閣折的那兩位,餘下惡事,誰曾親見?江湖口雜,凈是以訛傳訛,即便異教回歸,其也不當專來尋珀衛麻煩才是。」

此言一出,魚悟陡地一怔,面上反添泠泠之色,再不言語,唯不過抬掌徐揮,這便令寺僧退出堂去。

待得盞茶功夫,魚悟於座上呆坐半刻,終是回神,止不住眉頭一低,嘆口長氣,起身杜門,后則下帷焚香,默然於暗處蒲團上結跏趺坐;口唇微開,腦內卻是連一經一偈也摸索不出,只覺得斗室如有千傾,天壤不過一人。

於此同時,垂象地宮。

重光姬斜倚玉床之上,紅潤凝脂,翠勻淺黛,兩指將耳後一束碎發撥弄三番,朱唇稍啟,嬌聲詢道:「法王,那日差使受陰魔羅同識陰魔羅二人分往崑崙及四海幫戮挫雪見羞陳峙,連帶屠盡琥珀衛六十四人,血流如河,白骨如山,真真教個痛快。」

威怒法王右臂微抬,稍一攢拳,恨恨道:「鴟梟娼婦,走狗小豎,俱是罪有應得之輩。盡行誅戮,怨不得人。」

重光姬嬌笑連連,往威怒法王後背柔柔一仆,兩掌卻不敢擅動,安分撐在榻沿,弭耳昵就,柔聲再道:「法王,若後日再有那般血雨腥風,可否也讓重光前往一觀,開開眼目?」

法王口上未應,卻是抬掌將那玄色三眼獠牙威怒金剛面具正了又正。

重光見狀,緩往後退,面無五情,擁膝靜坐。

法王稍一側目,查見重光情狀,朗笑兩聲,徐徐應道:「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你究竟是佛前血蓮,還是地獄業火?怎就離不得血腥屠戮,罪衍災邪?」

稍頓,見重光不應,這便徑自搖眉,緩聲再道:「自你入我蓮堂,何嘗有人限你自由?只是近些日子,暫莫興風起浪,自招干戈。」

重光聞聲,目華先黯,眉頭一蹙,思忖不足片刻,卻是陡地開顏,粲然笑道:「我這紅蓮,根兒離不得蓮堂;即便偶有外出,私往凡俗置些田產,辦些首飾,也不過是為著吃人的時候胃口好些,喝血的時候底氣足些,時時於法王跟前顯一顯翠袖殷勤、玉手溫柔罷了。」

言罷,二人對視,四目交映,反見不慧。

又三日。

鉅燕國都,廣達城暗閣。

段干色凝眉,貪看身前澤女,雖不見花容月面,然得個蜂腰雲髻,也算些許安慰。

共姜冷哼一聲,下頜一探,正對上段干色眼波。

「交代下去,不日,依令佯襲寶象寺!」

段干色喉頭髮干,暗暗吞口涼唾,啟唇支吾應道:「澤女有此一計,必是設想周詳。只不過……現如今江湖上,各大門派無不是縛手縮腳,想法設法同大歡喜宮撇清干係……此時我等有此一動,怕是無異尋釁,欲同異教針鋒相對……」

共姜再笑,身子前仰後合,直引得那珍珠寶冠微顫不休。

「異教雖已放言——盜大歡喜宮之名者死。然則,我這微澤院高手雲集,吐納間呼風喚雨,翻覆間斗轉星移。難不成,我還懼了那遁走廿歲幾已刊滅的一幫子外族去?」

共姜單掌微抬,掌心向內,立於目前,細瞧葇薏半刻,后則探舌濡唇,懶聲再道:「段干色,你可想明白那水寒之謎?」

段干色聞聲,不由訕訕,偷眼再瞧澤女,更感神骨俱軟,似是下一瞬便要癱倒在地,隨著那石爛松枯、陵遷谷變了去。

靜默半刻,方才回神,頭頸一低,踱步暗往後退個兩步,面上更顯謙恭。

「屬下不才,思忖多時,仍未有解。」

共姜聞聽,又再抬掌,置於那珍珠障前,虛虛掩口,粉面冰融,嬌聲笑道:「非你不才,不過是有些個五鹿掌故舊事,你未知曉,怨不得你。」

此言一落,共姜稍一躊躇,不過片刻,卻是清了清嗓,直面段干色,柔聲接道:「你跟隨我,也非一朝一夕。這偌大微澤苑,我也獨獨只信你。」

段干色唇角一顫,止住了口邊笑意,卻漫出了眼底歡喜,深施一揖,輕聲接應,「屬下知曉澤女同五鹿皇室有些個世仇,之前於抱琴城,也虧得澤女菩薩心腸,未取那紈絝王爺性命。」

「此事非關民瘼,不過私仇。我本念著,冤有頭債有主,為惡的既是那五鹿伊,我自不該遷怒其子。只是現下,時移世易,若想啖伊血肉寢伊皮,怕是也不得不結一二盟友,藏三五變計。」

共姜長吁一聲,身子往後一仰,輕聲再道:「當日籌劃水寒一計,本是為著借魚悟之力,若其同姬沙反目,也好順勢敲掉五鹿伊一條膀臂。若能因著一顆寶珠便令五鹿垂象二主加深嫌隙,刀兵相向,你我更可坐收漁人之利。」

段干色此時已無方才情緊言窘之相,頷首聚唇,朗聲笑道:「澤女此計,本是極好。那尤耳國全不過酒袋飯坑,虧得澤女不慳,從苑中珍寶閣自取三顆寶珠,暗中使個障眼法,便將那漁人唬住,助我等進獻祥瑞。且那三國元老重臣,面上是軒裳執裾,內里是赤犬黃獐,自負聰明,哪個不是被澤女於股掌玩弄?其焉能料得,往五鹿那名外使,本就是澤女早早安插尤耳一副耳目。那水寒方順著鶴顱蛛絲入外使喉腸,迅指便不遠萬里早早暗度於澤女手上。」

段干色輕笑兩聲,徑自嗤道:「暗處落黑手之人,萬萬想不到,水寒尚未離了尤耳,便已不在外使身上。」

一言即落,二人相視一笑,段干色面上稍見悵然,搖眉輕嘆,「惜得那魚悟甚不中用,半路又殺出個小和尚,解了急救了火。」一頓,側頰直衝共姜詢道:「屬下當真不解,那小和尚,究竟自何處多得了一顆水寒來?」

共姜巧笑,柔聲應道:「那寶珠,九色之光俱畢。如此造化獨鍾之物,安能不遲不早偏在那時多出了第四顆來?」

屏息片刻,共姜膺前一挺,低聲接道:「同括和尚那一顆……怕是來自……咱們鉅燕國主——古遠寒。」

段干色一聽,挑眉一駭,沖共姜頻送眼風,待確認並非口誤,這方將兩臂虛虛一抬,掐腰奇道:「怎得……是他?」

共姜見狀,反顯欣欣,嬌聲笑道:「我本不甚篤定,后則使了一計,暗中試了試胥子思。因果前後,不多贅述,你只需知,那顆水寒,乃是有人憑著天大顏面,自咱們國主那處借了去;且這一借,歸還無期。」

「普天之下,孰人能有這等能耐?」

共姜輕笑,隔了半晌,方再啟唇,柔聲點撥道:「可還記得當年質於五鹿的適心夫人?莫要忘了,她可是古遠寒一母同胞的親姊!」

段干色目華陡地一亮,眨眉不迭,扼腕嗟唶道:「確是如此,確是如此!這般,便可說得通了。」言罷,卻又一頓,目珠轉個兩回,低聲試探道:「那同括和尚,莫非便是……」

「拆碎玉籠飛彩鳳,斷開金鎖走蛟龍。」共姜冷哼一聲,靜默一刻,抬眉再瞧段干色,先是切齒吞聲,后則徐徐頷首,慨慨應道:「若所料無差,其便是草萊口內幾多嘆惋的垂象大皇子——齊掖。」

「此一回,你便令人扮作大歡喜宮人,直搗寶象寺,作勢取那小僧性命。」共姜肩頭一顫,一字一頓再道:「屆時,不論那暗處之人是生了指爪闢地,還是插了翅翼飛天,都得不請自來,亟求一見。若有所求,我自不懼其鉗口。」

段干色嘖嘖兩聲,再將兩掌對搓數回,低眉沉吟片刻,已是輕聲陪奉,「澤女所盼,可是適心夫人?當年五鹿伊可是早告天下,說是適心夫人身子孱弱,已然病逝……」

「管她是死而復生還是借屍還魂,只要堪用,於你我便是善事。」未待段干色言盡,共姜已是抬掌,止了其說話。

「早年,家母同我,於五鹿也見過適心夫人幾面。」共姜冷哼一聲,笑道:「其那心智,可斷然不是個甘作砧板魚肉的弱質女流。」

「之前你也遣人探過靈和寺,可曾查見半點端緒?若那同括乃是單槍匹馬,斷難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共姜輕咳一聲,兩目一闔,低聲再道:「水寒一事,除卻三國同尤耳國主重臣,便也唯有你我,連同那蟄伏暗處欲行不軌之人知曉。你且猜上一猜,若適心夫人尚在人間,她當是歸依何人、攀附何勢?」

話音方落,共姜將兩袖一攏,起身欲走。未行兩步,卻又陡地回眸,直衝段干色笑道:「咱們苑內,多得是天姿國色,玉人姣娥;仰可落驚鴻,俯可引淵魚。除卻大半豆蔻青蔥,倒是也有一二半老徐娘,憑些陳事舊情,尚堪差使。」

話音方落,扭身便去,唯一言繞樑,柔柔熨耳。

「這江湖,難過美人關的浪蕩俠客,總是比傾世美人兒多那麼一個。」

這一時,仙郎頂。

路潛光呆坐桌邊,連連打了三五噴嚏,抬掌一揉鼻尖,方回神一掃另一掌所託酒罈,探頭湊近壇口瞧個兩回,這便長舒口氣,自言自語道:「沒灑,沒灑,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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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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