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虛實

70.虛實

往葡山路上,聞人戰仍為那欽山突變所擾,細思從頭,更覺此事大起大落,甚難思議,這便走馬往宋雚谷身側一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泥鰍,怎得那異教中人,專撿了這個檔口往欽山殺人?」

宋雚谷抿了抿唇,摺扇淺搖,正待啟唇,卻聞聞人戰自行接道:「欽山弟子齊齊下山,快馬急鞭,瞧著好大陣仗。那伍金台一死,他們竟一致反口,為了柳大哥性命那般哀懇,又將原本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伍金台好一番貶唾。這般投石下井,真真好笑的緊。」

胥留留聞言,輕哼一聲,柔柔嘆道:「初時姑息舍容,現下左右彌縫;見兔顧犬,統歸是為了各自利處。」

聞人戰朱唇一撅,眨眉便道:「那異教殺人後,也未直言柳大哥蒙冤;陸春雷他們,腦子轉得倒快。」

宋雚谷輕笑一聲,挑眉應道:「天天絞盡腦汁地籌謀算計,這點因果前後,他們豈會瞧不穿?」

「莫要忘了,現下,怕是唯有柳松煙知曉那最後兩式煙波鉤心法。若是柳松煙蒙屈冤死,陸春雷他們於欽山苦捱的這些年頭,豈非白費?」

聞人戰口內嘖嘖兩聲,面頰一歪,徑自喃喃,「若是他們將異教誅殺伍金台一事瞞掩下來,不為柳大哥平反,那掌門之位,許還能輪流坐上一坐。何苦為了兩招心法,便自甘人後,上趕著為旁人鞍前馬後?」

胥留留同宋雚谷對視一面,后則搖眉,柔聲應道:「沒了伍金台,欽山所余弟子中再無一人出類拔萃、鶴立雞群。一群庸才,誰肯服誰?」

聞人戰聽得此言,這方輕巧頷首,鼓腮再道:「不過一個小小欽山派,內里便這般暗潮洶湧……」一言未盡,聞人戰兩指一對,低聲嘀咕,「這偌大江湖,裡面有多少個像欽山一樣的門派……」

宋雚谷摺扇一收,將之往腰際一別,唇角一墜,沉聲自道:「現下這世道,即便只有兩個人,都要明裡暗裡比一比形貌姿容,拼一拼家室地位,賽一賽文采武功。二人尚且如此,況廿人乎?況百千萬人乎?」

胥留留少一低眉,將宋雚谷前後情態言辭稍一思量,心下已是有些個盤算,濡了濡唇,輕聲詢道:「經此一事,宋公子可是自嘆弗如了?」

「不如?不如何人?鹿哥哥?」聞人戰一怔,不甚解意。

胥留留側目一瞧聞人戰面上情狀,又再打量宋雚谷多回,不禁淺笑嫣然,低聲解惑,「此一事,哪裡有甚大歡喜宮?方才那於欽山誅殺伍金台之人,若我猜得不錯,自當是鹿大哥暗遣的金衛才是。宋公子,我說的可對?」

宋雚谷聞聲,忙顧盼左右,逃目不與胥留留相交。思及那日於雪山派追查隋乘風遺言謎團時,裸身追逐雪山白猴的情境,宋雚谷面上且愁且樂,心下實在哭笑不得。

「鹿兄啊鹿兄,知你憂心誤傷,這方暗示身份。然則,你怎就非得……」宋雚谷心下一陣憋屈,脖頸一仰,輕哼一聲,闔目再不多言。

聞人戰目珠轉個兩回,勾連前後,細細思忖半刻,便已會意。白一眼宋雚谷,單指一臊面頰,輕嗤不住,「若非你不甚中用,何勞鹿哥哥遠水澆近火?」

宋雚谷聽得此言,屏不住膺前一抖,血氣翻湧,硬硬吞口濃唾,抬聲喑嗚,「若非胥小姐既舍了自己性命,又舍了咸朋山莊名聲,赤口白牙於葡山為柳松煙作保,我等哪裡需得做這個差使?又何必上趕著來欽山受罪吃苦?你若心疼你鹿哥哥,便同胥小姐計較去,莫再牽涉本公子一辭半字!」

話音未落,宋雚谷面上一寒,長喝一聲,拍馬絕塵。

聞人戰同胥留留對視一面,吐舌赧道:「這泥鰍,此一時也不怕隕其公子名聲。」話音方落,口內輕嗤片刻,再抬掌一搔耳後,陡地沖胥留留詢道:「卻也不知,伍金台宿昔一死,他那失智寡母,該當如何?」

胥留留聞聲,長納口氣,苦笑應道:「未離山之時,倒也聽伍金台言及,說是惡事頻發,實感石屋不甚安妥。早在幾日前,其便將寡母托送至遠房表親家中。其也…總算……做得一件善事,既為老母求了個好晚景,也免得我等見些個踣地呼天的凄涼。」

「如此……甚好……」

此言一出,二女對視,粉頰一黯,目華一隱,強顏佯笑,心下反見增欷。

五十日前。

欽山山腳。

伍金台掐算著時日,近幾天時不時往石屋探看寡母,竭力作個左右承順,以期心安。

這一日,酉時過半。伍金台前腳方入屋,便聞身後窸窣輕響。其目珠轉個兩回,耳郭一抖,目瞼再緊,不消回眸,已感斜后竄出一影,單臂高抬,寒光決雲。

伍金台唇角微顫,單足立時後撤,腰胯一緊,低身佯攻來人下盤。然則虛晃一招后,其身子反是微偏朝外,足尖淺點,探掌便夠得灶台一根長筷,待手上掌了物什,這方回身迎上來人短劍。無奈金木軟硬懸殊,當的一下,長筷應聲,立時斷為兩截。

伍金台見狀,也不著慌,反是挺身來個前花后攪、左旋右轉,直將那斷筷舞得刷刷風起。

來人冷哼一聲,平地飛身,短劍急下,直衝著伍金台便要來一式「泰山壓頂」。伍金台見勢不妙,急將手上半根長筷往來人眼目前一擲,一提袍尾,竟是直往一側石牆,蹭蹭蹭緣壁跂行兩步,動作之快,炫人眼目。

來人見狀,掩面止步,將劍尖一抖,哐哐放腳前追。

伍金台一時無法,只得單手操起鍋邊大勺應急。二人一長一短、一拙一巧;你來個緊迎速擋,我出個批亢搗虛,纏鬥良久,不見高低。

一刻之後。來人吐納愈見不均,見難速決,這便切齒,疾聲怒喝,「枉你自稱孝子,難不成至今都未覺察,這屋內少了個人?」

伍金台聞聲一怔,手上動作立止。環顧四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腦內急血下灌,將怒氣全換了憂懼,再化冷汗,點點透過毛孔散滲出來。

「你……將我阿娘綁到何處?」伍金台濃眉一立,將掌內大勺往邊上一扔,自感山獄崩頹面前,難逃滅頂,索性再不反抗,席地一坐,抱頭頹唐。

來人嘖嘖兩回,亦將短劍收了,兩手負后,於伍金台面前緩步踱個來回,輕笑一聲,懶應道:「小伍,對師兄這般疾言厲色,可是小師弟當守的本分?」

伍金檯面色煞白,兩掌於耳側攢拳,一字一頓切齒應道:「你早為師父逐下欽山,此時,也莫耍那二師兄威風。我再問你,我阿娘人在何地,可還安然?」

來人把肩一開,漫不經心打個呵欠,待畢,面上反見愉悅,不疾不徐,俯身附耳,「你阿娘現尚安康,莫多掛牽。然則,其究竟能多見幾日天光,多食幾頓餐飯,可是全看你肯不肯幫師兄一把。」

「你欲重回欽山?」

「豈止?不僅要回,還得大搖大擺地回;到得山上,還得直往掌門位子上一坐,好生歇歇,把這憋了恁久的濁氣徹底驅散驅散,將欽山諸人欠了我的徹底清算清算。」

伍金台輕笑兩聲,兩目赤紅,身子輕顫,抬掌一指來人鼻尖,口唇開闔兩回,四顧再三,卻是久久無言。

「小伍,范一點算準了我必得回山報仇,我亦算準了他早在派內布了天羅地網,專等著我撲棱著翅兒往裡鑽。」來人下頜一緊,輕蔑笑道:「然則,縱欽山已如銅牆鐵壁,其卻漏了山下這可乘之機。」

「你伍金台孝名遠播,十里八鄉孰人不知?」來人探掌,輕扣伍金台肩胛,頭頸一偏,肆譏騰謗,「若非你一直扮著母慈子孝,伏低伏弱,又如何得了范一點信任,暗中學了第九式心法?」

「那心法,我未獨佔!」伍金台一掌陡地掐了來人脈門,屏氣攢力,起身一躍,直將來人撲壓在對面牆上。

來人冷哼一聲,也不顧腕上劇痛,五指著力,反將伍金台肩胛箍得咔咔作響。

二人四目交對,俱是殺氣騰騰。舍了兵刃,就這般拼著蠻力,於一方石屋內跌對走拳,專撿著對方破綻,拳腳狠命往小腹腋下咽喉這幾處軟弱招呼。

肉搏約莫半刻,來人終是受不住,高喝一聲,如振金鐘。

「我死,她死!你死,她亦死!」

伍金台聞聲,渾身發僵,定於原地,再不動作,唯不過氣喘如牛;沉吟片刻,竟是聲竭泣血,掩面抽咽起來。

「小伍,你便掂量掂量,范一點同你那失智寡母,孰輕孰重,孰近孰遠?」來人竊笑,抬掌一面按揉腹皮,一面低低輕嘶。

「你已將第九式偷傳了旁的師弟,教便教了,我不計較。然則,你若不助我得了後面兩式心法,再扶我登上掌門之位,怕是……」來人低聲罵了兩句,自往灶台邊,單指往鍋內一揩,再沾著些赤醬往口內一遞,稍稍吮吸,吧唧吧唧品個半刻,這才咽口唾沫,低聲笑道:「怕是這一頓,便是你娘給你燒的最後一餐。」

伍金台屏著氣,虛虛一嘆,唇角一抬,反是笑道:「布留雲,我便帶你回欽山。」

七日後。

山腳石屋。

伍金台低著眉,徐徐往灶內添著新柴。一旁,布留雲大喇喇翹著腳,有一口沒一口啜著冷茶。

「小伍,如何?這都好幾日了,你可尋見漏洞?」

伍金檯面上一黯,連連吞唾,半晌,方猛地回身,抬聲喝道:「布留雲!你許下的說話,可會作數?」

布留雲抬掌揩了揩下頜水跡,搖頭晃腦,腆顏輕笑,「我同令堂無仇無怨,何苦害她?你既助我達成心愿,怎能誑你?」一言未盡,其濡了濡唇,口內咂摸道:「再說,此一時,你信也得信,不信,不是也得信?」

伍金台口唇緊抿,鼻翼大張,深納口氣,卻仍感積鬱難舒,一邊搖眉苦笑,一邊左右開弓,啪啪數回,直將自己面頰抽得又紅又腫。

布留雲眼睜睜瞧著,也不言語,反是將身子一縮,再將茶盞近了口唇,如同瞧著戲班子里插科打諢的文丑,愈瞧愈樂,反將那陳茶咂摸出些新味兒來。

「師父今日,便要閉關。」伍金台埋首膺前,面上一派愁雲慘淡。「那大歡喜宮之名,你早也聽過。據說,其一夜之間,便以怪力無聲奪了薄山亂雲閣兩位前輩性命……師父聞訊,心下激憤,這才要閉關靜思。」

布留雲目珠一轉,將那茶盞一擱,徑自喃喃道:「此一時,豈非天助我也?」

伍金台一怔,低眉順眼,輕聲接道:「你這人,最愛使白錢,喫白飯,以大欺小,橫行無忌,平日里沒少戲弄諸位師弟。即便我將你帶回欽山,怕你也是難熄眾怒;既難服眾,何堪大任,又憑甚執掌本門?」

「所以我才說,那大歡喜宮,出現的不遲不早,恰是時候。異教行兇,忠徒施救。然則,守真的,自守其真;冤業的,自取冤業。恩師死前,悔不當初;捐棄前嫌,委與重任。」布留雲目瞼一耷,冷聲調笑,「范一點死得其所,布留雲過往不究。好一出師徒如父子,生死見真心!」

布留雲尖細嗓音,配著曲調哼唱兩句,搖眉恥笑道:「莫非,你尚以為,以你一己之力,能保得令堂同范一點兩條性命?」

伍金台目眥幾裂,切齒低聲,「窮凶極虐,天地不容!」

布留雲自是聽得仔細,然則,其全不在意,自顧自再道:「無論如何,此回上山,我必得除了范一點,報其斷我前程之仇。至於你,便找個破綻,往他餐食中加上我這軟筋散功的靈藥,再將我於眾人眼皮子下偷運進密室去。」布留雲邊道,邊自袖內徐徐摸索出個紙包,巴掌大小,放腳上前,硬往伍金台手內一塞,挑眉再道:「你也莫作那婦人哀怨情態。事成之後,欽山派內,我這掌門還得好生使喚著你,將你打磨成我的心腹膀臂;屆時,咱們兄弟齊心,一起奉養親娘,保她晚景無虞。」

四十二日前。

欽山派,密室。

范一點屈膝盤足,丹田提不起半分中氣,目灼聲啞,呆愣楞盯著身前布留雲,任膺內波濤暗涌,竟是隻字難言、一動難動。

「師父,怎得,還沒參透?」布留雲輕嗤一聲,又使力點了范一點下盤大穴,探掌再捏了范一點脖頸。

「堂堂欽山范一點,細杖藜,寬袍袖,塵外客,林間友。既都看破俗世,日日囂嚷著欲作范蠡第二,何不將那幾招心法傳了予我?屆時你效個魯連乘舟、陶潛種柳,我得個蓋世之功、名成利就。你我兩不耽擱,皆大歡喜,豈不甚好?」

范一點尚不能言,攢了全身氣力,方將兩掌抬起,攏於布留雲腕上,氣若遊絲,只出不進。

「莫要如此!」伍金台見狀,也顧不得甚功法招式,身子一仆,來個金剛撞鐘,一把抱住布留雲腰身,一頭正頂在其鳩尾穴上。

布留雲探掌虛擋,卻不及伍金台動作急迅,腹中吃痛,低聲怒道:「你這一招,不異手刃生母!」

此言一落,伍金台呆愣楞束手一旁,便似只落須斷足的秋蟲,硬挺挺受著布留雲左右掌摑,氣斷聲吞。

范一點兩臂擺撲,卻連起身亦是不能,口內嘶啞,聲低如蠅。

「怪……怪只怪……婦人之仁……未能……親手…清理門戶,……縱虎歸山……遺患無窮!」

布留雲冷笑兩聲,一把推開伍金台,踱步便沖范一點而去。

「師父,我還指著小師弟早晚給我送些吃食湯水,哪裡忍心打壞了他?你現在這樣子,可是泥菩薩過江,濫放厥詞,怕是小伍親娘也得跟著遭些苦頭吃吃。」

范一點口唇大開,卻難多言,唯不過同伍金台兩兩相顧,又再凝眉瞧著布留雲將整個密室搜剔多番。

再十日。

伍金台近憂欽山,生恐惡人得志,毒計害了范一點性命;外患寡母,又怕布留雲求之不得,將滿腔怨氣撒在自家阿娘身上。如此這般,進退皆難,矛盾輾轉,不由得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這一日,晚膳時分。

伍金台方將飲食送入密室,結眉打眼,卻見布留雲膝跪地上,手捧范一點一腕,就唇其上,喉頭急動,吞咽不迭。

「你……這是作甚?」

布留雲聞聲,口內吧唧兩回,側目一瞧,氣息惙然。

「這幾日,生恐派內弟子生疑,也不敢令你多送水糧。然則,范一點閉關,飲食減半;那些分量,於我一人尚嫌不夠,何況一人份二人食?」布留雲長納口氣,探頭再往范一點腕上多吮幾口鮮血,一摸唇角,低聲笑道:「人言恨之入骨,餐肉食血。今日一試,方知仇人之血,實在香甜。」

伍金台見范一點口唇泛白,面無人色,側目再瞧,卻見布留雲於一旁胡吃海塞,風捲殘雲般將那食盒掃個精光。

伍金檯面上一黯,放腳上前,待近了范一點,這便探手自袖內摸索出柄短刃,單手一顫,寒光凜凜。

布留雲見狀,扺掌叱笑,「小伍,你也嘗嘗?正好,咱們兄弟一左一右,小酌怡情,豪飲隨性。今夜也可好生體悟體悟何謂『師恩浩蕩』。」

此言方落,卻見伍金台倏瞬割了自己左腕血脈,眉不皺眼不眨,將那熱血淋漓的腕子往范一點唇邊一湊,緩聲嘆道:「師父……此回……總歸是小伍害了你……然,無論如何......我總不能以阿娘性命作賭,令其涉險......」尚未言罷,已見范一點一抿口唇,傾身咬在伍金台傷處,大口大口吞咽起來。

布留雲見狀,輕笑不迭,眼白一翻,徑自緩道:「生死關前,哪還有甚氣節臉面、風骨尊嚴?」

伍金台膺前起伏不住,應也不應,一味啞忍。腕上再痛,卻不哼一聲,唯不過定定瞧著范一點,輕聲喃喃,「師父,小伍此回,實在無奈。人說忠孝不能兩全——寡母懷胎,千刀加身,萬苦嘗遍,小伍割肉以養,尚不能償;然則……」伍金台一頓,低眉垂瞼,淚眼婆娑,「師父授藝,恩同再造,小伍剔骨為報,亦難抵補……」

伍金台口內輕嘶,目瞼一闔,暗查范一點舌尖如筆,遊走肌理。伍金台凝神靜氣,心下逐字細辨不迭,再也不敢言語。

一炷香后。

伍金台自感腳底綿綿,頭暈腦脹,緩將食盒收拾停當,側目直衝布留雲道:「明日,大師兄不讓我再來送膳。其當親來,連續十日,你且好自為之。」

布留雲冷哼一聲,呵呵笑道:「可還記得上一回,我效范一點聲音,自你那兒誑了三兩銀子?」

伍金台側頰,暗往地上啐口唾沫,冷聲應道:「你這好本事,我自難忘。」

話音未落,掉頭便走。

廿三日前。

申時。

柳松煙提了食盒,面朝密室,正欲抬聲請納,卻聞范一點低聲,一字一頓道:「此一餐,且令金台送入。」

柳松煙眨眉兩回,自覺怪異,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思及前幾日送膳,室內雖黯,倒也不妨瞻顧,只消一眼,瞧個暗影,柳松煙便可篤定那人定是范一點無疑。既於密室內瞧見范一點,又同其言來語往攀談幾回,音貌皆合,自己也懶作憂天之慮。

柳松煙前後這般推想一番,自顧自搖了搖眉,也未審諦,更不深思,將食盒往門外一擱,放腳便尋伍金台去了。

一炷□□夫,伍金台已是拎著食盒入得密室,一瞧范一點昏沉情狀,伍金台已是會意,將食盒往邊上一丟,抬聲怒道:「這幾日,你竟將師父害成這樣!」

布留雲冷哼一聲,稍一勾手,示意伍金台將那食盒送至跟前;半碗羹湯下肚,布留雲抬掌胡亂抹了抹臉,撇嘴怒道:「老不死頑固的很!自作自受!如今,我也不再求甚心法口訣。今夜便送他見了閻羅,而後我便名正言順接管欽山,再不在這處躲躲藏藏,缺食少喝。」

伍金台冷著面,只是探身近了范一點,見其雙唇龜裂,脫水泛白,懨懨然早沒了生氣。如此一見,心下何安?伍金台想也不想,又再割了自己左腕,以血為資,希圖續延范一點性命。即便其多活一天,乃至多撐一個時辰,於伍金台而言,也算善事。

布留雲冷眼旁觀,候了一刻,方懶聲令道:「稍後,你且往柳松煙房上,再將其喚來;將那食盒放至門邊,由他送入。」

伍金台身子輕顫,暗暗吞唾,不待回應,又聽布留雲啞聲接道:「待柳松煙來了,你正好得了時機,去他卧房,將我這迷藥下了。」

「你……」伍金台稍一側頰,右掌直指布留雲,隔空點個兩回,卻又失了中氣,頭頸一塌,低聲哀道:「你既害了師父,難不成還要害大師兄?」

「若不除他,掌門之位終歸輪我不到。」布留雲邊道,邊起身往桌前,取了其上雙鉤,眼內供養,撫摩不住。

「這父鉤,我入門多久便念了多久。現如今,終入我手,我卻得上趕著送給旁人。」布留雲嘖嘖兩聲,將那父鉤鉤刃朝外,小心往膺內一攏,愛不釋手,可見一斑。

當夜,已過丑時。

布留雲暗將那父鉤同子鉤調換,事成之後,心下竊喜,大步流星自柳松煙卧房回返密室。

初一入內,尚不及言語,已感胸膺一顫。低眉細瞧,驚見劍光微寒,當心而過。

布留雲兩臂稍抬,側目見身後一影,再聽其憫笑未收,喟嘆連連。

此一人,若非伍金台,能是何人?

「二師兄,怎得這般不小心?」伍金台上前踱了兩步,目華一冷,抬掌便將那長劍抽回,不待布留雲動作,便將劍身往其外袍擦個兩回,又再嗤道:「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瞧瞧,此言誠不欺我。」

布留雲目眥幾裂,兩掌染血,身子一歪,直撲伍金台所在。

伍金台自不含糊,輕巧一讓,眨眉避過。

「你……你不怕我殺了……」

伍金台佯作驚怖,擺手疾道:「莫要傷我娘!莫要傷我娘!」話音未落,卻是陡改一副笑臉,一字一頓道:「二師兄,你們欽山上下,難不成就沒有一人懷疑,山腳那失智老婦同我的干係?」

布留雲癱在地上,探掌緩將唇角鮮血一抹,急咳兩回,支吾詢道:「你…這…何意?」

伍金台將袍尾一收,蹲踞在前,口唇一撅,搖眉苦嘆,「十里八鄉都知我是孝子。人慾握我把柄,以為要挾,那山腳石屋,豈非便是案上魚肉,任人拿捏?」

「我這般明顯賣個破綻,還不是為了請君入甕?」伍金台五指一立,指尖狠插布留雲頭殼。「我伍朋,六歲伶仃,孤苦至今,何曾得過父母半分照顧?」

此言一落,伍金台細細逼視布留雲驚惶神色,心下更見欣然,長吁口氣,徑自接道:「你捉的那老婦,不過是逃難途中相識。其失親兒,我無父母,且其幾遭磨難,過往諸事,全然忘懷。如此,我便正好借用。這般世道,她一花甲,風燭不定,老景誰憑?我佯稱其子,三年間供養周到,既可聊盡菽水之歡,也算廣積無邊之善,豈不皆大歡喜?」

「好你個……伍金台……」布留雲氣若遊絲,兩目漸闔。

伍金台挑眉冷笑,沉聲應道:「依我對二師兄了解,怕是那老婦,早已喪命你手才是。不過無妨,其已然物盡其用,莫說同門從未上心,即便問起,我也自有說辭應對。」稍頓,又再轉個話頭,吃吃笑道:「我幾忘了謝你,助我嫁禍柳松煙去。」

「噢,我倒忘了,」伍金台輕拍腦門,低聲再道:「今夜欽山一眾師兄,除了六兒,水飯內皆添了你那迷藥。我只怕六兒身子虛,奄奄思睡,萬一屙在榻上,豈不貽笑?我這小師弟,可是連他每晚的起夜時辰,都估得大差不差呢。這般一算,我也當真仁至義盡。」

「那班師兄,個個希圖煙波鉤心法,何嘗真心待我?爾等不仁,我便不義。你真當那第九式心法為真?」伍金台掩口巧笑,指腹於掌背拍個幾回,目露凶光,緩自牙縫擠出一句,「照著我那心法練,怕是你等來世也難得大成!」

約莫盞茶功夫后,伍金台方探手往布留雲面上,待感鼻息全無,這方抿了抿唇,后自布留雲懷內將那調換過的子鉤取了,起身踱步便往范一點去。

「師父,」伍金台將子鉤擱置一邊,探手往袖內摸索片刻,陡地掇提出個竹筒,圓口一開,方見其內滿是馬蛭,密密麻麻,幾有百數;最大的,怕是已逾半尺。

「小伍這輩子,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屈。偏我打小便倔,不肯認命。朝齏暮鹽,我豈心甘?」伍金台邊道,邊用木箸將那馬蛭一條條夾出,分別布在范一點兩腕及脖頸一圈。

「布留雲前腳下山,我便心知,設了三年的局,終到用時。」

伍金台聽得范一點咿咿呀呀猶如蚊音,半天說不成一句整話,這便暫空一手,往唇上一豎,噓聲不住。

「師父,這般妙計,我也只能跟您這將死未死之人說說。如此籌謀,無人賞識,小伍深覺惋惜。」

「是人,便有弱點。小伍自不例外。只是,我若造個虛假軟肋,大大方方擺在明處,又有何人以為不真,還會暗裡探我底細?」

「前有布留雲,又來歡喜宮。想是老天憐見,終要令我翻身。順水下船,省了我多少氣力。」伍金台將那馬蛭密密麻麻置於范一點身上三處,起身退個兩步,抱臂輕道:「稍後還要委屈您,來個身首異處。如此,也好顯一顯那異教辣手。至於布留雲,其一來助我嫁禍柳松煙,除了障礙;再來,若非他毫不知情,跟我分□□臉白臉,師父您斷不會迫於危急,將最後兩式心法那般秘密傳了給我。念其有功,暫留全屍。」

「你……你……」范一點十數日間失血不住,現再被那馬蛭所擾,更感心力衰竭,汗若流漿,急火攻心下,哪裡還有半絲生氣。

「數日之前,我以十兩紋銀,買得一奴;雕青其面,以亂視聽。待我割了您的腦袋,包裹妥當,便拋往山下,那奴兒依我之言,現下早於東面候著。」

「而後,便當是異教逞凶,忠徒豪勇。」伍金台唇角勾抬,闔目自顧自嘆道:「首徒不肖,連同異教,弒師奪位。小徒忠勇,火眼識凶,怒斗元惡,尋回恩師首級。」

伍金台嘖嘖兩聲,候得一刻,見那馬蛭吸足鮮血,身子脹大,這便近前,舉火燒燙,一隻只順次取回。

稍頓,其同范一點無言以目,搖眉一笑,緩將那子鉤取了,一前一後,嗑碴一聲,正將范一點頸部馬蛭所留痕迹連同人頭一併割下。

范一點身首分家,四圍卻無半點血跡。

伍金台哼笑一聲,循著脖頸通路,再將筒內馬蛭重又塞回范一點腹內。將近半個時辰后,其方探手於袖內摸索出大袋粗鹽,想也不想,立時傾入范一點腔內。

馬蛭遇鹽,眨眉化水,哪還尋得到半點痕迹。

伍金台一手舉著火摺子,一手提著范一點首級,探看片刻,陡然失了興緻,哼笑一聲,口內嘖嘖不住。

「我連劄工亦順手除了,待再將那奴兒殺了,何人能往何處探查蛛絲蟲跡?」

話音方落,伍金台輕嘆口氣,將掌上首級前後擺盪兩回,面上說不出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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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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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科幻靈異 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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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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