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妙計

68.妙計

第二日,尚未過寅時。

宋雚谷胥留留聞人戰三人已是早早起身,攢頭暗議一刻,這便令祥金衛將除伍金台外所余欽山弟子挨個帶入內室,輪番過堂。

此一番訊問,並非依著欽山派內長幼之序;誰先誰后,全憑宋雚谷一時喜好。故而,首來內堂的,乃是那一口咬定瞧見布留雲同柳松煙暗中勾結的陸春雷。

入得堂內,陸春雷抿著唇、縮著肩、耷著目瞼,靜立室中;縱是耳後微汗,暗癢難耐,其手卻是規規矩矩攏在身側,連一動也是不敢。

宋雚谷見來人情狀,輕嗤一聲,掩口打個呵欠,待罷,抬聲便道:「陸春雷,那夜你可是當真瞧見布留雲往柳松煙卧房?」

「是……是……」陸春雷陡聞喝問,身子亦是跟著一震,十指一蜷,母指不住摳索旁的幾個指頭。手上動作愈快,口舌反應愈慢。

「在下……那夜當真瞧見了布留雲……」

「你既瞧見,怎不聲張?」聞人戰朱唇一撅,撇嘴詰道:「且不說布留雲同柳松煙是不是沆瀣一氣,單論這知情不報,你便得擔個同謀共罪!」

陸春雷一聽,更見心急,抬眉疾掃了座上三人一眼,單掌空舉,頓口難言。

宋雚谷見狀,徐徐搖眉白了聞人戰一眼,摺扇一開,反是笑道:「陸兄,你莫焦躁。我等雖奉宗主令前來欽山,卻斷不會仗著他老人家的威勢胡天胡地。我自不會以宗主親信這名頭壓你,你也萬勿將我等拒之千里,生分了宗門弟兄的情誼。欽山一案前後,我等早得密報。你且取座,慢慢言來;我也好細細琢磨,兩相比對,掂量掂量虛實曲直。」

陸春雷見宋雚谷面上形色,再咂摸咂摸其言下意思,這便拱了拱手,往邊上一退,端座一旁。

「不瞞大人,在下自小身子骨便不硬實,之所以前來欽山投藝,也是存了熬打筋骨、強身健體之念。」

陸春雷一頓,淺咬下唇,偷眼一瞧座上胥留留同聞人戰,頰上一紅,低聲嘆道:「在下身子虛,宵中老要起夜,尋常里起個四五回已是少了。家師喪命前夜,約莫方入丑時,我將起身欲往茅廁,恍惚中瞧見一影,躡手躡腳在前。我怕驚了那人,初時未有聲張,暗中尾隨兩步,竟是跟到了大師兄柳松煙卧房前。」

陸春雷單掌往膝頭一攥,緩聲接道:「我本想著,是否夜裡眼花,瞧了個虛影,心下沒著沒落不踏實,竟連滔滔尿意也失了,這便一直躲在一旁,靜靜候著。」稍頓,其五指再蜷,神色突變,「功夫不負,約莫一炷香后那人一出來,正讓我瞧個正臉!若非那欺師滅祖的布留雲,還能是何人那般鬼祟現身欽山?」

「陸兄,在下有一問,也不知當不當說。」

宋雚谷摺扇一停,也不待陸春雷應和,已然啟唇接道:「你既瞧了個真切,怎得未將此事說與旁的師兄弟們,反是於第二日查知尊師被害后,方才道出?」

陸春雷聽得此言,不由苦笑,緩衝宋雚谷拱手應道:「在下於這欽山派……實在是人微言輕……功夫習得不快,人緣修得不佳,平日里便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當閉口便閉口……」陸春雷一頓,膺前一縮,納口長氣,「我也不在諸位眼目下遮蓋,那一日,若非小伍……」

「小伍便是那伍金台,」陸春雷抿了抿唇,低眉徑自喃喃,「便也是現下欽山派臨危受命的新掌門。此一事,你等昨日上山,想已聽了個大概。」

「若非小伍心細如髮,察覺師父屍身一側那對雙鉤並非父鉤,怕是我也不敢籍著眾怒,言明柳松煙跟布留雲合污!」

一言初落,陸春雷挑了挑眉,低聲試探:「昨兒夜裡,小伍已同我等弟子提過,說是柳松煙已然為金衛所俘。想來,那子鉤父鉤之事,也無需我多作贅言。」

此言方落,陸春雷再嘆口氣,支肘座上,兩指不經意往唇邊一靠,色撓難掩。

胥留留同宋雚谷對視一面,俱是搖眉,嗤聲不住,心底下,卻又念著:那伍金台,果是機靈。

「這般唯唯否否,哪裡有半點范老掌門的風采品性?」

宋雚谷低聲,短嘆連連,忙不迭將話頭一轉,再瞧一眼陸春雷,仍忍不住懊惱內訟,一來一去,委實牽了心緒。

胥留留目珠一轉,腦內暗將陸春雷所言同那日葡山上柳松煙之言比對再三,添一二俗情,加三五妄念,細細想來,倒是恰切了人之本性,情理皆通。

「我尚有一問,需你實言答來。」胥留留稍一側目,上下打量陸春雷兩回,柔聲接道:「我等昨日上山,才知派內已然定了新任掌門。怎得今日我瞧著,你等對那伍金台,言辭上也算不得恭敬?」

陸春雷一聽,反是淺笑,抬眉直面胥留留,眉眼間倒有些戲謔意味,「小伍便是小伍,即便掌門之銜加身,其也斷不會以此壓人,更不欲見我等師兄們陽奉陰違,假作恭敬!小伍近日常言,這掌門於他,可算是個苦差。若非我等師兄弟們苦口婆心,連番相勸,怕是他斷不會勉為其難,被這般俗物縛身。」

話音未落,陸春雷目華漸亮,沉聲再道:「若是宗主知小伍能耐,其亦得強起小伍,將這掌門之冠扣在他頭上。」

「能耐?其有何能耐?」

陸春雷抿了抿唇,陡然收了笑,「江湖皆以為,得入欽山派,便可習練師父那倦客煙波鉤絕技,實則……」

「那倦客煙波鉤最後三式,想來聞名江湖已久。」陸春雷下頜一抬,身子一軟,反是往椅內一縮,抱臂自嗟,「第九式——與客攜壺上翠微,第十式——迎客朝曦艷重岡,第十一式——狂客歸舟逸興多。這三式,我等弟子,俱是只知其形,不曉其神。便是說,即便再有天資,於欽山這處,也最多習得煙波鉤八式。」

宋雚谷等人聞聲,無不一怔,不及相詢,卻見陸春雷拊髀笑道:「也不知柳松煙身為大師兄,是否已然暗中得了師父口傳心訣。然那人強俊,自視頗高,全不若小伍這般,真真同我等師兄弟親近。小伍侍奉師父日久,早在上一回,其往密室送膳,便得了師父真傳第九式心法。小伍那人,自打入了欽山,有何好事從未忘了我等師兄。師父本就疼他,時不時予他些好處;小到吃食名點,大至欽山絕技,小伍皆願共享,從未見其獨擅私藏……」

胥留留目珠一轉,「這便是你百般推脫,令伍金台那十日代你送膳之由?」

「原是想暗中多學一式功夫……你這所謂『親如一家』,不也是暗存著趁水和泥之心?」聞人戰嘖嘖兩聲,立時解意,指尖一搔耳後,脆聲接道:「你等弟子,各有各的花花腸子。彎彎繞繞,又陰又險,怕是這欽山鳥道,尚且難及!」

「在下於派內,一言一行本就無足輕重。若非其他師兄弟攛掇慫恿,你當我敢有此請?唯嘆在下根基淺薄,不若旁的師兄弟得利甚多罷了。」陸春雷輕嗤一聲,低聲喃喃,「那第九式,無論我如何依從心法,日夜操練,形神皆是不倫不類,哪裡使得出那招式半分神力?」

「於人不情,於己無謂,活該你斧子劈水——白費氣力!」

宋雚谷摺扇一收,直衝聞人戰作個噤聲手勢,后則再將摺扇隔空點個兩回,沉聲詢道:「陸兄,江湖上可是盡人皆知,范老掌門最鍾愛的,乃是他的大徒弟柳松煙。偌大的欽山,便也只有柳松煙跟范老掌門一般,使雙鉤作兵器。」

「若非早懷冀望,怕也生不出後續那些個懊喪失望。」陸春雷輕應一聲,兩指一屈,反是低眉專心撥弄起手上倒刺來。「你若將那掌門之位視為掌中之物,又再暗查師父將心法絕學私授旁人,幾位大人倒是說說,孰能做得到坦然處之,不生恨意?」

宋雚谷同胥留留換個眼風,后則兩腮一鼓,抬臂沖陸春雷擺了擺手。

「你且先下去,喚個旁的弟子進來。」

陸春雷聞聲,拱手施揖,臨去之時,口內喃喃嘀咕道:「倦客煙波鉤一事,實乃欽山之密,萬望諸位,莫要傳揚。」

話音方落,扭身便走。

自寅時至辰時,欽山弟子無一不是被成百上千個問題反覆訊問。由里向外,再由外及里,顛來倒去,幾要把他們每個人褪一層皮。

而這一邊,宋雚谷三人也是累得癱在桌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我說……胥小姐,」宋雚谷顫手給自己斟了滿盞清茶,也顧不得熱,直往口內一灌,待口唇稍濡,這方一歪脖頸,愁聲懶道:「這一通折騰下來,我怎愈發覺得,柳松煙同伍金台是半斤八兩,嫌疑深重,俱同范老掌門之死撇不清干係?」

胥留留蹙了眉,仰面往椅背上一靠,冷聲應道:「你倒說說,柳大哥怎就有了嫌疑?」

「旁的不說,他為欽山首徒,私底下早也打好了接管欽山的小算盤。誰知半路殺出個伍金台,奪了師父寵不說,還妨了他的首徒地位。如此,怎能不早作籌謀,斷絕後患?」

胥留留一聽,眼目開也不開,輕哼一聲,已然應道:「宋公子,你且想想,柳大哥若非坦蕩,又豈會於葡山當著恁多人,直言欽山掌門非他不可?人藏禍心之際,最是謹言慎行。話愈多,把柄便愈多的道理,宋公子到現在還沒悟出來?」

「況且,你莫忘了那日鹿大哥之言。其也提及,范老掌門既逝,柳大哥一除,漁翁得利之人,便當是那設局構陷之人。眼下,欽山掌門歸屬,豈非一目了然?」

「可……」聞人戰俏臉一揚,低聲嘆道:「可那伍金台,自金台寺一遇至今,費盡唇舌,沒少說柳大哥好話。方才訊問時,不少欽山弟子不是也說,自我們上山,那伍金台就暗中交待,不可妄言,不可誣害,若非親見,不得一口咬定柳大哥是兇犯么?」

宋雚谷一聽,這方起身,開了摺扇,也不多言一字,就只定定瞧著胥留留看。

胥留留仍是頂著椅背,閉目養神,倒也覺察不到宋雚谷灼灼目光,聽得聞人戰一問,胥留留唇角一抬,反是淺笑半刻,長嘆口氣,柔聲應道:「那你可還記得,葡山之上,你我疑心伍金台時,柳大哥之言?」

聞人戰一掌支腮,思忖片刻,已然應道:「柳大哥寧願信那異教教眾非人,個個身負神魔之力,也不願信那伍金台弒師嫁禍,犯此滔天巨惡!」

「這便是了。」胥留留脖頸發力,身子朝前一仆,眼目一開,立時驚得宋雚谷疾將面頰一轉,逃目不敢對視。

「那日葡山之上,柳大哥於眾人面前,既庇護陸春雷,又保全伍金台;一提欽山,其口內無不是兄弟齊心,力可斷金。然則,於這欽山,方才你我訊問之時,諸人卻多言柳大哥籍著同我嫂嫂及咸朋山莊干係,又仗著其高堂去時遺下的那些資銀,勢壓師長,富傾寶山。這般眾口一辭,你等尚不生疑?」

胥留留目珠一轉,掃了一眼一旁宋雚谷,輕聲接道:「莫忘了,范老掌門不教的那三招,柳大哥也不教;而伍金台,可是一眾欽山弟子得那心訣的唯一關竅。人皆趨利,大勢之下,少不得作了旁人的口舌兵刀。」

「宋公子,你說是不是?」

宋雚谷一聽胥留留輕喚,心下細思那日葡山胥留留之言,口唇一開,再不猶疑,立時應道:「正是,正是如此。」

「我尚想著,柳大哥同伍金台俱是為對方說盡好話,然則,予不予人信任,不在此人之言,全在此人之行。那伍金台,不依師命,先以心訣籠絡弟子,此乃奪心;其後明言范老掌門所持並非父鉤,以此陷柳大哥於千夫所指,此乃除障;再將那黥面客絞殺山下,尋回范老掌門首級,此乃建功。如此這般,步步為營,環環相扣。這欽山掌門之位於他,便若探囊取物,名正言順。」

宋雚谷同聞人戰聽得此言,更覺胥留留分析鞭辟入裡。二人連連頷首,后則對視一面,卻又生了新疑。

「胥姐姐,那范老掌門之死,究竟同異教有無干係?」

宋雚谷摺扇一抬,輕拍腦門,抬聲便道:「那群欽山弟子,個個都說那佛經古卷聞所未聞,這便是說,伍金台雖告知旁人老方丈救其性命之事,卻隻字未提那佛經一頁。」

「其之禍心,不言而喻。」胥留留淺笑,柔聲接應。「那黥面客面上,皮脫白色,肉多赤爛。伍金台曾言,說是見母有難,心下焦急,隨手將一鍋熱湯潑在黥面客臉上,方成那般情狀。」

宋雚谷眉尾一飛,心下竟暗暗為伍金台這一應變叫了個好。

「且不言停屍幾日,皮肉漸腐,單言那面上燙皰處處,自是辨不出雕青新舊。」言罷,宋雚谷撓了撓眉,又再輕道:「薄山那夜,你我皆見。並非我長他人志氣——那異教中人,連魚龍兩位前輩尚難應付,遑論他伍金台;饒其得了煙波鉤真傳,終歸年歲尚淺,對陣尚生。」

聞人戰一聽此言,眨眉兩回,面上跟著一黯,「虧得伍金台還敢放言,說甚用天因地,佛祖相佑,這才取了那黥面人性命。這老天連善人尚還護不周全,哪能這般黑白不明,偏生要助個惡人!」

宋雚谷見聞人戰面上情狀,心下一緊,輕咳一聲,立時轉個話頭,「現下,你我雖看穿伍金台那險惡用心,然則,我將他那些說話思量三番,怕是此人篤定你我尋不得實證,拿他無有奈何!」

胥留留抿了抿唇,不由深納口氣,口上雖不認,然則心下卻真不知當往何處尋些個蛛絲蟲跡。

「范老掌門同那黥面客屍首,你我皆已瞧過。一個斷頭失血,一個當心一劍。」聞人戰這方回了神,口內一酸,苦嘆不迭,「單憑現下這些細碎線索,莫說指證兇手,就連范老掌門那怪異死狀都解釋不了。」

「豈止豈止。」宋雚谷兩臂往桌面一攤,大喇喇將半個身子仆在桌上,喃喃接言,「柳松煙也說,這欽山派內庖廚之事,多由伍金台擔待。他若想暗暗於水飯中添些不當有的物什,自是便宜。可時隔多日,即便那伍金台未有清埋瑣碎,怕也不會剩下甚有用端緒供你我追究。至於那頁佛經,即便你我提及,恐也只能證明異教確是同南面古國淵源深厚;我料想著,方丈所存經卷中,少不了有跟那雕青所用圖案同形同句之處,憑此便推說伍金台是真兇,實在做不得數。」

三人兩兩對視,目瞼一耷,竟是齊齊嘆口長氣,再也難言一字。

隔了半晌,方聽聞人戰沉沉打個呵欠,手腕一抖,嬌聲嘆道:「若是現下我爹同游叔叔在,便可請他們出個對策,也不至你我枯坐堂中,空耗時辰。」

此言一落,宋雚谷目華陡地一亮,嘩的一聲開了摺扇,輕笑兩回,聽來頗是振奮。

「你若不提游前輩,我倒想不起,聽你一提,那妙計可是立時湧上心頭!」

胥留留同聞人戰一聽,俱是瞠目傾身,稍往宋雚谷身側一湊,異口同聲道:「是何妙計?」

「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宋雚谷將那摺扇搖得呼呼風起,定定瞧著聞人戰,眼笑眉開,「他既謝天相佑,我便代佛誅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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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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