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夢璜

53.夢璜

那夜五鹿渾夢行發作后,宋雚谷同五鹿老嘴上雖是不說,心下卻都戰戰兢兢多加了小心。

日里除了不咸不淡同五鹿渾調侃幾句,餘下辰光皆是避在一邊,不敢往五鹿渾身側相湊;到了夜裡,那二人警醒尤甚,即便盹著了,腳趾頭也是靈活地沖著門邊打顫,似要隨時起身保命奔逃一般。

經此一事,五鹿老心下尚還埋怨著自己,方下薄山之時,就不應暗令那五十祥金衛精銳跟得恁遠,早該讓他們時時不離左右,最好把自己里三層外三層圍在當中才好。然則,悔歸悔,怨歸怨,顧及兄長心緒,五鹿老也只敢心下腹誹,望洋叫苦,明面上依舊扮個兄友弟恭,和樂且湛。

五鹿渾看破卻不說破,既不熱絡親近,也不橫眉冷對,一切如常,渾似那夜持劍行兇的並非自己似的。

三人這般慢悠悠又行了三天,終是到了祁門關上。

方入瓮城,幾人便感異狀:這祁門關,自五鹿南下建國后,雖失其險,卻不見廢,反是愈加繁盛興旺起來。加之後來丁家落戶於此,釀酒畜牧,城民愈多,一派欣欣向榮之狀。然此時到來,卻見城內百姓家家閉戶,商鋪店店關張,街上行人甚少,連茶樓食肆,亦有多半停了生意。

五鹿老側目瞧了半晌,一扯馬韁繩,輕道:「兄長,我記得上回來丁家買酒,這處可是熱鬧非凡,儼然是個小玲瓏京樣子。怎得今日再看,變了這般蕭索?」

五鹿渾也不多言,見不遠處街角一酒旗招展,其上所書,正是「三昧酒家」。五鹿渾側目沖宋雚谷遞個眼風,輕道:「那處,可是丁家的酒鋪?」

宋雚谷淺笑,又瞧瞧五鹿老,使力頷首,「希望老丁家還沒歇業。」

三人皆笑,牽馬上前。

入得店內,五鹿渾見柜上無人,倒是角落那一字排開的十餘個巨大酒罈邊上,席地半卧著兩個男人:一個鬢髮染霜,年歲約莫五六十,腹大如鼓,隨意罩件麻布寬袍,一臂環著酒罈,另一手掬著,自酒罈往嘴裡撈灌些散酒,側頰歪向裡邊,面目不甚分明;另一個倒是正對店門,額上橫紋如刀刻,腮邊無肉顯滄桑,目華渙散,酒液順著脖頸,一路流到了胸前。

五鹿老嘖嘖兩聲,心知這丁夢璜脾氣不好,本就不太招呼人,徑自一笑,附耳沖五鹿渾輕道:「這丁夢璜,大白日的在自家酒鋪醉成坨稀泥,也算是塊金字活招牌了。」

五鹿渾輕笑,拱手沖那二人喚道:「丁掌柜,我們沽酒。」

那大腹便便的老者耳郭一抖,懨懨正過臉來,眼底兩頰跟那鼻頭,俱是糟紅。

「今兒個不賣酒!」

宋雚谷摺扇一開,掩著燥吻哼道:「今兒不賣酒,明兒賣么?今兒不賣酒,茶賣么?」

丁夢璜眨了眨眉,反應愈緩,沖身側那中年漢子一笑,抬掌指點宋雚穀道:「我說阿苦,瞧瞧,現在這幫子娃娃們,一個比一個橫!」

被喚作「阿苦」的漢子強擠個笑,也不開口,自腳邊摸索了個竹舀子,湊近口唇,噗噗吹了兩回,混著口沫子跟些土塵,往酒罈里一撈,待得滿舀,這便咕咚咕咚灌下去,后則長舒口氣,瞧著煞是暢快。

五鹿老見狀,暗暗吞了吞唾沫,踱步上前,不管不顧地,撿了地上另一隻竹舀,大咧咧自行取了半勺,眼目一闔,喉結上下抖個幾回,亦是一飲而盡。

「哎……」五鹿老鼓了腮,沉聲自道:「這酒,可是同那日色浮天淵之差。」

丁夢璜一怔,反是笑道:「來人原是豪客!」

「不敢。」五鹿老拱了拱手,輕聲接應,「亂雲閣內有幸嘗了兩杯,念念不忘至今。」言罷,偷給五鹿渾送個眼風,又將那舀子直衝宋雚谷丟了去。

宋雚谷眉頭微攢,摺扇一打,身子一側,單掌已然捏在舀子把上,利落乾淨。

阿苦輕哼一聲,右腕輕顫,徑自又舀了些酒,悶頭酣飲。

「丁掌柜,亂雲閣日前出了件惡事,你可有耳聞?」

丁夢璜面色無改,懶聲沖五鹿渾應道:「那消息,就跟生了翅兒似的,三國之內,早是傳遍。」

五鹿渾長嘆口氣,頷首再道:「未見丁掌柜往薄山吊上一弔,儘儘哀思?」

丁夢璜濁目一瞪,抬聲見怒,「早晚一死,哀什麼哀?死都死了,吊什麼吊?」

一旁五鹿老聞聲,膝上一軟,效仿丁夢璜方才樣子,直直探手入了酒罈,蹲踞一邊,一口一口掬著喝起來,邊喝邊道:「魚龍兩位前輩死前得飲日色浮,也算不枉塵世一回。」

丁夢璜一聽,竟是哈哈大笑起來,抬掌讓了讓五鹿兄弟同宋雚谷,緩道:「今兒個不賣酒,老子請酒,隨你等喝去。若是這鋪內不夠,老子讓阿苦再往窖上取去。」

宋雚谷聞聲大喜,摺扇一收,自往櫃內架上,取了兩隻手掌大小的酒罈,於掌內掂了掂,腕上結力,眨眉往五鹿渾身前送了一壇。

五鹿渾也不客套,取了酒封,咚咚咚下了三五口,直感唇齒香甜,果味四溢,這便打個酒嗝,身子一顫,贊道:「好酒!」

丁夢璜醉眼惺忪,輕聲應道:「貯了一冬的果子酒,豈能不好?」

宋雚谷同五鹿老一聽,更是按捺不下,一邊往嘴裡灌酒,一邊打眼四望,瞧見合心意的酒罈酒壺便不撒手。

丁夢璜見狀,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手肘一支,晃晃噹噹便要起身,熟料其步子沒了章法,身子一偏,腳底似是踩了油,哧的一滑,直往一邊倒將下去,順著將個大酒罈也帶翻,結結實實壓在了丁夢璜身上。

諸人見狀,且笑且驚。

阿苦本欲上前將那酒罈挑翻,卻聽得丁夢璜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疾道:「慢著慢著。這個樣兒,正好。」話音方落,丁夢璜探手摘了壇口的酒封,便見那酒液如瀑,直撲在丁夢璜面上,惹得他連氣也喘不勻,闔了眼,張了嘴,屏了息,咕嘟咕嘟牛飲。

半柱香后,那一大壇酒便僅剩下一半。

五鹿渾定定瞧著那丁夢璜,見其似醉非醉,似睡非睡,兩臂緊摟著身上酒罈,嗯嗯啊啊兩回,腰上稍一使力,便將那酒晃出些許,小半入了口,大半潑灑在頭面之上,端的是隨性不羈。

五鹿渾見狀,心下反倒升騰起一股莫名哀怨,仿似寒爐撥盡、一夜素灰的潦草凄涼。目憐一低,就地蹲坐,一口一口喝起悶酒來。

堂下五人,皆不言語,耗了小半天,酒已是下了數十斤去。此一時,酒鋪外有一聲音,調門高亮,堂內男人只消聽上半個字,便知那發聲的定是頭兇悍的母老虎。

「仲三苦!你個殺千刀的玩意兒!又死到哪兒去了?」

五鹿兄弟同宋雚谷一聽,齊齊結眉,定睛瞧著身畔那中年漢子。

丁夢璜無需細辨,已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抬聲沖阿苦緩道:「我說,你家婆娘,又開始罵街了。」

阿苦面上既不見怯,亦不見愁,吞一口酒,抿唇應道:「隨她去。反正她不敢往東家這處尋來。」

丁夢璜一哼,兩掌離了酒罈,往面上狠狠一揩,笑意乍凝,頰上見淚。

「你這條好漢,竟娶了祁門關上最丑的婆娘,還要整日聽她吆五喝六,使喚來差遣去。這世道,當往何處說理去?」話音方落,竟是低低抽咽起來。

阿苦見狀,往邊上挪了半步,探手一扶丁夢璜肩頭,卻似使不上力氣,口唇張闔,一字一頓道:「見識過最好的,餘下的那些個,無論是天下第二還是天下第四萬八千七百二十三,全不過一個德性;選哪一個,不是退而求其次?」

「正是,正是!」丁夢璜且哭且笑,一掌輕拍股邊,緩聲接應,「便也只有你,曉得我這釀酒聖手為何日日醉死在那添了水的雜酒里!知己,知己啊!」言罷,丁夢璜將那酒罈推到一邊,身子滾個半圈,五體投地而卧,一邊嘬著地上凹陷處存的半口殘酒,一邊徑自喃喃道:「只將琴作伴,唯以酒為家。隋大埋地底,苦三謫天涯。」

「死咯。」丁夢璜咂摸咂摸嘴,「瞻台魚家十三少,亂雲閣主龍十四,現連那雪山天下門的佛口佛心……也死咯!」

「玉堂金馬,黃甲青雲;修眉吐月,寶髻堆雲……」丁夢璜哼了句戲腔,顫聲自道:「任你是再巧的能人兒,再艷的美人兒,再強的高人兒,再直的善人兒,到頭來,還不得收進那七尺三的木盒子里,任由孤骨冷落,衰草迷離?」

堂內五鹿兄弟同宋雚谷一聽到這兒,醉的醒了,醒的愣了,欲再同丁夢璜問上幾句,卻見他匍在地上,一動不動睡死過去,鼾聲震天。

五鹿渾目珠淺轉,抬眉瞧瞧阿苦,口唇稍開,尚未有言,便聽阿苦沉聲緩道:「若非前日隋乘風那檔子惡事,這祁門關何至於冷清如斯?」

「前日便死了?就在這祁門關內?」宋雚谷搖了搖眉,輕道。

五鹿渾悶頭咽了兩口苦酒,接著宋雚谷話頭道:「何人動的手?怎麼死的?屍身何在?」

阿苦又進一舀散酒,袖口往唇角抹了抹,哼道:「腦瓜子碎了。屍首早是面目全非,既沒人送往雪山派,又等不到最近的祥金衛前來接管,念著隋乘風也算條好漢,昨兒入夜我同東家給擇了郊外一處僻靜,草草收斂。」

「碎……碎頭?」

五鹿老吞口唾沫,前後瞧瞧五鹿渾同宋雚谷,三人心下,不約而同有了計較。

五鹿渾彎著脖頸,闔目仰面,右腕微微輕顫,兩腮一嘬,啪的一聲,揚手便將掌內酒罈擲在一邊牆上。

夢中的丁夢璜身子一抖,止了鼾,翻個身,眨眉功夫,已然把方才的斷夢接續上。

酒液順著牆壁一滴一滴往下流,也順著堂內五個男人的下巴一點一點往下流,便如同前日五更,昭明即至之時,那縛手跪在冥昧中的隋乘風,臉上一坨一坨黏稠下漏的腦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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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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