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

血色

天微微明,寒涼空氣里有冰裂似的聲音,異常尖銳,像遙遠戰場,刀兵和嘶喊的餘緒,模模糊糊卻激烈不改地傳到。

「吵醒你?」江統見陸機半睜眼,將醒未醒樣,撥亮燈問。

「你一夜未眠?」

「是幾夜未眠,」江統收拾散亂的紙墨,很大聲抱怨,「自接手照看你,就沒好睡過。」

「你昨夜沒睡,可不是照看我,你半夜跑出去了,天明才回來的。」

說得懵懵似囈語,卻聽得江統心裡一緊。

「非要寸步不離嗎,這麼嬌氣,」江統故作嫌惡,嫌得俯身盯上,「成都王沒這樣吩咐,估計我做到,也會被他生妒心,給轟出去。」

陸機被盯著笑,笑得慘然,自己撐身起,翻身下榻:「應元你那般直性,居然拐彎抹角,乘我病來蒙我。」

然後頭也不回,闖似的往外走:「我是想嬌氣,無理取鬧下,好讓你知無不言了。」

說的無理取鬧,就是不管不顧往外走,誰也攔不住的架勢。扶牆跌撞,彷彿被尖銳聲牽引,縱使無能為力,也要親自一探究竟地決然。

江統情知攔不住,追兩步后,抱臂站定,早有預料地等。果然見陸機被門檻一絆,四肢著地地趴了,啪嗒一聲再走不了。

「還嬌氣嗎,無理取鬧嗎,」踱步去蹲人面前,好心伸手,「自作自受,何必?」

陸機埋頭羞愧,半晌嗯嗯聲:「你不告我,我不起來。」

「你愛起來不起來,轉頭受涼發昏,諸事不能,到時候別求我。」江統拍手兩下站起。

「轉頭我發昏,成都王又來事,你也別求我。」陸機臉貼地繼續嗯嗯。

江統算是見識了,說不過直接動手,把陸機掰過身,按壓在肘臂,卻發現他半邊臉一片血紅,猙獰可怖,頓時慌得心驚。而驚慌中,山腳的喧囂叫喊,更清晰更刺耳地傳來。

陸機閉著眼笑:「嘴摔破了,你不告我實情,我就對盧志說你累我破相。」

「不依不饒是吧,真是拿你奈何。」江統齜牙咧嘴地攬人回屋。

~~~~~~

「我有準備,你要醒來,是不好敷衍你,」江統把人放榻上,扯過被子像捆似的壓實,「但你不能心神不寧,更不能衝動行事。」

陸機乖乖點頭,無辜又茫然地。

「昨日朝會,成都王啟奏派內臣任職幽州、兗州,想升進的多,就紛紛爭搶,還有,任職得派兵護送,分兵也是爭得一塌糊塗。」

說著嘆氣指窗外:「僚屬多,爭搶不休,搞得這麼遠都聽到。」

「應元你不待見這麼做?」陸機淡淡回應。

「操之過急,幽州、兗州,守刺史郡守位的,不少還領有強兵,尤其幽州王浚,引鮮卑戰騎自衛,哪是派點兵就能去替他的。」

江統作沉憂狀,拿布巾沾水擦陸機臉,手下感觸他反應。

「是這樣,可惜成都王不見我,你也難得見他,只能上書諫言了。」陸機意味深長一嘆。

嘆完抓江統手:「不少領有強兵,他僚屬還爭著去,看來不怕死的蠢蛋也多,蠢到爭著去送死?」

「權欲熏心唄,」江統手略抖,擦出了一塊,岔開話頭,「倒沒見你破相。」

「快了,口鼻疼得很,像嘗到有人要殺我,應元你繼續說。」聲如泣血。

江統只好小心翼翼注視那眼神:「還有,陛下發難,言你是吳人,在朝攀附種種,是故意興風作浪,攪亂朝局,你為的是葬送晉室,再復吳國。」

「是么?」陸機嗆笑。

「那些被逼的公卿,就紛紛響應,高呼勸成都王殺你。」江統說緊要的。

陸機笑得更風輕雲淡:「外面的吵嚷,是不呼成都王不成,直接跑來殺我?」

「暫不會跑上來,劉淵領著大軍,牢守這裡在。」

江統抬袖擦冷汗,捏著布巾稍退了點,打量陸機的面不改色,用力打量,要看出點端倪來——可全然看不出,帶殘血的臉頰在微明裡,越發冷靜得猙獰。

臉頰一直在笑:「但難免衝突吧,應元你跑出去幾次,該是成都王無暇顧及,他們打了起來。」

「是,聽聲音又在打,你能怎樣,再摔到門檻,還是我背你出去讓他們殺?」江統看不慣那冷靜,幾乎吼出聲。

「都不是,想你扶我寫信,我勸服過劉淵,能勸服他不濫殺生事。」

陸機細細聲,終露了點怯弱,在吼聲下怯怯地請求。江統只覺百感交集得出不了聲,聲咽在喉嚨里,不相信陸機的理智處事。但在請求中抬案上榻,扶起人,坐他身後遞上筆。

一筆一劃寫得尚穩,江統就附耳問:「是真正要置你死地,幾乎無人不恨你,無所謂嗎?

「無所謂,我受詆毀多了,還被應元你親口罵過,也不差這一次。」

陸機簡短几句收筆,隨口答,聲更黯淡,隨著半身漸委頓,只剩半閉的眼濕漉漉轉動。江統瞭然,放人躺好,收拾紙筆起身,得止住自己前胸和上臂間,尚帶餘熱的細顫。

「我去去便回,」手按陸機心口,叮囑句,「無所謂,你答應過的。」

沒應聲,他等走到門檻,才聽到背後恍恍惚惚的一嘆,無氣力地,凄清凄厲聲音:

「終於等到,好出乎意料了,延祖留下的,果然是直中要害的一擊呢。」

~~~~~~

沒人在了,陸機偷溜出門,只敢站到門口。門檻黝黑粗厚、高高佇立,被絆倒過一次,檻外看去像深淵怒海,怕得不敢再移一步。

山林一時岑寂,挺拔欣秀的柏樹,在晨空中凜然閃光。順山勢的屋頂,也被化雪濡濕,猶如硯台似的現出了黑黢黢光亮。

光亮刺眼,他手蓋到眉頭抬頭看,頭頂長長的屋檐,瓦楞還包裹積雪,白白的一道道,或是堅硬的瓦,才把積雪托成了屋頂形狀——這些積存在陰鬱里,孤寒里,遲遲不肯化的雪,斜倚在刻著「千秋萬歲」的精緻瓦當之上。

「皓白如雪,落地憑物,潔因遇立,污隨染成。」陸機對著喃喃念。

念得咬牙憤然:「延祖,我對你這麼講過,你不信,但我信呢,滿身污穢,你以為我會在意?」

「你以為我會在意,便勸我逃,你敢送死,我怎會不如你?」

眼前是幻象,如那天雪紛紛時與嵇紹對坐,嵇紹只是輕笑,笑而不答,陸機更氣惱:

「何況早就死過,殘喘至今,也該死了,但不想死得無謂,你都那般慘烈,我怎會委委屈屈地死?」

「不要,不要與我比。」才聽到半空有回聲,有手細緻地擦上淚,冰冷滑膩,寒氣順著衣領,漸漸透進背脊。

冷得清醒,陸機才發現是風。山風穿過白衣的每一經緯,就像一粒粒白霜滲進去,漫天的呼嘯,都化成了周身深冷,終於使人抗不住地蜷縮起來。

蜷縮如像那晚,赴鄴途中,對司馬穎說起魏武遺志,「雄心壯圖,終於弱情哀志,可悲不?」——死志已定,果然如此,可悲至極了。

無可抵擋地滑向悲哀命運,悲哀命運糾纏不去,明知已註定的,戰火重重,爾虞我詐里註定的,可無可抵擋的死,為什麼又無法忍受!

陸機想不明白,就迎向冷風,覺得風要把他不屈的攀爬一遍又一遍推回,推回到原本死和悔恨的深淵裡——

黑冷得,大義和憂國的意志消失了,鐵般銳利的結構死去,倦怠不知不覺間浸滿了身體。

但有熱潮湧上,喉嚨深處撐得刺疼,直到熱乎乎的一股噴濺而出,飄起血的幻影,把眼前染成了一片赤紅。

——是這般強力地,打破黑冷。

~~~~~~

江統在台階上就聞到血腥味,繼續走,更是血腥撲鼻。

他壓下不適,心驚膽戰地朝前看,門檻血膩膩,細細幾條淋漓在黑漆上,滴到地面,成血紅的一窪,然後一塊一塊,接連地,腳印似的鋪展進屋裡。

連接不斷的一溜血,糊在腳下,凍硬發白,如成碧色,使人幾乎挪不出開步了。

看到了喘/息,劇烈的起伏,陸機露出的一隻手,被血染得彤紅,如浸泡在積血里,敞開的前襟,也被血水濡濕,濕紅地黏在細白的胸脯之側。

他如同被剖開胸腹了,那太醫按在赤露的胸膛,深刺進尖細銀針,用力捻按,但人喘/息太過,透不過氣地起伏,銀針就被拔出,再狠准刺進。肩頭隨著深刺而抖,不斷聳起的肩頭,看出使出了全身的力,尖利的運氣聲,就像被撕裂身體的悲嘆。

「他怎麼了?」江統看不慣殘忍的刺捻問。

「咳血洶洶,短氣不足,將窒息了,只能這麼針引陽氣。」太醫喘口氣道。

江統站到榻的另一頭,陸機咬破下唇,忍受痛苦的面容,已經一覽無遺地呈現了。仰著頭微睜眼,汗涔涔地看到出經脈細顫,江統知他再逃不過,手撐欄俯視上:

「原來你是騙我,方才的不動聲色,都是騙我。」

「明明這麼動容的?」俯視得更低,逼視上。

「你剛說時,我來不及想到,然後想到時候,發覺,發覺自己真是無立錐地,這麼廣闊的天地,已無立錐之地了。」

「你在想什麼?」驚慌問。

「與其被人喊殺,不如自己死,只要死了,就沒有人為難了。」說著呲氣,任刀尖埋進胸里,覺得疼痛像千鍾萬鼎的齊鳴,被劇烈地搖撼,有如痛恨生的搖撼。

「你自盡嗎?」

「由不得我,稍不用力,就能如願一死。」

「你沒有不用力,士衡,你沒有不用力。」

江統嘶喊,因為眼前像突然降下白幔,猛然間慘白一片,連血色也變淡白,陸機似他說的,無起伏地止息,緊繃,像被痛苦囚住,囚起他的鐵棍和繩索,深勒進他身體。

「你罪孽累累,一無是處,甘心這麼死嗎?」江統搖晃起人,便有針更急地扎進。

他看到陸機慢慢睜眼,眼中無光了,像幼小動物的眼,單純又無依無靠,無望地眨:

「罪孽累累?」

「那是人詆毀你,士衡你不是,你以國士之力,為天下計,朝局大亂不該甩你身上,你還在挽救,那般儘力了。洛陽縣獄對我說的話,你忘了嗎,你高遠之志,都忘了嗎」

「可看不清……」

「我看得清,成都王看到清,還有很多人看得清。」

說得大吼,只見到陸機搖著頭嘔血,血鋪上床榻,狼藉地血淋淋,但越來越亮的天色,讓積血反射出輝耀的亮光。

痛苦不堪的身體,就這樣流露純粹的熱烈了,郁暗無比,又沉溺在光芒之中:

「不想陷進羅網,死的一無是處,要死得其所的,怎麼能這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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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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