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遠

疏遠

鄴城外,隆冬的田野灰黃灰黃,鮮麗的儀仗長長蔓延其上:斧車前導,八駕御車隨後,眾車駕參差隨行,幢幡揚揚,雲旗逶迤,鼓樂轟轟齊奏,異樣地煊赫盛大。

城門前也恭肅地站滿了人,等到車駕緩停,便向兩旁讓出道路。都著玄冠朝服,緇帶素履,以下臣之禮,齊刷刷地叩拜在地。

「陛下,到了。」

司馬穎戎服在身,手攜帛卷,策馬到最前,鼓樂即止息。他埋頭輕輕一聲,像是提醒。

提醒著呼一下甩捲軸到御車前,才下馬隨眾臣行禮。

晉帝在華蓋下回神,扯開拂面的幡帶,慢慢撿腳下捲軸,攥衣袖撣撣灰,然後抖抖索索展開——展開了只端詳,司馬穎哼哼兩聲后,才毫無起伏地念:

「成都王英氣凌雲,負揭日月,內修德政,外曜武威,興事創製,尊賢愛人,使天下之士,濟濟輻輳,先王之風,粲然存矣。故詔以為皇太弟,都督中外諸軍事,丞相如故。大赦,並賜公卿金帛。」

響起山呼海嘯的禮拜聲,司馬穎嘴角暗暗起笑意——毫無起伏的念誦,也讓他身臨其境地感到,這曠野、儀仗、和城池,這洶湧如潮跪拜的人,真真悉數屬於了自己。

眼前漳水東流,三台巍巍,靜默在蒼蒼日色中,真正如那夜的荒野絮談了——昔年分鼎地,雄圖尚未盡,正待功業興。

從陶醉中醒過神,儀仗已開始波動,緩緩向城內涌流。司馬穎頓了下,腳步聲陣陣里,等盧志走到前,就揶揄笑:「你倒是會寫,這般吹捧我。」

「不是吹捧,是字斟句酌揚殿下之威。」說的是詔書,盧志一臉嚴肅地答。

「有些話,不像是你能寫出。」一搖頭,不甘心地再暗戳戳問。

「才有不逮,是跟人商議過,」盧志直言不諱承認,「可惜我能商議,殿下不能,主臣之分,怎好逾越?」

說著理直氣壯奉上一紙,邊奉邊念:「丞相攝國,一日萬機,當兢兢業業,用德用勤。萬民是憂,知其饑寒,萬事紛紜,斷其曲直,豈可厭縱一人,戀其聲色,不修政事,而終於傾覆。」

字跡粗拙,司馬穎看得眉擰成一團,紙也揉皺:「倒真是會寫!」

「陸士衡親筆上書,奉勸殿下,」盧志嚴肅著放低聲,「主動寫的,言明不想見,殿下還有臉去嗎?」

就見司馬穎威勢一下崩了,揉捏著紙,滿臉沮喪,失魂落魄抬步:「知道,但能得見他蛛絲馬跡,也是好的。」

~~~~~~

陸機手挨上門,指尖上有冰冷的麻木。

枯枝落下雪,粉塵紛紛,遠處有斷斷續續的樂音,尖細地,像鋒刃那樣尖銳地,讓他絕不會流露出的悲傷凄涼,又無可阻擋地湧上來。

不過還是勉強站起身,挨牆沿,一步步往前走。

屋外的廊下,被日光和殘雪映得白,通透、澄澈地白,白得像虛空,空無一物,毫無顏色的軟綿綿,就像白光四溢的雲間——

但身後有暗沉血跡,是臟污、可怖的身影,要能一直往前走,逃往白茫茫的虛空,越滾越大將噬人的暗影,不定就在陰森的恐嚇中崩散了。

卻跌坐在地,逃無可逃,虛白感消失,眼前是朱漆長廊,和雪后森寒無盡的山林。

「鼓樂這麼遠,都能驚醒你,」有人在頭頂嘆,「既心有挂念,何必寫那封上書?」

「無事可干,成都王凱旋,該聊表敬意。」陸機不敢抬頭看江統,埋起頭,故作輕鬆笑。

「表敬意就夠,你為這敬意昏睡一天,還想下山去找他?成都王不聞不問,我就半點敬意都不想表。」江統衣袖本來擼著,這下擼得更高。

陸機靜靜跌坐:「是,不聞不問,一無所知……」

江統就蹲坐到對面:「成都王挾天子回鄴城,威勢赫赫,宰制朝政,搞得四境震動,州郡爭相效忠,他一派得意,位高權隆得很,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想知道應元你怎麼想?」陸機像被逗笑似的抬起頭。

「尚內憂外困,當戒驕戒躁,」江統直言不諱說,「五萬軍在洛陽,鄴城守軍薄弱,還城小民寡、人心雜亂,外則北有鮮卑,西有匈奴,雄踞虎視,稍一不慎,這裡的動亂,將不亞於洛陽。」

「那你該向殿下表此敬意。」陸機抿嘴笑出聲。

「不想當招恨的諫臣,」江統深深看去一眼,「他身邊自有明智之人,想他自己也看得出。」

「那是我蠢,非要招恨,」陸機搖晃著朝後靠,「應元你知鄴城,但不太知洛陽,死傷慘烈,戾氣滿城,種種的隱憂,我曾向成都王提,就只惹他怒意……」

「洛陽死的人,是自取其咎,非要死忠,死忠不濟事的人,死忠於莫名其妙的正統,還死忠於不肯改的固執、痴怨,是嗎,士衡?」江統手搭上,把陸機穩住。

穩住了拍肩說:「像我,曾為太子洗馬,又轉投成都王,就不死忠,只為保命,只為社稷大局想,不想巴結,也不去痴纏。」

陸機噗嗤一聲笑出來:「我無力得很,你手一掄就能把我弄回,還曲曲折折說這麼多,」笑意消失,「要我不去找成都王?」

「是,得說服你,說服你不易,讓你寬心寧神更不易,」江統邊叨叨邊嘆,「被人託付,得足夠盡心盡職的。」

陸機眯起眼,想江統為人坦蕩,也是直截了當地,看出了自己的一切心思,他適可而止迎合,興許真是被重重託付過吧。

想著慢慢點頭,放鬆下來,任虛脫感俘虜,在被抱起身時,悲哀難抑地辯駁下:「我不是去找成都王,是想逃離他。」

~~~~~~

盧志在台階邁不開步,覺得被一陣觸目驚心感擊打。

幾步遠門廊下,陸機被人托起,抬抱在肘臂間,頭向後仰,手無支撐地垂下,沒生氣地,斷裂似的晃,就像被雪壓斷的松枝,由著風稍稍摧動。

「又有文辭事,我能不能代勞,」江統看到盧志摟著的一堆,問,「反正他昏過去了,你要找只能找我。」

「不能,需得他親自做,」盧志抱文書果斷,果斷地走近一步,「我可以等。」

走近時又止步,難以移目地看,陸機一身白寢衣,被白森森日光照到,被抱得蓬鬆飄散,煙籠霧繞得,像佛曉前黯淡的殘月了——這人一向堅冰似的冷厲、陰暗,居然消失無蹤,消失得,看出了深藏不顯的綿綿憂愁。

「天寒,我進屋等。」盧志勉強走近,把垂下的手握住,像受不了這驚心感了,持著放到陸機身上,催促說。

~~~~~~

「動輒這樣昏倒,清醒也是憑葯激發是,怎麼還不放過他。」江統掖著被褥不滿。

「要士衡醒著,他定然樂意,他這麼跑出去,大概料到我會來。」握著手一直沒放,盧志不得不俯身到床榻。

「樂意?」江統呲一聲。

「我告訴你為什麼樂意,他心思太敏覺,心思繫於殿下一人,這麼被隔絕冷落,要牽連不到他想的人,不定有多傷心絕望在。」

絮絮說,像是要證明,一抬手,從陸機眼角揩出點濕意后才起身。

「沒看出,」江統只覺怪怪的,「也沒看出隔絕冷落,是說成都王不會來,對吧。」

「是,我讓殿下不來,讓殿下刻意疏遠點,」盧志正肅坐下了,「是擔憂,擔憂有人利用,士衡太複雜,牽扯了很多人,這節點,不得不讓殿下遠離他。」

江統仍一臉不解,盧志就傾身過去:「你有這直覺嗎,我有,很是強烈,覺得殿下不該跟他糾纏一起,否則,將有意想不到的禍事。」

「我向來不善陰詭暗算的事。」江統冷冷一哼。

「可洛陽大有人善,」盧志拍案厲色,「公卿貴胄一併挾來,連帶天子,就怕洛陽的翻雲覆雨,要在這裡上演了。」

「興許吧,」榻上忽窸窣響,江統忙起身照應,手安撫時點頭,「洛陽翻雲覆雨的人,士衡也是其中之一。」

盧志自覺不該亂拍案驚動人,自覺地悄聲了:

「所以不知他仇敵多少,不知有多少人要憑他對抗殿下,半年前的退軍,和這次攻破洛陽,都是如此。」

「明白,以士衡智識,大概也有直覺,所以才拼力寫那封上書,奉勸成都王不來。」

江統黯然埋頭,眼前一片無血色的慘白,陸機眼瞼輕動,是那種想醒又醒不過來的掙扎樣。他手按著人兩肩,手感到的細微顫抖,讓心裡也一陣抽搐了:

「可他死過一次,沒幾天性命,何必這麼逼迫他?」

「所以我才來表歉意,」盧志一臉愧疚地更低聲,撥拿來的那堆紙,「圖籍是我在中書省所收,殘缺著,想士衡復原一張輿圖,他親眼看著,燒毀了的輿圖。」

「說過他沒幾天性命。」江統哼聲,斜眼看榻邊老大的一堆。

「於他而言是安慰,不得相見的安慰,」盧志不由分說強塞上,「你不夠了解他,我是見過,初到鄴城,他跟殿下鬧彆扭,就日夜寫策文,傷痛在身,也欣然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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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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