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祖
那倒地死去的青年叫金鵬,是從小和湯祖一起在村子里長大的鄉親。
湯祖是有些瞧不起金鵬的,其實村子里大部分人他都有點瞧不上。不讀四書五經,每日和黑土或獸皮打交道,覺得世界就是一畝三分地,這麼活著挺好。
湯祖看不上這樣的人。覺得他們沒有追求,未來也沒有希望。
他不種地,不打獵,每日只讀書,要給村裡人做個榜樣,要給他們看看,如何做個人上人。
他只是把看不上掩飾得很好而已,盡量不和他們接觸,反正他有足夠的理由:他要擠時間讀書。
嚴格地講,金鵬也算不上他的朋友。他們村子不大,互相之間都熟悉,金鵬對湯祖而言,說是熟人更貼切。
「這都是意外,我們本不想殺他……」甲說。
非親非故,所以金鵬衝到他面前替他擋了一刀之後,湯祖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我們真的沒有那麼熟,你為什麼要替我擋刀?
「跟他解釋他又不聽,他又不是厥族人,怎麼聽不明白人說話呢……」
金鵬雖是漢人,但更喜歡和厥族孩子一起玩,厥語反而說得更溜,若別人漢話說得快一點,他就聽不明白了。
「雖說我們下手重了些,但也沒想到他能那麼弱……」
金鵬弱?湯祖呵呵了,說:「村子里獵熊的時候,大鵬子總是出力最多的那個,他自己就能徒手殺一匹狼。」這樣的人你居然說他弱?
湯祖終於把視線從金鵬身上移開,狠狠地瞪著那幾個殺人兇手。「你們或許想留著我的命,但你們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活著!」
那個一直試圖勸他配合的甲也勸不下去了。
旁邊有乙說:「別耽誤時間了,乾脆把他打暈吧。」
湯祖一把握緊金鵬掉在地上的刀。
「你能拿的起來那刀嗎?」乙嗤笑。
湯祖慢慢站起,雙手握住刀柄,刀尖向上舉起。
「呵——還真能舉得起來!那刀該不會是假的吧?」
金鵬的刀,重達……重達多少斤來著?湯祖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金鵬經常吹噓他這把刀多好多好,又沉又快。
那時候湯祖只覺得他是在吹牛,如今真的舉起他的刀,湯祖才明白,金鵬確實沒吹牛。
他的刀確實沉,湯祖的手都在抖。
湯祖驚喜。他本自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沒想到他居然能舉起金鵬的刀!
他的身上畢竟留著北方剽悍的血。
既然如此,他絕不能束手就擒!決不能給他們村裡人丟臉!
他咬緊牙關,舉刀向那幾個人砍去。
「噫?」乙一躲,訝道:「這刀還真的挺沉!」
是挺沉,湯祖一砍未中,那刀狠狠剁進雪下堅硬的泥土裡,湯祖拔了三次才□□。
「我勸你還是別打了,你這功夫不行……」
湯祖也不說話,繼續砍。
於是就像耍猴。那幾個人身輕如燕,湯祖怎麼砍也砍不中,越來越急躁,如瘋了般。
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又急忙掩住嘴。又說:「樂就樂了,有什麼可掩飾的,這不就是個笑話嗎!別磨嘰了,直接弄暈了……」
他話沒說完,不小心被金鵬的屍身絆了一下,一個踉蹌。他面子上過不去,惱羞成怒,竟然踢了幾腳。
甲急忙喊了一聲:「別!別做多餘的事!」
乙一揚頭:「我也沒做什麼,不就是個死人嗎?」他也覺得自己太過分,這話說得很不硬氣。
湯祖的眼睛瞬間就燒紅了,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爆發了小宇宙。
他把從生出來都沒怎麼用過的力氣全使了出來,向乙狠砍去。乙腳下還被金鵬絆著,沒能完全躲開,竟被生生自胳膊上砍下一大塊肉來。
他沒想到湯祖真能傷了自己,臉氣成豬肝色,提劍便刺向湯祖。
「不要!」甲厲聲疾呼,但那劍已經刺了過來。
還是金鵬幫了忙,乙一腳踩在他小腿上,沒站穩,這一劍刺偏了,刺在了湯祖的腋下。
不會立死,但若任血流著,也必死無疑。
湯祖撲倒在地上,正撲在金鵬的身上。
「哈哈哈。」他笑了。
沒想到金鵬即使死了,竟也在護著他。
甲跑過來,按緊了湯祖的傷口,「快拿金創葯來!」
拿葯的人卻是那下殺手的乙。
湯祖冷笑一聲:「現在要來裝善人嗎?」
乙把金創葯狠狠扔進雪裡,剛站起身來,卻被一直未言語的丙甩了一巴掌。
「你……」乙捂著臉,最終沒說什麼。
湯祖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神秘組織雖然神秘,但他們的存在,在民間早已不是秘密,何況是這神秘組織成員聚集的邊疆地區。
湯祖曾經也很是替他們不平,想著若自己做了官,一定要為他們,為姒姓之人討個公道。
如今他明白了自己有多傻。
可憐之人自有可恨之處。
太過可恨!
湯祖如今只想滅掉整個組織,不給姒姓留一點翻身的機會!
他沒有那個本事,但,至少殺一個少一個。
他試著再次舉起金鵬的刀,可是他一手已廢了,另一手別說平日里舉不起那刀,現在更是沒什麼力氣。
不能為你報仇了,金鵬,我們黃泉路上再做兄弟。
湯祖流下淚來。剛才金鵬死的時候他都沒哭,似乎現在才想起,他還有眼淚可以流。
乙半跪下來,低聲下氣道:「湯生,抱歉,我這人脾氣急,真不是故意殺你朋友的。你莫要再倔強了,跟我們走吧,成嗎?我之所以這樣求你,還不是因為敬重你,你不要……」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乙沒有把話講全。今日的事確實是他辦砸了,這事報到上頭也不好交代。
「脾氣急?脾氣急便可以殺人不償命嗎?」湯祖忽然跪起,單手摟著乙的脖子,死命向下壓去。
下面便是刀鋒,剛才湯祖舉不起來刀,他只能把刀鋒衝上擺著。
乙沒想到湯祖還能突然動作,好在他功夫高,雙手一撐,躍起跳到一邊。
饒是如此,他脖子上也留下一道血痕,不深不淺。
他再無顧忌,一劍向湯祖頸部刺去。
「不——」
喊出聲的,不僅有甲和乙,還有一聲粗獷的女聲。
湯祖循聲抬頭,看到迎面奔來幾匹快馬。
當先那個女人是達朵。
達朵不是漢人,而是達族人,被村裡人撿到的時候,她還不怎麼會說話,只會說幾句達語。村裡人暫時留下她,順便向來往的人打聽有沒有達族人丟了女兒。後來她的家人沒找到,達朵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村裡的女兒。
達朵是個強悍的一個人能頂三個漢子的女人。
也是村裡所有人中,湯祖唯一毫不掩飾他的鄙夷的女人。
朵,是花朵的意思,是村裡人給他起的名字。
還花朵?她若是花,那這朵花能砸死。
在湯祖眼中,達朵野蠻,粗鄙,自外表到內涵,無一處像個女人。
偏偏有顆少女心,滿大街宣揚要養湯祖,保護他,非他不嫁,別的人她誰也看不上。
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一次村裡大人和能幹活的孩子都下地了,突然跑進來一隻發瘋的野狗。湯祖把野狗從孩子堆里引開,但打不過它,被野狗追得滿村跑。達朵那時已經對湯祖產生了心思,地里活幹了一半,偷偷來看他,正好救了他一命。
達朵那時剛滿十歲,被狗咬了好幾口,在湯祖看來,好多疤的達朵長得更丑了。
可如今再見達朵,湯祖只有感激。
感謝你,讓我又見到一個村裡的人。
隨後他又驚恐,張嘴想說話,但他脖子上噗噗漏血呼呼漏風,一個字也發不出。
——快跑!快跑!你打不過他們!
快跑啊!如果你活著,我一定娶你!
乖,快跑……
好想再看一次村裡人。
那三個人也驚了,看向達朵周圍那幾個人。
那些人不過粗布麻衣,但即使離得遠,也能看出來,他們都是有功夫的。尤其當先那個人,騎在奔騰的馬上,竟能穩穩坐住,一看就是底子深厚。
三個人同時站起來,提起武器備戰。乙急急在脖子上抹一下金創葯,隨便纏了個布條。
關鍵是要滅口,不能讓他們活著回去,不能漏一點風聲。
他們功夫都不弱,縱使來的人會功夫的也沒關係,只要不是姒月姬和他的騎兵營,他們就有把握。
事實證明他們雖然猜得不中,但不遠矣。的確只有領頭的那人功夫最好,其他人都只能算是兵,沒有江湖人的功底。
但他們三個人加一起都打不過那個領頭的人。
後來他們趴在地上爬不起來,仍然非常硬氣:「殺了我們吧,留著我們也沒用,我們什麼也不會說的。」
「沒必要。」那個領頭之人連表情變化都沒有,提劍殺了他們。
當一切結束,世間彷彿只剩抱著湯祖的達朵在哀嚎。
「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啊!」
達朵沒來得及為湯祖送行。其實她根本不想送行,她想和湯祖一起走。她準備了行李和乾糧,但仍覺得不夠,她決定上山去獵鹿。
她要向湯祖證明,她能養的起他,不需要他去參加什麼勞什子科舉考試。
但達朵高估了自己,她畢竟是個女人,連村裡的男青年都不敢單獨進山,何況是她。在被狼群圍住的時候,她捨不得放棄那匹鹿,結果反而連累她的馬被咬死,更沒法脫身了。
達朵就是在這時遇到了那幾個騎馬的人。他們是姒月姬私兵中的一個小隊,領頭的正是那日和楚六聯繫的人,私兵的頭領,石門。
石門本不想多管閑事,拉了達朵就跑,但達朵還惦記著她新鮮獵的鹿,那鹿又大又壯,夠吃好多天。她調轉馬頭,又回去從狼嘴裡搶食。
之後她做了一個最錯誤的決定,她把狼群引向那幾個剛救過她的人。
她不是恩將仇報。她只是知道那些人功夫不錯,定能驅散狼群。她還是捨不得她的鹿,如果她扛著鹿找到湯祖,狼群也會循著氣味找到他們。
他們最終消滅了狼群,也錯過了救下湯祖的最好時機。
達朵想:我總算明白了湯祖為什麼不想娶我。
她猛地抽出匕首,向自己脖子抹去。
旁邊自有人一直警惕著,馬上攔住了她。不過這達族女人真是有勁,那人自覺自己出手已經夠快了,還是讓達朵在自己脖子上留下個口子。
「你們為什麼不讓我死?我害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啊——」
他們一邊為她包紮,一邊默默等她嚎完。
但她很快就止住了,忽然咚咚地給他們磕頭:「我知道他們是誰,他們一定是什麼組織,我聽祖哥給其他人講過,一定是他們。我求求你們,替祖哥報仇,我……」她四處瞅瞅,除了那死鹿和行李乾糧,她再沒有什麼可拿出手,連馬都是從那些人那兒順的,她自己的馬被狼群咬死了。
她絕望了,又哭了起來,一直磕頭不起。「我求求你們,替祖哥報仇,我無以為報,你們想要我這個人,想要我這條命,都行,我……」
石門打斷她:「我們想讓你回村把這事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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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死之人不配擁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