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院(四)
重生后的世界,還是熟悉的樣子。
傳說萬年前,魔族聖女遲鳶作亂,意欲征服人間,幸好被當時的人族領袖——夜良國明王所敗,鎮於萬魔之宗黃泉海下面。
夜良明王在昆崙山巔的黃泉海大封邊上,留下四塊界碑用以封魔,又用上古神木煉製了四塊烽火令作為封魔信物,上刻着整片大陸上流傳千古的四句許言——
一許兵戈止息,二許山河永繼,三許薪火不滅,四許萬世太平。
烽火同儔就是從那時候算起的,其中最著名的四個門派——萬鋒劍派,天疏宗,折梅山,流花谷各保有一塊刻着許言的烽火令,時刻警惕魔族重臨人世。
而折梅山的那一塊,刻着的正是第三許——薪火不滅,這也是這裏最注重師徒傳承的緣故了。
折梅山共由五座仙峰勾連而成,主峰暗香,其二疏影,其三凌寒,其四幽姿,其五獨秀,中有七彩虹橋相通,終年雲煙繚繞,白鶴漫步。
葉長青所在的便是凌寒峰,坐落於東北一隅,他回來時已過了正午,滿山頭冷冽梅香,十分清神醒腦。
他回到藏書廊後面的小室里,批著下面交上來的除魔卷宗,可是越批,越沒興緻,索性站起來溜達,看看這個暌違十一年之久的書房,是個什麼樣。
傢具陳設被掃灑童子擦拭得一塵不染,手指拂過時半點灰都不沾,因為溫辰的事被搞得亂糟糟的心情,終於緩和了些,葉長青抬頭一看,目光正對上書房的北牆——
七把長劍擺出北斗七星的形狀,鋒芒畢露,讓這安靜看書的地方,肅殺之意立顯。
他心想,嗯,這個七星劍陣的歷史,真是說來話長了。
當年隨掌門師兄去萬鋒劍派論道,師兄在前殿與人和和氣氣地用嘴論,他在後山與人毛毛扎扎地用劍論。
葉長青那個時候好鬥好勝,接連挑翻人家十七八個高級弟子后,得意地要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給旁邊觀戰的萬鋒劍派祁長老氣得臉都藍了。
然後,來了一戴着白斗笠的十歲小屁孩,說好三局兩勝,結果對方連打第三局的機會都沒給他。
敗得叫一個慘。
祁長老那個樂呀,給他一頓羞辱,什麼折梅無劍,這輩子別想登堂入室云云,說話不太好聽,他差點被氣過去。
於是,半夜裏,他就把老頭最寶貝的兵器庫給燒了。
萬鋒鑄劍長老祁錚,在那一夜與他劃清界限,水火不容。
雖然祁錚作為一個長輩,器量是小了點,但後來葉長青也覺得,自己這事熊得過分了,非常不利於兩個門派之間的和諧友好關係。
他扶著下巴,看着北牆之上,掌門師兄後來為警示他故意擺上的七把長劍——人家萬鋒劍派的七星劍陣就在你頭上掛着呢,再想上房揭瓦,悠着點。
想起年少無知的往事,葉長青終於覺得臉上有點熱,正要轉回視線,忽覺有哪裏不對……
那七把長劍右下方,八仙桌上有兩個花瓶,一個插著梅花,另一個,竟插著一卷宣紙。
他過去抽出來,展開,發現是一幅畫,畫上三枝紅梅,在料峭春寒中恣肆綻放,前兩枝上空無一物,只覆著薄雪,第三枝卻整整齊齊地站了四隻畫眉鳥,薑黃色的羽毛,襯著純白勾勒出的圓眼,自畫紙上盯着他看,靈動若活物。
「誒?之前有這個放畫的花瓶嗎?」葉長青有點納悶,按理說這個時節,童子每天會按規矩給他換上新鮮帶露的梅枝。
雖然現在是十一年前,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但他並不覺得自己還有收藏畫作的癖好。
就算哪天閑大發了搞一個回來,大概也不會是這樣清新自然的花鳥畫,這個風格……他覺得眼熟,在哪見過,卻一下想不起來。
這時,敲門聲響起。
他回頭:「怎麼了?」
門外傳話的童子答:「葉長老,潛龍院那個叫歐陽川的弟子來了,說是找您有事。」
他來做什麼?疑惑只一瞬間,葉長青便想明白了,轉身打開門,一手抓着畫軸的一端,輕輕一抖向下順了開,問:「正好,紫電,你來看看,今天給花瓶換梅花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這幅畫?」
不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葯,被稱作紫電的童子搖頭:「沒看到,今天的梅花是清霜來換的,要不您問他?」
聞言,葉長青無奈:「這樣,行吧。」
紫電以為自己之前說的他沒聽到,又重複了一遍:「葉長老,歐陽川找您有事。」
「嗯,知道。」葉長青低着頭,輕輕地卷著畫軸,待終於收成最原始的模樣后,才道,「那讓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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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盞茶后,歐陽川手裏提着一隻酒罈,慎之又慎地進來了。
「歐陽,我有點忙,你有什麼事,直接說吧。」葉長青先發制人,將他大團的噓寒問暖扼殺在搖籃里。
「呃,是。」歐陽川汗,不明白這個原本對自己青眼有加的人,誤食了哪門子葯了,這麼冷漠,「葉長老,弟子,弟子今日練功,有幾個地方捉摸不透,所以想向您請教請教。」
葉長青低頭批閱著門派里送上來的卷宗,頭也不抬,淡淡道:「什麼問題,你說吧,簡單的我提點提點,太難的沒工夫,回去自己參謀吧。」
「是……」歐陽川好生憋屈,他這態度哪裏是願意教人的,趕人還差不多。
就這樣,兩人不咸不淡地對了幾個術法運作的知識點,話題一時陷入中斷。
葉長青目光始終在卷宗文書上,一手執筆,一手壓卷,抿著唇,臉色凝重,不像是樂意被打攪的模樣,能答的問題答完,就一副「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的架勢。
歐陽川醉翁之意不在酒,磨蹭了好一陣,才壯著膽子開口:「葉長老,那個……弟子斗膽問一句,我們之前說好的,還算數嗎?」
葉長青頓了頓,像是第一次聽這事,疑惑地抬起目光,停筆相詢:「嗯?我們說好什麼了?」
看他大有翻臉不認人的意思,歐陽川心一急,搶白道:「就是您說要收我為徒呀!」
葉長青訝然地張大眼:「還有這種事?」
完球。歐陽川知道自己涼了。
折梅山馭靈長老天縱奇才,各種典籍咒語過目不忘,絕對不是記性不好之人,他這麼說,鐵定是故意的。
「可,可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您之前說過的呀,說讓我好好努力,將來跟着您混不會差……」歐陽川不死心,想用道德層面來約束一下他。
「咳咳,歐陽,是這樣的,不瞞你說,我最近修鍊得過於急了,有點走火入魔,好多事一下想不起來,收徒是大事,必須慎重對待……」葉長青擱下筆,扶著袖子,手腕緩緩抖了三下,在對方震驚的目光中,頗講究地出了個餿主意,「你當時有什麼記錄嗎,就比如刻音石之類,只要能證明這話是我說的,什麼都可以。」
「……」歐陽川真是絕望了,早聽說過這位葉長老性情乖張,不喜歡按套路出牌,哪想到居然在這等着他呢!
半個月前,本來也就是校場訓練時隨口一提,沒有多麼正式,他拿出來當籌碼其實心裏也在打鼓,結果……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令,他敢混淆概念,人家就敢假裝失憶。
再者連修鍊走火入魔這種借口都編的出來,看來真是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了。
歐陽川滿心失望,依然強笑着將手裏的酒罈提過去,逢迎道:「葉長老,這紹興狀元紅是我家人上次探親時帶給我的,三十年的陳釀,您是酒中仙,一定喜歡。」
正宗黃酒的香氣,早已透過壇口的封泥,散了出來,自他一進門葉長青就聞出來了,確實醇厚綿長。
但也確實陰狠毒辣。
他微一推拒,莞爾:「戒了。」
「戒,戒了?!」歐陽川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脖子一寸一寸,機械性地扭向案上那盞還溫熱著的清酒,感覺三觀受到了沖毀。
「嗯,酗酒傷身,不喝為好。」葉長青溫文爾雅地點了下頭,順手端起飲了一口。
饒是歐陽川一顆心臟七個竅,遇上這麼不要臉的也是無計可施,他只好逼自己維持那強凹出來的笑容,跟着說:「戒了好,戒了好,那弟子不打擾您忙碌了,這就離開。」
他兩手抱着酒罈,匆匆地鞠了幾躬,逃也似地要出門去,可剛走到門口,被葉長青叫住了:「等等,有件事問你——」
「什麼事,葉長老儘管問!」歐陽川以為有轉機,死灰復燃。
只見對方拿起案上那把木劍,端平了,問他:「你與溫辰是潛龍院同期弟子,我想問一下,你知不知道他這把劍是從哪來的?」
「……」歐陽川強忍着,才沒讓妒火從眼睛裏冒出來,憋屈道,「好像,聽說是他爹留給他的。」
「哦?你怎麼知道的,這麼私密的事,他和你說過?」葉長青這個人也是,問是他問的,人家答了,他還要質疑。
歐陽川欲哭無淚:「子洛幼時和他是同鄉,他們小時候就認識。」
「楓溪城的同鄉?」
「……是。」
「多謝。」葉長青誠懇地向他一頷首,放下劍,重新提起筆來,做出送客的姿勢,安慰道,「歐陽,你身負上品火靈根,天賦極佳,只要踏踏實實用功,跟着哪個師父都是一樣的,明白了嗎?」
「……明白了。」歐陽川敢打賭,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比現在更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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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雖然我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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