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尹小滿做了一個夢。

夢裡重複演繹著一個和她同名同姓女人的一生。

這讓她很是奇怪。

她明明記得自己已經死了。

死在苦熬了十八年，終於熬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她被放出宮的那一天。

尹小滿不明白，人都死了，為什麼還會做夢？

她有心想開口詢問，卻沒想就在這時畫面忽然一轉，那女人朝著山崖下就跳了下去。

尹小滿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拉——

然後，醒了過來。

她坐起身。

這才發現自己此刻身處在一個破舊的老屋裡。

身下的土炕上只鋪了一條薄薄的棉胎，硌得她後背隱隱作痛。

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幾件連漆都掉得差不多的傢具，窗上糊的紙都已經變黃髮脆，到處瀰漫著一種頹然之氣。

她不禁皺了皺眉。

自從當上了御膳房的掌事姑姑，她已經多少年沒有住過這麼破的屋子了。

莫不是就是因為忍受不了這份困苦，那個女人才寧可死也不願意留在這個地方？

啪嗒！

一個細小的聲音打斷了尹小滿的思緒。

她循聲望去，然後整個人都呆住了。

「三公主？！」她驚叫出聲。

只見土炕的另一邊蜷著一個小女孩。

大概兩三歲的光景，瘦瘦小小，尖尖的下頜，大大的眼睛，皮膚雪白，明明就是先帝曾經最寵愛的三公主！

尹小滿連忙從炕頭爬了過去。

「三公主……」

「娘。」

那女孩看到她接近，嚇得又往角落裡縮了縮，渾身瑟瑟發抖。漆黑的眸子里慢慢蒙上了一層水霧：「不敢了，二妞不敢了。」

說的尹小滿頓時楞在了當場。

她望了一眼被女孩碰掉在地上的小半個紅薯，這才真的意識到此刻的自己已經不是在大寧王朝了。

而面前這個女孩也不是曾經的三公主，而是原主分家時從婆家帶回來的繼女——

沈二妞。

尹小滿忍不住伸手在二妞稀黃的頭髮上揉了揉。

這才深深的吸了口氣，屏住呼吸，將原主的記憶全部接收了過來。

這個世界的尹小滿也是一個苦命人。

她是小時候和父母一起逃荒來到這雙桂村的，村子里並沒有什麼親族。

又因為父母只生了她一個，沒有兄弟，使得他們家成了村子里有名的絕戶。

平時還好，獨享著父母的寵愛，從小沒有吃過什麼苦。甚至還讀到了高中，成為了村子里唯一的一個高中生。

如果不是年月不好，學校停課，父母甚至還準備供她把大學讀完。

可好日子很快就到了頭。

先是年初的時候，她母親急病去世，沒有兩個月，父親也病得起不了床。

因為擔心尹小滿沒有生活能力，老人臨死之前苦求支書幫忙，做媒將她許配給了正好回家探親的鰥夫沈青耘。

那時的沈青耘剛剛死了媳婦，在部隊工作的他無法獨立撫養兒女，不得不趁著休假將兩個孩子送回來給爹媽照顧。

又因為他在部隊成親生子都是瞞著家裡的，忽然帶回了兩個孩子，整個沈家頓時鬧得雞飛狗跳，讓他為難至極。

在聽說尹家願意將獨生女兒嫁給他做媳婦，還願意幫他照顧兩個孩子，只求一個容身之地，沈青耘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尹家老爹硬憋著一口氣，直到看了兩個人從公社打回的結婚證，確定女兒今生有靠之後才含笑而去。

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就在他去世不到半年的時間，自己的獨生女兒就被老沈家逼得分家單過，離開沈家又回了他們自己的老屋裡。

不僅僅自己回來了，還帶回了沈青耘的那兩個拖油瓶。

如果尹老爹知道，估計得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吧？

其實說起來這也不是沈青耘的錯。

雖然他當初急著回部隊，可也並沒有虧了尹小滿。

給了三十塊錢的彩禮不說，還悄悄多給了她二十塊，讓她用來給父親發喪用。

可問題偏偏就出在了這二十塊錢上……

尹小滿揉了揉額角，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回到了一九六-四年的冬天，那女人剛剛從沈家分出來不久的時候。

「大寶啊，咋又是你出來拾柴火啊？你後娘呢，還沒起床？」

「哎呦這可憐見的，大冷的天。」

「要我說大寶，你也別指望你那後娘了，還是帶著妹妹回你奶奶家去吧。有他們一口吃的，咋也不會餓著你們。就她那嬌滴滴的樣子，指望她，哪天餓死到屋裡都沒人知道。」

……

外面不知道何時聚了一堆人，扯著嗓子大聲的議論著。看這動靜，是生怕躺在炕上的尹小滿聽不到他們說的話。

原主在村子里並沒有什麼好人緣。

尹小滿皺了皺眉，在心裡默默的忖道。

她想了想，還是從炕上下來，朝二妞伸出手柔聲的說：「哥哥回來了，我們出去看看。」

一看到這小女孩的臉，就會讓尹小滿忍不住想起早逝的三公主，讓她心裡湧上一陣酸楚。

以至於根本無法控制的想要去對她好。

但很顯然，原主先前和這個閨女並不親近。

看到她要抱自己，二妞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朝後仰去。

明明身體拒絕得要命，卻連說都不敢說，小臉嚇得慘白。

尹小滿頓了頓，收回了手。

她轉頭拿起之前自己蓋的那張薄被，蓋在了女孩身上。

這才安撫的沖她笑了笑，自己一個人走了出去。

她剛剛走出堂屋，就聽到院門一響，然後一個五六歲，乾瘦的小男孩背著一捆比他還高的乾柴從外面走了進來。

看到她，男孩微微一愣，腳步停頓了片刻，就立刻急火火的直奔向了灶屋。

他熟練的卸下了背上的柴，在裡面搗鼓了一陣，很快拿出了一個蓋著乾淨白布的粗瓷碗，走過來舉到了尹小滿的面前。

還生怕她不明白自己意思般，朝她跟前又推了推。

眼睛里滿是緊張和忐忑。

尹小滿掀開白布，看著碗里的兩個粗糧餅子。

餅子還有些微的熱氣，應該是蒸出來並沒有多久。

看了看東邊剛剛升起的太陽，尹小滿沉默了好一會，這才問道：「你蒸的？」

男孩點了點頭，然後又快速的垂下了眼瞼，縮在棉襖袖子里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

尹小滿努力的搜索著留存在腦子裡的那些記憶。

找了半天，只有一點隱約的印象。

好像是剛剛分家出來的那段時間，原主心情不好，於是就遷怒到了兩個孩子身上。

不僅不管他們吃喝，還動輒指責呵斥，嫌棄他們拖累了自己的生活。

倆孩子原本到了一個新環境就緊張害怕，又被後娘天天吵得暈頭轉向，自然更加膽戰心驚。

大寶年齡大了，想的多，生怕后媽會因為嫌棄他們笨，把他們扔了。所以天天逼著自己學幹活，學做飯，小心翼翼的討好著原主。

就像是今天，不用問也能夠看出，這孩子肯定天沒亮就起來了。

先蒸好了餅子，又立刻跑到山上去砍柴。

看這慌裡慌張的樣子，估計連早飯也沒敢吃。

「去洗手。」

尹小滿神色複雜的看了大寶一眼，吩咐了一句之後端著碗回了裡屋。

她先將炕上收拾乾淨，將炕桌放好，這才把二妞抱了過來，掰了一小口餅子塞進了她的嘴裡：「吃。」

看到餅子，二妞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這一次她沒有拒絕，而是如幼鳥乞食般將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副欣喜的表情。

「謝謝娘。」

一口吃完，小姑娘沖尹小滿露出了一個怯怯的微笑，奶聲奶氣的說道。

那表情，看得人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慢慢吃。」

尹小滿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又掰了半塊餅子遞到了二妞手裡。

之後才沖著剛剛進屋，一臉驚詫表情站在炕邊的大寶招了招手：「上來吃飯。」

說完又多囑咐了一句：「看著妹妹，別讓她把餅渣子掉在炕上。」

聽到她的吩咐，大寶彷彿鬆了口氣般重重點了點頭，然後把手裡的東西往炕桌上一擱，快速爬上了炕。

尹小滿這才發現他的手裡之前還拿著一個小碗，碗里放著一個黢黑無比的粗糧窩窩。

那明顯是他為自己準備的吃食。

尹小滿動了動嘴唇，卻並沒有開口，只是多看了那窩窩一眼。

在御膳房幹了那麼多年，說起來也算是見多識廣。

可尹小滿甚至根本看不出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做的？

那粗糲的質感，隱隱散發出的酸澀味道，看一眼就讓人食慾全無。

這麼大點的孩子天天吃這個？也難怪他沒活過七歲。

她伸手將那黑面窩窩拿了過來，又將另外一個粗糧餅子塞進了大寶的手裡：「吃這個！」

不等大寶拒絕，就將那窩窩塞進自己嘴裡咬了一口。

頓時，一股又苦又酸的滋味迅速充斥了她整個口腔。

讓她險些吐出來。

眼角的餘光瞥見大寶一臉擔憂的看著自己，尹小滿只得硬著頭皮快速咀嚼了幾下咽了下去。

瞬間，她只覺得嗓子一陣火辣辣的疼，彷彿是被什麼給劃破了一般。

眼淚差點沒有落下來。

看到她這副模樣，大寶伸手拍了拍妹妹。

正埋頭吃得香甜的二妞抬起眼，看著哥哥沖她比劃了幾下，點了點頭。

沖著尹小滿翻譯道：「娘，哥哥說讓你吃餅子。」

說完，她神情糾結了一下，沒有理會哥哥，而是將自己手裡已經咬得亂七八糟的那小半塊餅子遞了過來。

身為御膳房的首席宮女，尹小滿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吃喝。過得可是「山珍海味全吃過，宮廷御筵她先嘗」的日子。

而此刻，看看自己手裡的窩窩，再看看倆孩子同時遞到眼前的雜糧餅子，尹小滿的內心湧出了一股絕望。

這日子怎麼能窮成這樣？

她到底是被送到了一個什麼地方，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是個頭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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