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42)

君莫笑(42)

1.

汪珹走的時候是正午,風還算不得疾。

杜釧立於帳中,透過簾隙,看著光線溜走,黑暗來臨,這一站,竟站了好幾個時辰。

不周風漸漸呼嘯起來,杜釧抬手,整了整簾幕,讓它更加嚴絲合縫一些。接著,他走回桌邊,步履仍有初初病癒之時的蹣跚。

他為自己倒了杯茶,這茶還是汪珹走前煮的。杜釧在東海時聽沈硯說過,汪珹是烹茶釀酒的好手,如今嘗了這杯涼茶,知道沈硯這話說得不假。

杜釧摩挲著茶杯:「可惜了……」

第二天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杜釧起身,想去斂了汪珹的屍骨。

剛出營帳,便看見一個少年緩步走來。

少年的狐裘與黑衫已然裂做襤褸,青絲有幾縷從額前凌亂垂下,自側頸開始,有一道血痕,沿著少年的下頜走行,讓他周身都添了血腥氣。

少年走近些,杜釧發現他腿上有些踉蹌。杜釧還聽沈硯說過,汪珹腿上有舊疾,不知此番是受傷還是沉痾複發。

杜釧箭步走上去,汪珹抬了眼,聲音有些嘶啞:「杜叔……」

說完這句,環抱著的雙手鬆了松,懷裡飄出一聲「嗚~」

杜釧低頭:「這是……」

只見一個雪球挺了挺身子,露出了兩隻水汪汪的眼睛,糯糯發出嗚咽,分明就是一隻奶狼。

少年摸了摸這雪球的腦袋「它受傷了……」

接著,又把小東西的後腿抬了抬,傷可見骨,周遭已經腐爛,看著都疼。

「你如何能把它帶回來?!」杜釧萬分意外,狼這種動物最是護崽,怎會輕易將幼獸給了別人。

汪珹笑了笑:「因為您這匕首,當然了,也因為他們打不過我。」

汪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雪球,眸中還有人在少年時對萬般弱小的悲憫,杜釧看了覺得唏噓。坊間都說汪珹化劍弒師,如今這般,杜釧倒是不信了。

「公子,先回帳中吧。」

「好。」

2.

「因為他們打不過我。」這句話汪珹說得極輕鬆,但當時情景頗為驚險。

兩次狼襲都在同一地點,汪珹認定那地方有蹊蹺,便去了那裡。

四野蒼茫,穹頂吹雪,汪珹盤腿打坐,闔著雙眼,修長的指節環抱沉于丹田,漸漸的,他眉間睫上都掛了冰晶。

他枯坐了兩個時辰,直到晚霞給雪原染了血色,少年平靜如水的臉上才浮起一絲笑意,他眼睛緩緩睜開:「久仰。」

話音落下,一尾一尾的雪狼從周圍的積雪後方現身出來,紛紛朝汪珹踱步而來。

雪狼貌美,身姿也幽雅,可眸中的狠厲為這貌美和優雅都添了詭異之氣。

汪珹依然坐著,身形也沒有任何變化,聲音卻淡淡飄出口中:「我無心傷害你們,只想問一句,你們屠戮那些兵士,是為什麼。」

狼群沒有停下腳步,汪珹的耳根動了一動,他靈悟高絕,分明看到有一尾狼在聽到這句話后駐足了剎那。

汪珹餘光看去,這尾狼身形並不強壯,步子甚至比其他狼還慢了半拍,顯得微微有些不合群。就是這樣細微的不同,汪珹隱約覺得,他便是頭狼。

漸漸的,有幾尾狼的腳步快了起來。

汪珹轉頭看向不合群的那一尾:「當真一戰嗎?」

頭狼先是愣了一愣,隨即爪上不再克制力道,身形展開,闊步而行,很是有些王者風範,仔細看去,它臉上竟有隱隱笑意。

「罷了……」汪珹嘆了口氣,還是不動,醉世卻躍然出袖,御風凌空,少年又笑了:「只當切磋。」

群狼看見醉世,瞬時有了殺意,先後朝汪珹撲上來,那頭狼卻無甚動作,仿若知道,這次的敵人,不會恐極而逃,更不會一擊斃命。

十數尾狼騰空而起之時,汪珹揚手握住醉世,彈指之間,倏然掃腿,青絲飛舞,長衫掀起雪浪,腰背匐地,潑墨一般劃過狼腹,來到頭狼眼前。

一個挺身,冷峻的少年凝視著雪狼翠玉一般的眼睛,四目貼近,少年挑了挑眉:「人間有詩云,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3.

帳中,火爐旁,汪珹席地而坐,體力已經恢復了許多,他將雪球放在懷中,扯著她受傷的腿,小心翼翼上著金瘡葯。

杜釧急得滿屋子轉:「然後呢?!」

「嗚嗚……」雪球掙扎了掙扎,接著又將腿乖乖送到了汪珹手上。

「弄疼你了?抱歉……」汪珹手上動作輕了些,開始回答杜釧的問題:「切磋起來,他們人多,難免受傷。」

「切磋?人多?難免?」杜釧看著汪珹綿延側臉長至頸子的傷痕,不可謂不深:「你管這叫切磋?」

「杜叔,我沒上過戰場,但讀過不少書。典籍中銘文里記載了不少戰役,若說極盡協作,這群狼是當得起的。他們十幾匹狼朝我撲過來,用的都是殺招,卻能在頭狼施以眼色后,迅速改變攻擊策略,將『服從』、『應變』這樣的軍中鐵律,掌控的淋漓盡致。」

「這是重點嗎?」

「我襲擊頭狼的時候,同他交錯相躍,看中的,都是對方的脖子。我快半步,在醉世就要擊中他的時候,卸了七成力。」

「胡鬧!你這是在賭!賭的是你的命!」

「我沒有賭。我體內早已凝了氣,群狼近身,則被擊飛,單單那匹頭狼,殺不了我。」

「那你這傷……」

「雪狼是靈獸,我先示好,他隨後便做了讓步。可我們當時只有寸距,它爪尖鋒利,再怎麼機敏,也不可能讓我全身而退,這道傷疤若不是它收了力氣,我怕是要生生掉一塊肉。」

「還說沒賭……」杜釧嘆氣,又看了一眼汪珹手上委屈巴巴的雪球:「那這崽子呢?」

「頭狼給群狼示意之時,有不少已經至我身側,但因我做了防備,所以最多只扯碎了我衣物,之後皆被我體內靈氣沖落四野,有不少受了傷。想是狼中也有耿直之士,受傷之後雖聽命不再動作,可難免心有激憤,發出嘶嘶吼聲,環繞之勢遲遲不見鬆散,直至我拿出了您的匕首。」

「當真是這匕首?」

「對。」汪珹此時露出了一個極淡的笑容,眼睛里還有些不可置信:「頭狼痴痴看了許久,漸漸的,竟將一隻前爪抬起,慢慢放在了前胸。繼而,他身後十數尾狼皆做此姿。」

「這……」

「動物肢體構造與人大不相同,這動作於人輕而易舉,於他們卻是極為困難。「

「可它們……」

「時隔五百年,改朝換代后,北境的荒原中,竟還有一脈生靈,依然追隨著早已覆滅的平滄軍。」

「哎……」杜釧身為軍人,自然頗為唏噓:「想不到,挽瀾將軍……那傳說竟是真的……」

「後來,他們帶我去了一個冰岩洞,她就在那裡睡著。」汪珹又看向懷裡,葯已經敷好,雪球睡著了,夢中縮了縮身子。

杜釧看著眼前這一幀堪稱父慈子孝的畫面,笑了笑:「你倒是真喜歡它。」

汪珹原本清冷的眸子里慢慢聚起了暖意:「她受了傷,很虛弱,也很乖巧,但眼睛極靈動,性子也機敏,很像一個人。」

「呵!是像沈二小姐吧!」杜釧打趣:「我知道,也很理解,男人嘛,一個人呆久了,又來了軍營里,天天在爺們兒堆里泡著,確實想女人。」

汪珹聽了,垂了眼眸,聲色極莊重:「不是的,不是那種想。但我的確想她了,我時常想她。」

「你小子啊,是動了真情了……」

汪珹垂首輕撫著雪球,沒說什麼。

「欸對!」杜釧對這個話題依然興緻盎然:「沈二小姐可知你心思?我都城有些朋友,結姻緣的行當里也有舊相識,等你回去,我幫你……」

「杜叔。」汪珹打斷了杜釧:「謝謝您。但這種事情,我不願假手他人。我希望她這一生都歡愉,至於那歡愉是不是我,本是無所謂的。」

杜釧聽了汪珹這番剖白,心下嘆息更多,想不到這馳惡名於四海的人物,竟是個痴兒。剛想安慰些什麼,就聽汪珹又說道:「杜叔,下面我說的,則是正經事了。」

「嗯?」

「當時我去了冰岩洞,裡頭除了這受傷的雪球,還有一具狼骨,和雪球差不多大。骨頭上還零星掛著些肉。」

「你是說?還有一隻狼崽……死了?」

汪珹點了點頭,眸中暗了暗:「那狼崽骨頭上的肉,已然火炙通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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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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