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36)

君莫笑(36)

1.

百日已過,沈箴想起那個吻,還是有心悸之感。

心悸之外,哪怕她自己不願承認,也還是有失望的。

她那日對沈硯說,只要他對長輩好生說說,她就願意同他在一起。

這其實是她的告白,只要沈硯先走這一步,什麼養育之恩,什麼道德倫常,什麼女子德行,她都可以不顧。

可沈硯拒絕了她。

沈箴覺得自己該明白一些了,哪怕沈硯喜歡她,也是沒有那麼喜歡她的。

她和沈硯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了,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正所謂世上無尷尬,只要人能躲。沈箴就是一個十分能躲的人。

可經過這些天,沈箴沒有那麼想躲了,因為她發現,這世上沒有什麼難堪處境,是對自己說一句「你沒那麼重要」不能解決的。

中秋將至,她希望沈硯快樂,但已不那麼在乎,她是否能在他身邊乃至心裡,察覺這份快樂。

2.

汪珹甩開拐杖的時候,神情沒有悲喜,越發淡漠。

他是修習武道之人,因為病痛流連床榻的這三月余,他感受到自己雙腿的經脈已經遍布裂痕。

聚氣的丹田似乎察覺到這雙殘肢已然難保,便將靈氣全數收回。

腿部重傷隨著軀體靈氣的溯流衝撞,疼痛至極,汪珹常常滿身冷汗,躺在床上但求一死。

汪珹如今挺了過來,他微抬鳳眼,看窗外桂樹,枝頭已有點點鵝黃,樹榦上有一虛虛人影,發梢揚展,衣裙翻飛,在明明無風的此刻。

汪珹的神情卻不見絲毫訝異,樹上難辨仙妖的虛影望了過來,倒是他先驚了,倉皇飛去,似是怕人。

汪珹看向銅鏡,裡邊的那雙眼睛里似有流雲。

「氣凌七竅,六界之中,除卻陰曹,皆可分辨。」

他想起師尊青鸞仙去那天對他說的話。

經此一劫,修為重塑,靈悟提升,本應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汪珹又躺回榻上,閉上了眼睛。

他想起那天父親打他的神情。一夜之間,都城潛光最為錦衣華服的朝臣,有了老邁之態。父親赤紅著眼睛,緊咬著牙關的樣子,本來是想打死他的吧。可打著打著,他手上力氣漸漸弱了,除了一句「我沒有你這樣沒用的兒子」之外,再也說不出什麼。

汪珹小時候不明白,為什麼無論他多麼努力,只要沒有壓過沈硯,父親就總是不高興。

其實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但不同的是,他習慣了,因為習慣,所以已經不在乎小時候在卧房裡留著眼淚,問的那一句「為什麼」。

他手裡握著他的兵刃——醉世。

他摩挲著它,醉世由他親手鍛造,其上有鶴銜花,精緻無雙,威力之大,江湖為之驚怖。

可他知道,如若青鸞當年問他一句:「你想從我這裡學些什麼?」

他的回答還是一樣。

煎茶釀酒自然好,調弦植花也風雅,如今一柄白玉石杖出神入化,不論好壞,亦得了聲名。可如果那時青鸞問了他,他還是會說,想修劍道,做君子。

3.

今年的中秋,天色極好。

圓月高懸,皓然映照萬里雲。

沈府的家宴還是樸素。

一家五口圍著圓桌,吃一餐飯。

沈箴本來有些不拘小節,一場大病之後,更是將規矩忘了個乾淨。

右相沈林給岳丈裘知問和兒子沈硯倒了酒,剛把酒壺放下,沈箴就要伸手拿過來也給自己倒一杯。

裘望嵐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就畏畏縮縮將手收了回來。

桌上的氣氛瞬間有些尷尬。

裘知問無奈笑著搖了搖頭,拿起酒壺,給沈箴倒了一杯,說道:「箴兒也是大孩子了。」

「謝謝外公。」沈箴一派天真,笑著道謝,絲毫沒有聽出這裡邊的弦外之音,和大家沉默背後的意味。

沈硯出事那天,被陛下宣進直諫台偏殿問話,右相左丞也在殿內。

陛下語氣溫和,話說的很直接:「硯兒,你到底也是寡人看著長大的,放到尋常百姓家裡,你要叫寡人一生姨父。寡人知道此事錯不在你,但是,憐香畢竟是寡人親生的女兒,你可願……」

那時沈硯羞憤至極,哪裡還管君臣之道,晚輩之禮,拒絕地乾乾脆脆:「回陛下,草民不願。」

此時陛下眯了眼,分不清喜怒,只幽幽道了句:「哦?」

沈硯年輕,又當局者迷,看不清楚陛下在此事其中的地位,只覺得羞憤極了,吃了熊心豹子膽一般的補了一句:「公主此番失身,要是委屈,草民自當潛心奉道終老此生,但陛下既言,錯不在草民,草民自然沒有償公主所願的道理。」

陛下一聽這年輕人發了願,要畢生奉道,也擔得起桀驁之名,加之這孩子的回答正合自己的心意,所以語氣又軟了三分:「這是哪裡的話,寡人說了非你之錯,最後若還要你青燈此生,豈不成了戲言?」

這一番對談,右相左丞都各有考量,也難得考量到一處——此局乃是天子執棋,生殺予奪,由不得他們左右。

只不同的是,右相心安,陛下當前算是「公正」定奪,沈硯雖是白白蒙羞,可好歹沈氏上下性命無虞。聲名雖有損,但也不會太久。

左丞卻是心涼,這一樁,他事前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原是陛下給汪家下了一套,他也輔佐了陛下多年,替他做了許多他的身份不能做的事,如今,妹妹和甥女,哪怕貴為貴妃公主,竟也不得善終,自己就算得了恩赦,之後又能如何,永遠都是亂臣賊子。當真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從偏殿出來,右相左丞都看見了雨中跪著的兩人,沈硯也都看了清楚。

此一番關係氏族榮辱,右相左丞都想得極壞。

左丞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在替「玷污」公主清白的沈硯求情。而右相心裡卻想,沈箴自幼同汪珹交好,是不是生了惻隱,要為汪家盡一點情分。

「箴兒也是個大孩子了。」裘老太師這句話之後,還有一句,「有自己的心思了」。

後邊這句,桌上五人,只有沈箴沒聽到。

4.

兩盞薄酒幾碟佳肴之後,沈箴還是可以吃下一個月餅。

她拿了一個豆沙的,又拿了一個冰糖五仁的,遞給裘知問:「外公,吃月餅。」

裘知問年紀大了,越發像個孩子,喜歡甜食。

他伸手接過沈箴遞來的月餅,話沒來得及說,就劇烈咳嗽起來。

沈箴趕忙起身,給裘知問拍著背。

裘知問的氣息漸漸平穩,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了,想起過往種種,看一眼現在的沈箴。

人這一生不過須臾,沒有必要握住一點齟齬不放,況且沈箴本就不是沈家人,她心裡也有自己量定的是非,這沒有錯。

他無奈搖著頭:「丫頭,外公真不知,要對你說什麼好……」

「外公不論想說什麼,箴兒都會聽。外公好好吃藥,養好身體,便有的是時日教養箴兒。」

裘知問笑了,心裡想著,嘴甜的丫頭,無論何時,都是吃不了虧的。

5.

家宴結束,沈箴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房前的石階上,手捧著腮,看月亮。

她打了幾個嗝,不禁低頭看了看肚子,好像是吃得有些多。

再抬頭的時候,房頂坐著一個人,夜來秋風,吹起他的髮絲和衣袍,倏爾似神,倏爾似魔。

他此刻看著她,眼神近乎痴。

她笑了。神魔一般的黑衣少年便也笑了。

少年飄落下來,站到沈箴身前:「你怪我嗎?」

「怪你什麼?」

「貴妃和公主,是我的姑母和姐姐。」

「貴妃和公主我是恨極了的,但她們是她們,你是你。」

說到這裡,沈箴低頭打量起汪珹的腿,他許久沒來見她,城裡的傳聞,她也聽說了一些:「阿珹,你……還好嗎?」

汪珹看著沈箴的眼睛,這雙眼睛是他許多年來唯一的依戀和溫暖。

他自小要強,聽了這一句,鼻子卻有些泛酸:「我……不大好。」

「那現在呢?」

「現在好一些。」

沈箴笑了笑,湊近汪珹一些,抬頭望著他的眼睛:「我們去哪?」

汪珹眼裡有了暖意:「我帶你,見一個人。」

6.

汪珹將沈箴帶出去的時候,隱隱聽到右相房中人聲嘈嘈,他覺得奇怪,時辰已經不早,今日又是中秋,右相房裡,都是來了些什麼人。

他又仔細聽了聽,七嘴八舌,難以分辨,只聽到右相說了一句:「時機未到。」

汪珹一向敬重右相,他幼時能拜入青鸞門下是右相開口幫扶的,他自然記得。故此這句話哪怕有著某些深意,汪珹依舊沒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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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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