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25)

君莫笑(25)

1.

豐運十五年初,爭鳴山最後一朵梅花凋落,門客們上山拜會,見到碑前已空的劍鞘劍柄,尋至藏鋒閣,發現殘存的精鐵和玉石,青鸞身死和汪珹化劍叛離的消息開始向四方傳開。

沈硯此時雲遊至東海,正同當地監軍杜釧一起觀摩練兵,尚未知恩師已死。

三年前,東海之外,四國聯合大舉犯邊,王軍節節敗退,瀕臨失守之際,青鸞帶著愛徒沈硯持劍而來,散劫之下,江山得以保全。

但此戰兇險,青鸞受傷,王軍幾乎戰死殆盡。

敵軍撤退之時,執著散劫的手臂已被鮮血濕透,血順著衣袖滴在浪里,點點紅暈被大海吞噬,長發同道服飄揚在風中,青鸞回首,看著滿地殘兵敗將,聲音在風浪中依然清晰,透著莫名的傷情:「東海兵力,竟羸弱至此了嗎?」

自此之後,沈硯每每下山雲遊,總要客居東海一月,為這裡新募的兵士進行武訓,今次亦是為此而來。

三萬將士列成數個方陣,在烈日下扎著馬步,已近半個時辰。

沈硯與杜釧穿梭其中,為他們糾正姿勢和運氣的方式。沈硯神色極為認真,監軍杜釧卻已為汗流浹背的將士們掛了同情。

「杜叔。」沈硯瞟了一眼杜釧,微笑開口:「我知將士們對武訓如此嚴苛一直頗有微詞,辛苦您多番為我說話。」

「公子何出此言。」杜釧忙行了一禮,行完后說道:「公子出身世家,自幼讀聖賢書,習青雲劍道,忠孝之義自然銘於骨血。但他們大多出身鄉野,也都年輕,家國之託,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沈硯也正了神色:「東海乃九朝國土東南之境,十六國貨運必經之道,地處富饒,群狼環伺,不能有差池。也正因如此,自古以來,各朝君上都將精銳之最的兵力置於東海。別朝不管,單說前朝後涼,盛名在外的平滄軍久駐此地,到了挽瀾將軍方如是執掌軍隊之時,莫說東海列國不敢僭越,就連漠北西境聞其聲名都要膽顫,是何等威勢。到了如今,四國來犯幾欲失守,我等怎能不思進取,安於當下。」

「哎……公子說得極是。可是公子,挽瀾將軍何許人,一萬年能不能出一個方如是都甚是難說,哪裡是我等諸將能比得上的……」杜釧嘆了氣:「況且平滄軍壯大也經歷了好幾代,非一夕之功。急不得……急不得……」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群陣之前,沈硯聽了這話,有些不悅,緩聲反駁道:「平滄軍威震四海確非一日之功,但沒有這一日一日,哪裡來的不世之功……」

沈硯言及至此,內心已有激憤,但杜釧是長輩又是軍政前輩,不好責備什麼,一時語塞。

正在此時,一縷低沉男聲由遠及近飄過來:「昔年平滄軍只兩條軍紀——戰不逃,苦不怨。僅此兩條,恪盡職守,便流芳百世。如今倒好,東楚百條軍紀之下,蹲個馬步就怨聲載道。監軍知曉此事,非但沒有整頓麾下士兵,反而振振有詞,絲毫不以為恥。當真讓晚輩大開眼界。」

這一襲墨袍臭名昭著,四海九州誰不認識,杜釧粗粗示禮,臉色同語氣已經很是糟糕,連同方才沈硯說教時的憋悶一同發泄了出來:「我並非此意,公子如此誅心之言,是何用心?況且公子可有一日在軍營操練,為護國奔波?現在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等……」

「杜叔。」沈硯打斷了杜釧:「我師弟涉世不足,言辭莽撞,我代他賠禮,但有一條,總歸是沒錯的。我東楚治軍,比起後涼,更為細緻嚴格。此番之下,難道我東楚男兒會輸給後涼這般許多?我不信。你們呢?」

沈硯看向方陣中的兵士,朗聲問道。

「不信!!!」將士們紛紛回答。

沈硯微冷一笑,拉著汪珹的衣袖朝海邊走了去,身後的杜釧啐了汪珹一口:「亂臣賊子!狂妄鼠輩!」

2.

「你怎麼下山了?」

沈硯同汪珹站在臨海的礁石上,海風吹拂兩人的衣角,淺碧與墨色翩然翻飛,同海天交會,宛如一幅流動的畫作。

沈硯問了這一句,瞥見汪珹手中拿著的白玉石杖,又追問道:「這是……?」

汪珹看了沈硯片刻,緩緩說道:「識之。師尊……去了。」

沈硯瞳孔霎時震顫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汪珹伸手扶住他。

沈硯喑啞問道:「什麼……時候?」

「二月初六。子時一刻。」

「可……可還安詳?」

汪珹面向大海,東海臨南境,春來得早,艷陽照在海浪之上,波光粼粼。

「師尊走回難逢殿中,玉門閉死,再未重啟,該是安詳。」

汪珹有些顫抖,他轉身朝向爭鳴山的方向,跪了下來,三叩首。

第三叩,遲遲不願起來。

汪珹不看,也知沈硯哭了。

與他相比,師尊同沈硯脾性更為相投,也更親厚。

師尊衰微之勢早有,昔日東海,一人一劍盡退敵軍槍火與炮船,自那時起,師尊靈力修為再難恢復同前。

即便如此,師尊依然夙夜辛苦,教沈硯劍技,三年下來,心血耗盡。

沈硯亦知師尊身骨俱頹,今年本不想下山雲遊。

可師尊還是讓他走了。

爭鳴山高徒雲遊素來都是備受矚目的大事。

雲遊之人於九州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是顯示自己能力的好時機。

另一方面,江湖英豪,廟堂鴻儒,也都十分樂意結識青鸞之徒。芸芸眾生,也都以能得遇青鸞之徒為傲。

沈硯已是舞象之年,是世家子弟里最被寄予厚望的一個,也是爭鳴山眾多弟子門客中,師尊最看重的一個。

師尊希望沈硯多為自己掙些聲名,所以哪怕自知時日無多,也還是讓他走了。

此番情誼,沈硯當有一哭。

沈硯跪地多時,終於起身。

汪珹看著他,他眼角還有濕痕:「識之……」

「怎麼了?」

汪珹抬起左手,雕鶴石杖已被握的有了溫度:「識之。我化劍了。」

「什麼?!」沈硯皺眉急問。

汪珹垂了垂眉:「師尊臨終前,說不願我行劍道。我……化劍了,做了杖骨。」

還沒說完,手臂被沈硯緊緊抓住:「你!你怎能如此同師尊置氣!師尊曾同我大讚你的根骨,怎會讓你捨棄劍道?!你怎能因師尊未授你劍技就……」

「識之……」汪珹語氣依然平和:「我不曾置氣。也不曾埋怨師尊。我心有憤懣,或許當真不適合執劍。我此番找你,就是希望,這樁事情,你不是從旁人嘴裡聽到的。」

汪珹感到握著自己前臂的手鬆了松,繼而又緊了起來。

沈硯盯住汪珹:「你可知你這樣做會引起多大的非議?你這輩子還要不要安穩了?你……」

汪珹笑了一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你這人!」

「識之。只是換了形貌而已。我未棄無悲,無悲亦未棄我。」

汪珹心裡還有一句話,思忖片刻,還是沒有對沈硯說。

「世人棄我,我也棄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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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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