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坦誠

(二十一) 坦誠

皇城御書房內,此刻正被一股無法言喻的沉悶氣氛籠罩。回歸的宋使們惴惴不安地低垂著頭跪伏在地,一眼都不敢看向端坐書案后的皇帝。那一向溫文和順的官家此刻正寒著一張俊臉,眼中滿是尖銳的質問之色。

「你們就這麼把作為正使的展昭留在了契丹,自己回來了?」

一眾使臣面面相覷,最後視線歸攏皆望向了一人。那人便是撞破赤王當日行徑的宋使。他見同僚俱目透責備看著自己,雖心中怵得厲害,仍下定決心說個清楚明白。只見其叩首於地,恭敬道:「是臣獲知展大人舊疾複發需留在契丹養病,讓眾位大人隨臣先行歸國。至於此間原委,還望陛下屏退左右,允臣詳述。」

趙禎突然手一揮,薛良會意,將其餘宋使皆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獨留下那一人。趙禎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朕到底發生了什麼。早在宮中之時,朕就命御醫將展護衛的身子都調理好了,所以舊疾複發這種鬼話就不要說了。」

「是。」使臣唯唯諾諾應了聲,這才支支吾吾將當日來龍去脈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全都坦白了個乾淨。

趙禎初時眉宇緊擰,但越聽越是舒展開來,只是那絕不是釋然的表情,而是震驚,以及無法以言語形容的憤怒。待聽到那耶律宗釋將昏迷的展昭抱上床榻並輕輕撫弄,趙禎再也忍耐不得,霍然起身,猛一掌拍向桌案,響動震天。髮指眥裂都不足以形容趙禎此刻猶如巨浪滔天般的恚怒之情,如果眼神能夠殺人,相信此刻跪伏於下的那名使臣早已被帝王眼中無盡的熊熊怒火燒成灰飛。

「你在搞什麼?明知那赤王心懷叵測,居然就那麼把展護衛留在那個虎狼之地了?你簡直該死!」趙禎氣得臉上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厲聲的喝罵完全失了平日仁厚的模樣。

那人瑟縮了下身子,急忙將身子伏到最低,近乎五體投地。「陛下恕罪。微臣自然知道展大人定是不慎重了那赤王的暗算才致昏迷不醒。只是一來,我等身在異鄉,強龍難壓地頭蛇,若抗爭太過怕是我等沒一個能走出契丹地界。二來,那赤王雖言行不堪,但微臣以為似有蹊蹺。想其先是警告微臣不可與旁人透露所見,隨後卻又要臣將所見之事全權告知於陛下。更脅迫臣要我等使臣儘快返回宋境不可延誤,不然恐有性命之憂。臣不是怕死,而是百思不得其解,總是覺得展大人之事似與陛下有關,赤王此舉是特意借臣為陛下傳訊,故而不敢耽擱,這才敦促眾位大人與臣一同歸國。」

「你說的都是真的?」若真如其所言,這人倒也算深思熟慮。

「微臣句句屬實,沒有半點欺瞞。」

趙禎心念電轉,突然省起什麼,忙又問道:「你既然覺得蹊蹺,可有暗中打探過有關那赤王的情況?」

皇帝雖未挑明,但那使臣也是聰慧之人,什麼情況自然心領神會。「臣不敢怠慢,離去前自有打聽過那赤王的風評。只是……只是臣不敢說。」

趙禎心中咯噔一聲,有了不好的預感,卻仍是咬牙道:「朕恕你無罪。」

使臣一臉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趙禎此刻的臉色,見確無責備之色,才吞吞吐吐道:「那個赤王,他……他……他的確喜歡男人……。」

「你說什麼?!」

知道無法隱瞞,乾脆心一橫,道:「聽聞赤王在其王府之中豢養了許多侍人,而且專挑年輕貌美的少年郎,行事荒唐。整個上京人盡皆知那赤王有龍陽之好。」

「咚」地一聲,是趙禎再次摔坐進龍椅的聲音。一絲慌亂出現在眼底,抓著扶手的手緊得近乎顫抖,不僅因了怒意,此刻更多是憂心害怕、不知所措。內心猶如翻江倒海,心思千迴百轉,只是面對外人,表情上的波瀾卻率先死死壓抑下來。「你且下去。稍後朕會擬旨晉你為鴻臚寺卿。只是你需答應朕,今日你所言之事俱給朕爛在肚子里,不可再與第二人言說。若是讓朕知曉你泄漏了一字半句,絕不是你一條命可以償還的,朕當——誅你九族。」

那使臣渾身一抖,差點癱在了地上。還是眼色極佳的薛良上前將他攙扶起來推了一把,讓他趕緊謝恩,這廝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各種保證。只是趙禎卻再也無心去聽,他的心全栓到了那遠在異國他鄉的展昭身上。待人告退下去,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安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徹底蔓延開來。

該死的耶律宗徹,想要幹嘛?他到底想對展護衛做些什麼?他將展護衛留下莫非是對其有意?……不,不對,若是如此他為何要讓使臣帶話給他?那分明就是一種挑釁。

但只要想到此刻展昭落在對方手裡前路不明,趙禎便覺煎熬到了極點,簡直一刻無法待下去,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飛到契丹。趙禎突然抽出懸挂一旁的寶劍,狠狠朝御書桌案砍去,直接削下一處邊角。如果此刻那赤王就在面前,想必趙禎會不計後果徑直削了對方腦袋。

稍作泄憤,恰見薛良迴轉,趙禎忙高聲下令:「小薛,去傳樞密使曹利用過來。」

薛良一愣,不解道:「陛下何以突然要傳曹大人?」當瞧清趙禎眼中如火如荼的憤怒之色以及止不住外泄的濃濃殺氣,深知帝王之心的他幡然領悟,皇帝竟是喪失理智到起了對契丹動兵的念頭嗎?薛良大駭,趕緊阻止道:「陛下萬萬不可。奴婢知道陛下對展護衛的重視,只是您如何能因這種小事就輕易開啟戰端?」

「你說展護衛的安危是小事?」

薛良自知踩到了趙禎痛處,忙賞了自己一巴掌,安撫道:「是奴婢失言。奴婢自然明白在陛下心中展護衛比天都大,只是陛下有沒有想過您這般衝冠一怒為藍顏,若是傳到滿朝文武的耳中,您又將展護衛置於何地?您要這天下如何看待你二人之間的關係?」

「現在如此境況,朕哪裡還顧得那麼多?」

薛良道:「陛下這是當局者迷啊。叫奴婢這個旁觀者看來,展護衛目前尚無危險。」

「何以見得?」

「那赤王行徑古怪,明面上看似對展護衛有意,實則不過是激怒陛下的手段罷了。奴婢以為,他定是窺破了陛下對展護衛的心思,故而想要加以利用。至於所為何事,恕奴婢愚笨,尚未想明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既然拿住展護衛想要與陛下交易,就不會輕易擅動籌碼。」

薛良的一番話終於讓趙禎冷靜下來。薛良不知赤王所為為何,難道他也不清楚嗎?定是對方因結盟不成惱羞成怒,故意將他最看重的人扣在契丹為質。其實如果平心靜氣去想,趙禎也很快便能分析出赤王用意,只是獲悉對方有龍陽之好這一消息太過震驚,潛在的不安心緒佔了上風,竟叫他全然亂了方寸。畢竟即便初時沒有念想,以展護衛如此出色的人物,且赤王偏偏喜歡男子,會不會對其動了心思?那可要如何是好?只有一丁點的可能他都不願拿展昭去冒險,何況這件事情心知肚明皆是因他的緣故將展昭推到如此難堪處境,若有萬一,他更是難辭其咎。

既不能興兵,也不能放任展昭獨自留在契丹不管。趙禎一時陷入兩難境地,踱步思量良久才命薛良去將正在宮中當值的御前四品帶刀護衛白玉堂傳召過來。

白玉堂乍入御書房不等行禮,趙禎便將那耶律宗徹把展昭困在契丹的訊息扔了出來,炸得他頭暈目眩。當聞聽那赤王竟有龍陽之好,白玉堂簡直驚詫到極點,怒氣沖頂幾乎頭也不回地就往書房外衝去,幸被趙禎及時叫住。

「白玉堂你給朕站住!」

「臣這就將展昭救回來。」眼中殺意全無遮掩,他掂了掂手中的雲浪,狠辣道:「若那耶律宗徹敢動貓兒半分,爺爺定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見白玉堂去意已決,趙禎示意薛良將門堵了。眼見白玉堂迴轉過來流露出銳利的不快之色,趙禎解釋道:「白護衛稍安勿躁,朕之所以傳召你來,便是希望你能將展護衛救回。只是……那赤王既然有本事能留下展護衛,只你一人前去朕不放心。為保萬無一失,朕決定與你同去契丹。」

白玉堂糊塗了,要說皇帝不放心他一人前去倒說得過去,只是就算增加人手也該是增加宮中高手,何以皇帝卻說要親自前去?這不是添亂嘛。

趙禎只得解釋道:「那赤王此次來宋明面上為的是和親之事,實則是想與朕結盟聯手對付那契丹可汗。只是最終朕沒有答應他,所以他才趁和親之際扣下了展護衛。」

趙禎不解釋還好,一解釋白玉堂更糊塗了。「要扣作人質那不是該扣公主,關貓兒什麼事?」

趙禎面露複雜神色,瞥了眼薛良,示意對方出去。待薛良出得御書房,趙禎才一步一步走到白玉堂跟前,神色凝重,掩在袖子下的拳頭緊了又松,鬆了又緊,終是下定了決心。

「白玉堂,我接下去說的無關帝王身份。卻希望你聽仔細了。」對上白玉堂那茫然困惑的眼神,趙禎深吸一口氣,毅然決然道:「赤王之所以如此作為,是因為他不知從何得知,展護衛是我鍾情之人。」

「什、什麼?……鍾情?」此時白玉堂的震驚比之乍聞展昭被困契丹更甚。

「我不想瞞你,因為我和你一樣,都愛上了那個人。」

白玉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衝動上頭一早忘了身份,控制不住一把揪住趙禎衣領,將他拎到近前。「你到底在說什麼?你是大宋的皇帝,你怎麼可以對貓兒……動情?」

「為什麼我不能對展護衛動情?」

一句話堵得白玉堂啞口無言。流水般的記憶湧現出來。白玉堂突然想起當初市集救駕后便是眼前這位官家說能聞得到貓兒身上若有似無的香味,之後暠山之上也曾有那麼一次惹得他發了急,當時就覺得不對。原來他的感覺沒有出錯,紫謹也沒有騙他,凡是對貓兒有意之人當真都能嗅到那香氣。想到早在那麼久之前天子就露了跡象,卻被他神經大條地給忽略了,他就深恨自己。

接著趙禎自山洞見到他二人錯綜複雜感情時的心驚開始說起,說著一路相互扶持感情的慢慢變化,說著自己對那人的心動與難以割捨。他覺得自己也許是瘋了,才會在情敵面前坦言自己的感情。可也許,此時的白玉堂也瘋了,才會神色複雜地耐著性子將所有的都聽了下去。這一說就說到回宮,說到宮中各種變故,最後連不慎讓展昭知曉了自己的感情,為了留住那人將他囚在了慈寧宮的私牢之中也沒有絲毫隱瞞。

直到此時白玉堂才徹底緩過神來,想到展昭竟曾差些被眼前的皇帝折辱,他就再也按耐不住一拳揮了上去。趙禎沒有躲,生生受下一拳,摔倒在地,連唇角都被打破溢出血來。

「趙禎,你混蛋!你就是用這種方式對待他?你有什麼資格肖想貓兒?難道你以為自己擁有天下,就連那傲骨錚錚、待你至情至性之人也可盡你欺壓?」

趙禎也不起身,而是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跡,凄聲笑道:「白玉堂,只許你愛他,身為帝王的我便不可以嗎?有沒有資格不是你說了算的。我受下這一拳,是因為我對展護衛有愧,而並非對不起你。」

「那官家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我毫無保留地將所有都告訴你,便是想讓你知道,你珍視他,我比你更珍視他,若是有人要我用皇位來換,甚至用性命來換,我也絕不會有絲毫猶豫。這次我想同你一起潛入契丹,便是為了與那赤王談判將展護衛順利救出。只是若有不測,你不必管我,獨自將展護衛安全救回即可。」趙禎緩緩起來,慢條斯理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道:「比你更適合前去營救的人選其實宮中還有不少,但是他們都只會以我這皇帝身份為重,反而不如你值得託付。而且更重要的一點,展護衛若是看到是你前去,定會十分高興,畢竟……你才是他的情之所鍾……。」

白玉堂一臉困惑:「什麼情之所鍾?你在說什麼?」

「你與展護衛不是已經兩情相悅了?」

白玉堂自嘲般苦笑一聲,「何來的兩情相悅?貓兒那個人古板恪守,怎麼可能輕易接受同性?何況,他心中尚未真正放下他已過世的未婚妻,哪有可能對旁人動情?」

白玉堂的說辭讓趙禎大感意外,原本以為展昭接受了白玉堂,已經打算死心,如今卻獲知展昭並未情定,於那天子就像是在黑暗中尋覓了唯一的出路,眼前豁然開朗。他激動萬分地抓住白玉堂雙臂,雀躍道:「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是假與陛下又有什麼關係?我勸你還是放棄吧。」見趙禎一臉不認同似要反駁,白玉堂覺得心底煩躁到極點。「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我自私想獨霸貓兒。而是為了陛下考慮,當然,更是為了貓兒他考慮。貓兒是個重情之人,甚是看重與陛下間亦君亦友的感情,可如今這份感情突然變了質,你叫貓兒如何接受?」

「那你呢?」

白玉堂突然推開趙禎的手,狠抓幾下頭皮。「就是因為我已讓貓兒痛過一次,我才不願意看他再痛。若不是心不由己,我何嘗不想收回來給彼此一個解脫?」

趙禎神色一黯,嘆道:「是啊,胸膛里的這顆心早就由不得自己了。」

兩人相視一眼,都看到對方臉上的複雜的深情,以及眼底的同病相憐。此刻也許最能明白他們感受的,便是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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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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