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徭重賦

重徭重賦

俞善打開那個小包袱,發現裡面是兩雙鞋。

一雙黑面白底的千層底男鞋,是俞信的尺碼;

另外一雙是女鞋樣式,應該是給自己的——漂亮的水紅色緞子鞋面,鞋頭綉著栩栩如生的蝴蝶,只是看線色,像是斷斷續續做了很久的樣子。

當初俞馨娘出嫁,正是俞懷清考中秀才,俞家最風光的時候,所以給這小姑姑說的人家,家境十分殷實。

不只俞家陪送了一筆頗為豐厚的嫁妝,白翠娘給小姑子添妝,就添了一整副銀頭面。

按理說,俞馨娘不至於過得這樣窘迫。

充滿疑惑的俞善追出門口,俞馨娘早就走得沒了蹤影,她只好按捺下心思,暫時作罷。

初三一大早,俞善是被凍醒的。

她一睜開眼,就覺得窗外比往常透亮許多,剛把窗戶推開一條縫,突兀的冷風就灌進來,凍得俞善一個激靈,人徹底清醒過來。

外面茫茫一片刺眼的白:竟是下雪了!

前幾天明明天氣晴朗,這雪下得毫無預兆。

屋裡氣溫很低,俞善冷得打了個哆嗦。

她趕緊去看俞信,卻發現他臉色潮紅得很不正常,伸手一摸額頭:入手滾燙,少說也有三十九度。

「信哥兒,快醒醒。」俞善推了推俞信,俞信卻只是雙目緊閉,皺著眉頭無力的哼哼兩聲,醒不過來。

俞善一把拽過自己的被子給俞信裹好,然後幾下穿好棉衣,跑到後院「嘭嘭嘭」的敲門:「劉嫂子,快開開門。」

「這是怎麼了?」劉巧鴿披著衣裳,一臉驚訝的開了門,呵氣成霜:「呀,居然下雪了。」

俞善一臉焦急:「我弟弟有些發熱,你能不能幫我看著他,我好去請大夫。」

「成,我現在就過去。」劉巧鴿一口答應下來:「你趕緊去吧,不過這鬼天氣,鎮上大夫的病人多,未必肯來村裡。」

「我知道哪兒有大夫,辛苦劉嫂子了!」俞善帶劉巧鴿到房裡守著俞信,她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沒踝深的積雪往小鏡庄跑。

這一路上,她的鞋子里灌的全是雪水,腳也凍僵了,鑽心的寒意順著腳底湧上來,整個人從裡到外都凍得透心涼。

俞善先跑到楊、鄧兩家,把他們叫醒。

這一夜至少降了二十度,小鏡庄的庄奴們住的泥巴房子更不保暖,俞善本來打算年後給他們起新屋的,沒成想居然降溫了。

連俞信都發熱了,俞善有些擔心楊黍、楊禾這些小孩子。

鄧春凍得嘴唇都變成青白色:「主家,我爹也在發熱,叫不醒了。老楊,快去看看孩子們。」

楊庄頭哆哆嗦嗦的來應門,他苦著臉:米氏和楊豐年都發熱了。

鄧桃抱著啼哭不停的楊豐年,焦心不已。

俞善當機立斷:「先把鄧老爹、米娘子和孩子們帶到那排帶炕的竹屋裡去,那裡暖和,再燒些熱水,有姜的話最好燒些薑湯,我去山上宅院請古大夫。」

眾人穿上最厚的衣裳,忍著冷,紛紛動作起來。

他們忍不住慶幸,幸好今年有俞善照拂,人人都添了厚衣裳和新的鋪蓋,不然怕是一覺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古大夫聽俞善描述了病症,來的時候就帶著不少對症的草藥。

他給鄧老爹、米氏都把了脈,又看了哭鬧不止的楊豐年,斷定他們都是因為天氣突然變化,溫度驟降而引起的發熱。

簡單來說,就是凍著了。

古大夫留下幾劑草藥來退熱,叮囑小鏡庄眾人怎麼煎藥,就要往俞善家裡趕。

剛才下山時古大夫就險些滑倒,奚晟見路上厚厚的一層雪,生怕古大夫會摔上一跤,乾脆強行把他背起來,邁開大步沖了出去。

氣得古大夫一路吹鬍子瞪眼,可奚晟不為所動,硬是背到地方才肯放古大夫下來。

若不是此時正焦心,俞善真是要笑出聲來。

被顛了一路快要散架的古大夫來不及生氣。

他給俞信一把脈,沉吟著說:「信小哥兒的底子還是有些虧空,這又著了涼。所謂內里虧損,外感風寒,內外交加才會發熱惡寒。

我來開幾劑葯,先退熱吧,內里的虧空要以後慢慢補回來。」

他的醫術果然高明,一劑葯下去,俞信就開始發汗,熱度也慢慢下去了。

俞善若有所思:「古大夫,這葯是不是專門退燒,發熱的人都適用?」

古大夫自信的點點頭:「若是普通的風寒發熱,老夫可以保證,一劑退熱,三劑下去就徹底好了。」

「那還請古大夫多抓幾劑。」

俞善拿了葯,直接去了村長俞懷安家裡。

村長一家也凍得不輕,族長俞茂山年紀大了,也有些微微發熱。

俞善去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都在喝薑湯發汗:「善姐兒怎麼來了?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俞善把那幾劑葯遞了過去:「早上起來我弟弟發熱,正好北山上的古大夫正在小鏡庄小住,我請他多開了幾劑專治風寒發熱的葯。

若是村民中誰急需要大夫,可以去小鏡庄請古大夫,也可以直接拿了葯回去煎,還請村長代勞了。」

去請大夫,是要付診金的;直接拿了這些葯,就不用花錢了。這其中的區別,俞懷安還是分得清楚的。

村民的家境貧富不一,有些家貧的,生了病寧可挨著,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去看大夫。

但是今天這天氣變得實在詭異,村長心裡清楚,若是什麼都不做,說不得有些體弱的老人或孩子就直接去了。

他長嘆一口氣,老懷欣慰的感嘆道:「善姐兒,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大堂伯替村裡的鄉親們謝謝你了。」

俞善回來平溪村之後,跟村長俞懷安打過幾次交道,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俞善面前自稱堂伯,釋放了明顯的善意。

哪怕上次周懿言特意來拜訪,村長也是表面上客套,其實心裡並沒有把俞善當成自己人。

今天,俞善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同。

平溪村如今就是俞善和俞信的家,經營出個好人緣,絕不是個無用的主意。

他們姐弟倆可以相依為命的生活,卻絕對不能與世隔絕,孤立無援。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無聲無息的帶走了村中兩位老人。

還沒過完年,村中就掛了白,過年歡快氣氛瞬間變得十分低迷。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沒過幾天,石江縣要征徭役,召募河工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村中人心惶惶,壓抑的氣氛達到了頂點。

隨著這個消息流傳開來的,是這次徭役是力役,不再是每戶出一個人,而是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成丁男子,都會被徵召。

若要花錢代役,更賦翻倍。

力役更賦一般要花六百文贖買,也就是一石稻米的價格;翻倍就是一千兩百文。

一個人就要兩石稻米,一大家子若都不去服役,來年不到夏糧收成,就要斷頓了。

可是河工徭役繁重,這鬼天氣又這樣的冷,去了也不一定有命回來。

如此進退兩難,村中幾乎家家可聞哭聲。

尤其是一大家子裡頭,總要留人在家裡照應田地,這有人去、有人不去,為了爭不去的名額,親兄弟打破頭的都有。

古大夫前幾日忙著看風寒發熱,這幾日倒是看了好幾個外傷的病人,他也是感慨無限,卻也無可奈何。

身為大夫,他治不了人心的病。

這一天,村長俞懷山,里長陳康盛,連同石江縣衙門的兩個衙役,一起帶著賦稅黃冊登門。

這黃冊就是戶籍,以戶為單位,詳細的記載著轄下人口的籍貫、姓名、年齡、丁口、田宅等信息,非常詳盡。

黃冊每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每到征賦稅、徭役的時候,村長和里長就會以此為準,按戶徵收。

住在二房同一個屋檐下的俞善和俞信姐弟倆,嚴格來說,是兩戶人。

「你叫俞善?」

里長轄下這些人家裡,只有俞善這麼一家女戶,還是個不大的女孩子,不由查問的更加嚴格:

「你今年十四,原本就是平溪村人,後來隨母改嫁,戶籍轉除到府城,之後又在去年新轉收進來的女戶,我說的可對?」

「正是。」俞善落落大方的上前應答。

這些變更都有記錄在案,沒什麼不能說的。

里長點點頭:「我看你名下有一座農莊,有田二十畝,莊上有庄奴十一口,數目可對?」

「是的,數目很對。」俞善開始有些驚訝,這些信息竟然如此完備。

里長又點點頭,提點她道:「佃仆為賤民,不入黃冊,不征賦稅,然而,你雖為女戶,卻衣食頗豐,定你個中戶,你可有異議。」

大晉朝按戶等來定稅級,分等級徵稅,有上戶、中戶、下戶之分。

俞善名下有不少佃仆,被定成中戶雖然要多交一些賦稅,卻還是受了照顧的,於是她搖搖頭:「沒有異議。」

村長忍不住在一旁提點說:「雖然你莊子上的佃仆不用服役,但是每年的口算錢可是要繳的,你可別忘記了。」

口算錢就相當於人頭稅,每年八月,一年一算。

俞信這樣不足十六歲不成丁的孩子,計做「小口」,每年只要交二十文;等以後成丁了,光每年的口算錢就要一百二十文了。

而俞善這樣的女戶,要交足三倍的口算錢……

她名下的十一口庄奴,口算錢折半,又是六百多文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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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油瓶只想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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