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見 血

第101章 見 血

午時未至,翟興便來到了家中,卻是昨夜趙不尤入城,有人連夜冒雪去往伊陽送信,他便一早趕了過來。這還是雪天難行,耽擱了不少時間。趙不尤清楚他心中惶急,招呼他一同用罷午食,將所有人召集到了後院。

三十五名農家子,十多天的打磨錘鍊,精糧肉食將養著,精氣神已稍有模樣,風雪中目光平直,立如青松。

望着眼前一張張仍顯稚嫩的臉龐,趙不尤暗嘆口氣,緩緩說道:「時局艱難,本王認定太平時日難以持久,這才雇聘爾等。爾輩能給本王的,唯有一身氣力與效死之心。不得不說,若爾等留在本王府上,日後定會與流匪、巨寇搏殺,甚至會隨軍出征。會殺人,亦會為人所殺!」

頓了頓,他和聲說道:「本王給你抽身離去之機。午後無事。爾等回房休憩也好,結伴去洛陽城走走也罷,自行安排。明日卯初,願繼續留在本王府上者,仍在此集結。不願刀口舔血,想安安分分過活者,本王亦不攔阻。待本王明日走後,自賬房支取錢銀,回返汴梁罷。」

也不知他們心中作何念想,至少經過十多天整訓,他們在隊列中已能做到鴉雀無聲,面無表情。

「散罷。」

趙不尤揮手令他們離開,補充了一句:「迄今為止,本王尚且不知爾等姓名,更懶得理會。所以,願走則走,莫怕本王秋後算賬。」

翌日凌晨,趙不尤推開房門,韓常迎上來叉手說道:「一切如衙內吩咐,未有隻言片語逼迫,反倒是屢有勸退……尚餘二十七人。」

大雪已停,有地上的積雪映照,應當能勉強趕路。趙不尤走到隊前,淡淡說道:「三列,隊形不亂,天黑前到伊陽。」

「蕭峰,你留在家中。」

到得下午,入夜前隊伍抵達鳴皋鎮伊川書院,先行回返的翟興與其弟翟進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鳴皋鎮伊川書院本是文彥博的農莊。元豐五年(1082年),文彥博在此構堂立院,贈與程頤著書講學。崇寧二年(1103年),范致虛奏劾「程頤為邪說」,徽宗詔令「河南府盡逐學徒」,二程之學皆遭禁毀,伊川書院亦被廢棄。前段時日,趙不尤傳話令翟興買了下來,加以整飭,如今已堪敷用。

翟氏宗廟在距此七八裏外的大莘店,伊川書院興盛之時,翟興翟進自是不敢在此造次,如今讀書人皆已遠離,兩人如何行事,朝廷常設的監鎮官亦不敢多望半眼。

天色尚明,翟興翟進的伴當幫閑巡弋周遭,確保閑雜人等遠離書院,站在書院殿前,趙不尤望着滿面塵霜的眾人,沉聲說道:「入我手下聽用,尚有最後一事要做。」

「月余前,西軍自汴梁返鄉,軍中紀律有好有壞,少不了會有人私自離隊,禍亂鄉里,行打家劫舍之舉。本王令人一路尾隨,活捉數十。」

頓了頓,趙不尤抬臂點向身後殿舍:「如今他們皆在這間大殿之內……放心,皆是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之輩。本王特意將他們留下,為爾等練膽……」

話說至此,平素里不管圄於尊卑、見識,至少在趙不尤面前不敢吱聲的農家子們,在齊整的隊列中,終於面面相覷,左右顧盼,繼而微微鼓噪出聲。

趙不尤止住了正欲呵斥的韓常,默不作聲等他們消化聽到的話語。

殿內的確是擒來的西軍亂兵。十多萬大軍,在兩浙破家滅門無算,自上而下狠是發了一筆橫財。征伐遼國期間,卻損兵折將,寸功未建,只是在趙不尤身後交接關防,趙楷心念燕地,對紀律又勒令甚嚴,他們便沒了意外之財。歷經兩浙富庶之後,圜丘正祭那些許賞齎,豈能再合這些驕兵悍將之貪慾?汴梁至潼關一路,西軍不知留下了多少斑斑血淚。趙不尤讓王倫、翟興翟進召集好手,一路在官道左近的村莊中設伏,自投羅網的亂兵中,僅落單之人,斬殺便有上百!劫掠中仍能保存建制的,他們也不敢沾惹。

西軍亂兵屬實該死,可眼前的農家子們,十多天前尚是首善之地安安分分的農夫,雞豚或許敢殺,與人爭鬥拿木楸揮舞幾下,便是遠近不敢惹的潑賴。雖說日常訓練中有兵刃使用,也以人為假想,可短短几日後,便要殺人來練膽,誰敢?!

無人懷疑趙不尤話語真假,冰冷的冬日黃昏里,粗重的白氣自眾人口鼻呼出,場間氣氛一時緊張。

韓常終於忍受不住,他直接點名:「屠夫,你先!」說完直接轉身向趙不尤叉手行禮:「衙內,屠夫喚名陳大郎,莊子裏的豬羊多由他殺,向來有些膽氣。」

「莫要強求!」

一聲呵斥后,趙不尤偏頭望向排前走了半步的漢子。只見他個矮卻緊實,黝黑的圓臉上青黑色胡茬頂將出來,嘴唇青白,脖頸甚短,卻也能看出不時在吞咽甚麼。也只等他走了半步,趙不尤便冷聲說道:「未殺人之前,仍可回返汴梁,本王仍不與你計較!」

此言既出,屠夫正遲疑着抬出的右腳,登時停滯下來。

韓常再不敢出聲,場間再度陷入沉寂。屠夫提着半隻腳,卻不敢進亦不敢退,一時無措至極。

便在如此氛圍之中,翟興身旁一條壯漢輕聲嗤笑,嘟囔道:「不敢殺人,要這等廝鳥何用,王爺有事交予俺們便是,白費力氣調教……」

屠夫聞言,陡然悶喝出聲,跌跌撞撞前沖,在殿門前拾起一把短刃,撞入了正殿緊閉的大門。轟隆聲中,幾十名西軍裝扮之人被捆綁了手腳嘴唇,躺在地上先賢神像下的情形便入得眼中。

他們也聽到了外間言語,望見屠夫進來,蜷曲著身子滾走躲避,可他們已挨餓受凍多日,又被捆了手腳,怎能躲得了一口惡氣在胸的屠夫?很快便被爬在地上的屠夫拽到一人,悶哼聲中被屠夫壓在身下,隨後屠夫手中的短刃便刺入了那人身上,拔起后,短刃再度落下……反覆不停……

事實上屠夫擅長殺豬,第一刀便刺入了那人頸項,眼見是活不成了,他卻毫無自知,魔怔般刺個不停,幾乎將那人的腦袋生生刺掉!

韓常瞥了趙不尤一眼,快步入殿,伸掌奪走屠夫手中匕首,抓住衣領將滿身是血的屠夫拖出來,扔在了雪地中。隨後他手持血刃,雙眼泛紅望向眾人,喝道:「還有誰!」

也不知是屠夫的榜樣力量,抑或是被韓常驚嚇,片刻后便有第二人自隊伍後方走出,殿門前各種兵刃扔了滿地,他撿起一桿長槍,幾番攢刺殺掉一人,回身入列時臉色蒼白,步態卻仍齊整。韓常令他去屠夫那邊后,低頭向趙不尤解釋:「此人姓王,也叫大郎。因長得又高又瘦,如衙內吩咐,小人為他起了個諢號——『竹竿』。」

當初在莊子裏初選三十多人,喚名大郎二郎五郎六郎的竟然過半,趙不尤聽說后,讓韓常為他們另起名號,隨後便有了『屠夫』、『竹竿』之類的諢名。只是現在看來,『竹竿』高則高矣,胖瘦卻不夠妥帖,想必是這段時間日日苦練,加上大魚大肉之功。

韓常望了一眼第三個走向大殿之人,說道:「衙內,此人喚名王平,較竹竿還高,初見時虛胖無比,莊戶人說他見酒便走不動路,且極其能飲,無人敢請他吃酒……小人為他起名『酒鬼』。」

……

農家子們次第入殿、殺人、出殿,翟興翟進的伴當將死人一個個拖出,扔至殿後……到得第七人時,天色已黯淡下來,一支支火把被點燃,將院落、大殿映照的燈火通明。

事情仍在繼續,第二十三人入內時,韓常解說道:「此人叫杜二郎,聽說喜好進學,家中卻無錢財支撐,孩童時經常跑去鄰村的學堂偷聽,小人為他起名『書生』……」

說話間,書生已持了桿長槍入內,趙不尤臉色一變,推開韓常徑直往殿內奔去!

這些西軍亂兵,卻也不是閉目等死的待宰雞豚,雖說多日受虐,渾身無力,可多年的廝殺經驗仍在,其中有一人竟然行險讓先前那人砍斷了手上綁繩!須知這些莊戶漢之前從未殺過人,揮刀舞槍之際已將前幾日的粗略訓練全然忘卻,許多人甚至是閉着眼睛在殺人!可即便如此,那人能將縛在背後的雙手湊至刀刃,且逃脫性命,仍讓人不得不心生佩服!

書生持槍入內時,那人已悄悄解開了腳上綁繩,甚至還替身側一人解開了繩索,書生持槍刺向旁人,兩人目光一換,靠在神像下的身軀陡然發難,一人抓向長槍,另一人則向書生撲去!

事發突然,大殿外所有人皆無準備,書生面對變故卻應對極佳,他當即舍槍,抬臂對向撲來那人,悶哼聲中,借力向殿門退去。此時趙不尤也已闖入殿中,長槍刺來,他險之又險揮臂盪開,旋即將書生扯出殿門……到得此時,翟家父子、韓常等人已持了兵刃守至門外。

「莫入!」

趙不尤喝令眾人停下,揉着被長槍打得生疼的小臂,目光炯炯,望向殿中。

殿內尚餘六個活人,空手之人在急急忙忙為同袍解開綁繩,持槍那人戒備着殿門,他騰出手拽掉口中破布,死死盯着趙不尤,慘笑說道:「敢問可是宛平郡王當面?」

「正是。」趙不尤沉聲點頭。

「咳咳……」那人顯然是在拖延時間,「十天了,還是二十天?小人乃永興軍路十三將楊世保,見過郡王大人。」

趙不尤譏諷說道:「永興軍路十三將?一營正將,淪為兵匪!普通百姓家中才有幾個錢銀,值當你親自出手劫掠?」

翟興顯然對他印象頗深,這時輕聲說道:「王爺,此人是在任店擒獲的,當時大軍已過任店,他卻帶了兩人趁夜回返,跳入一家民戶,對家中女娘欲行不軌。俺帶人拿他,卻被他白日留下的伴當打了個埋伏,險些遭難,幸好有牛皋兄弟神勇,這才殺了餘人,將他制服。」

「牛皋?」

趙不尤偏頭望去,順着翟興目光望去,正是先前出言激勸屠夫那人。眼見趙不尤望來,牛皋咧嘴一笑:「見過王爺。」

趙不尤點了點頭,再度望向殿內。此時殿內殘存的亂軍已掙開束縛,聚在楊世保身邊,有拿石塊瓦罐,甚至還有三人直接取了近處火把,拿在手中當做武器。便是苦捱多日,他們身上仍有厲殺之氣,一個個眼中透著綠光,惡狠狠盯向這邊。

「郡王爺是在練兵?」情知難得倖免,楊世保抱着萬一,懇切求道,「小人時不時也會入夏國打穀草,讓新卒開眼見血。咳咳……郡王爺,可否討個商量……俺們皆是百戰餘生老卒,廝殺本事不弱旁人,願從此將命賣給王爺,只求能活下來。」

「活下來?」

趙不尤哼了一聲:「活下來再去劫掠姦淫百姓?」

言罷,他再不願與對方多費口舌,轉頭下令:「元吉,你帶餘下未動手幾人入內,能否將他們斬殺?」

韓常當即叉手:「定不辱命!」

據韓常所言,十多天裏,他們也只是拿木棍當長槍來練。隨後他便與餘下四人各自拿起長槍列隊。書生稍作遲疑,再度拿起一桿長槍入隊,韓常便將六人列為三三兩排,韓常位處前排正中,第二排則微微散開,隨後他們深吸口氣,肅容入殿。

「牛皋,你去幫他們掠陣,莫要傷到一人。」

隨着趙不尤的輕聲囑咐,牛皋愣神剎那,忙不迭應諾:「王爺只管放心!」

眼見趙不尤對牛皋手中的兵刃頗有興趣,翟興笑着解釋道:「牛皋兄弟本是山中獵戶,也會砍樹燒炭,他生有神力,俺為他打了這雙鐵鐧,分量極重。」

「你與他是如何相識的?」趙不尤問道。

翟興解釋道:「他是魯山人,前些年卻在汝州當了弓手,距此不過百十里地,以前也只聽說過名號。此番王爺交待之事,對手乃西軍悍卒,俺心中不把穩,便邀他過來,他也給俺薄面,出了死力。」

兩人幾句言語,殿內的廝殺便已結束。楊世保等人已是油盡燈枯,方才的抵抗也只是迴光返照罷了,韓常幾聲喊「刺」之後,一個個血洞便出現在對方身上,對方反擊,韓常的大槍也能將眾人遮護周全。牛皋最終也是在旁邊看看,並未出手。

看了一眼楊世保滿臉不幹的屍體,趙不尤轉身向一間房舍走去。

「都去洗洗,今晚酒肉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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