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77

國畫77

組織部的同志在辦公廳考察了一天,工作搞得很紮實,情況也了解得很透徹,發現朱懷鏡真是位德才兼備的好乾部。當面考察同無記名投票,完全是兩回事。

同事們便又拍著朱懷鏡的肩膀,祝賀他高升,要他請客。朱懷鏡只是笑,不多說話。他知道用幹部這事,文件沒下來,什麼話都不要說。

這回倒是利索,沒有讓朱懷鏡懸著心過久等待。不到半個月,任命文件下來了。朱懷鏡在這批任用的幹部中名字排在最前面,文件標題就是《關於朱懷鏡等同志任職的通知》。文件真的下了,叫他請客的人倒少了。大概因為文件沒有下來之前,拍他肩膀的處長們同他還比較隨便,可以開開玩笑。都是同級幹部嘛!可現在他真的是副局級幹部了,而且是財政局的副局長,處長們便明白朱懷鏡現在是個什麼分量了。他們立即有了自知之明。世界是不斷發展變化的!大家都是馬克思主義者,這個辯證唯物主義常識還是懂的。現在情況變了,不是讓朱懷鏡請客,而是要找機會請請朱副局長,以後有事好有個關照。

所以,朱懷鏡只宴請了皮市長和柳秘書長等幾位領導,感謝他們的栽培。接下來就是別人請客了。要請他的人又多,他真有些安排不過來。很多人的熱情他只好婉言謝絕,實在駁不了面子的就撥冗光臨。張天奇還專程趕到荊都來祝賀朱懷鏡高升,隆重地宴請了他。嚴尚明居然也在天元大酒店擺了一桌,請朱副局長賞光。這位嚴局長現在同朱懷鏡相見,不再總是那副很職業的面容,顯得很和善。柳子風、雷拂塵、皮傑、方明遠、宋達清、劉仲夏、裴大年都請了他。袁小奇聽了黃達洪的報告,也特意飛了回來,說湊個熱鬧。最有意思的是圓真大師,朱懷鏡升遷的消息傳到那清凈佛地,他也打了電話來,說非請客祝賀不可。朱懷鏡推了好半天硬是推不掉,只好約了方明遠陪着一道去了。圓真帶了兩位漂亮尼姑作陪,就在山下一個叫做碧雲齋的酒樓叫了一桌。朱懷鏡去了才知道這碧雲齋酒樓原來是荊山寺辦的經濟實體。不能委屈朱局長和方處長吃素,圓真出了主意,一桌兩制:一邊是酒肉,一邊是齋食。可吃到半路,朱懷鏡和方明遠再三勸,再三激,圓真也就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了。

白天餐餐有人請客,晚上又有人登門。來的多是財政局的一些處室負責人,拜碼頭的。也有財政局一般幹部上門的,很是殷勤。朱懷鏡還沒有正式過去上班,上門的人他都不熟悉,都需要他們自我介紹。這種就連朱懷鏡都感到尷尬的場面,來的人卻多半做得很自然。朱懷鏡便猜想這種場面他們也許早經歷過很多回了,不然沒這麼熟門熟路。他們都是如今社會上適應能力最強的人,能量不可忽視。如果當領導的認為他們不過是些溜須拍馬的勢利小人,不必放在心上,甚至還要硬充正派,不重用這種人,那就太天真太迂腐了。官場上,領導總希望看到自己振臂一呼,馬上應者雲集。哪怕是個假相,也要盡量造成這種局面,顯得自己很有威信,眾望所歸。朱懷鏡早悟出了這個道理,知道上門的這些人將讓他一踏進財政局的大門,就顯得很有威信。所以這些陌生的部下上門來了,他儘管心裏彆扭得難受,樣子卻很是熱情。他知道每天都會有人來拜訪,於是晚飯以後的活動安排他都謝絕了,早早地就回家來。這自然落得朋友們取笑他是模範丈夫。大凡頭上有些個官銜的男人,別人笑話自己怕老婆什麼的,他們口上總會辯解幾句,心裏是舒服的。這等於別人稱讚你夫妻關係好,你在外面沒有女人,你是位作風正派的君子。領導幹部外面沒有女人,多麼難能可貴!所以每當朋友們留不住朱懷鏡了,說他懼內,他的辯解便有些像謙虛了,似乎剛受了表揚。朱懷鏡有時回來晚了些,便感覺四周有人正在暗中窺視着他。他猜想也許早有人守候在他家附近的樹陰下或角落裏,不時用手機往他家裏打電話,試探他是否回來了。

這些日子,香妹總是很快活。男人榮升了自是好事,更讓她高興的是朱懷鏡不管赴多少飯局,晚上總是回家。她知道男人現在是財政局副局長了,不像在辦公廳隔了不久就要寫材料,晚上也難得回來。

朱懷鏡總是這麼忙,連玉琴那裏也去不了。他只好打電話告訴玉琴,他將去財政局任副局長。玉琴因剛接手天馬娛樂城,也正忙得兩腳不沾地,只在電話里說了幾句祝賀的話。聽她的語氣,不像朱懷鏡料想的那麼驚喜。

方明遠接任了財貿處長,廳里為皮市長另外安排了一位秘書。這位秘書姓余,叫余志,很年輕。鄧才剛調保衛處任副處長。朱懷鏡猜得出,調走鄧才剛,多半是方明遠的主意。鄧才剛在財貿處幹了多年,總是副處長,也該動一下了,不然方明遠同他不好共事。朱懷鏡一直猜不透鄧才剛為何這麼背時,老是提拔不了。保衛處實在不是個好地方。**大門口三天兩頭堵著上訪請願的群眾,保衛處的人沒一天是好過的。

朱懷鏡現在等待着去財政局報到,財貿處的工作他已同方明遠交接了。這些天沒有具體事做,每天只是去辦公室遛遛,看看報紙。可請客的事還沒有個了斷,幾乎每天都有人打電話來約他。朱懷鏡幾乎有些疲憊了,懶得每天都去應酬,多半都推脫了。再說面子大的朋友,要請的早已請過。這幾天,開始有財政局的部下約他吃飯了。約他的多半又是上過門的人。朱懷鏡一思量,覺得這事還是謹慎些好。對這些人畢竟不識深淺,他們上門來了,同他們很客氣地聊聊,倒也無妨。可一旦往飯桌上一坐,難免要說許多話,而對不太熟識的部下說多了話不太妥。所以凡是部下約他吃飯,他都謝絕了,話說得十分客氣。

今天是星期五,朱懷鏡有意推掉所有應酬,想抽時間同玉琴相聚。他早早就告訴了玉琴,說他晚上過來,同她一塊兒吃晚飯。不料快下班時,鄧才剛跑來說,請朱懷鏡一起吃頓飯。這是朱懷鏡萬萬沒有想到的。便不太好推脫。他只好臨時告訴玉琴,吃了晚飯再過來。

鄧才剛也沒再約別的人作陪,只有他倆,去了天元大酒店頂層的摩天旋轉餐廳,找了個臨窗的座位。這裏是荊都最高的建築。黃昏將近,喧囂了一天的城市沉醉在某種曖昧的色調里,好像晚飯後匆匆出門的少婦,正站在街頭的梧桐樹下等待她的情人。

「才剛,其實沒有必要來這麼豪華的地方,隨便找個環境好些的小店就行了。」朱懷鏡說。

鄧才剛笑道:「沒什麼,就我們倆,我還是請得起的。」

叫菜的時候,朱懷鏡便一再客氣,不讓叫多了,也不準叫高檔菜。鄧才剛見朱懷鏡這麼客氣,也只好依了他。於是兩人只叫了四菜一湯,多是家常菜。選酒的時候,鄧才剛堅持要喝白酒,朱懷鏡也只好由了他,叫了一瓶劍南春,低度的。

斟好第一杯酒,鄧才剛舉了杯說:「懷鏡,祝賀你高就,幹了吧。」

朱懷鏡不好說彼此彼此之類的客氣話,因為這回調鄧才剛去保衛處,實在是對他的不公,便只好說謝謝了。

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朱懷鏡才準備回敬,鄧才剛先舉了杯,說:「這一杯酒,感謝懷鏡你這一年多來對我的關照。」

朱懷鏡心生愧意,忙說:「哪裏哪裏,小弟我人微言輕,沒有盡到責任啊。」兩人舉杯一碰,幹了。

朱懷鏡建議喝酒的節奏放慢些,不然三兩杯就醉了。他掏出煙來,遞給鄧才剛一支,先給他點了。「才剛,你去那邊上班了嗎?」朱懷鏡盡量問得平靜些,想讓鄧才剛體會出這是真正的關心。

鄧才剛先不說話,卻是舉了酒杯,說:「我正要敬你第三杯酒。這杯酒算是別離酒吧。懷鏡,我受夠了。保衛處我不想去了,**這地方我也不想呆了。先別說多話,幹了這一杯吧。」

朱懷鏡吃驚不小,竟不知說什麼話。鄧才剛回頭交代身後的是侍應小姐:「你請自便吧。我們自己斟酒。」小姐走了,鄧才剛才長嘆一聲,「懷鏡,說句實在話,我今天請你出來坐坐,一來是我倆共事這麼久,很愉快。這是緣分吧。二來是我心裏有些話想找人說說,悶在心裏憋得慌。共事這麼久,你的為人,我也看出幾成了,敬佩你。我想有些話也只有同你說說了。我是不想再在**里乾的人了,其實同誰說,說與不說,都沒有意義。但我這幾天悶得難受,要找人說說,才舒服些。」

朱懷鏡安慰道:「才剛,我說,你還是冷靜些好。」

鄧才剛苦笑道:「這幾年,我夠冷靜的了。你才四十齣頭,我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常言道,官到處級止,人到五十休。對於官場,我早已厭倦。說來可悲,在官場幹了大半輩子,才終於知道這不是我呆的地方。這二十多年,完全是個錯誤。」

知道鄧才剛無非是想說說心裏話,朱懷鏡也就沒什麼顧慮了,說:「我是後來才進市**的,有些情況我不清楚。我只是感覺到你在這裏很受委屈。怎麼回事呢?我一直不明白。」

鄧才剛舉起酒杯亮了一下,自己幹了,讓朱懷鏡隨意。好半天,他才說:「拿領導們的話說,就是我這人不成熟吧。有兩樁事,讓我在**再也翻不了身。第一樁,是好幾年前了,我說了句奇談怪論:領導干小事,秘書想大事。我說市裏領導們都是『四子』領導,跑場子、畫圈子、剪帶子、批條子。一天到晚,跑到這個會議上說幾句,跑到那個會議上說幾句,就像在舞廳里跑場子的三流歌手。我說的畫圈子,是講他們成天出了會海爬文山,在文件上畫圈圈。再就是到處剪綵,這就是剪帶子。還有就是這裏需要多少資金,那裏需要多少鋼材、水泥,領導們都忙於批條子。我覺得,這『四子』對於市**的領導來說,都是小事。他們的大事是考慮全盤、考慮長遠。可是這些大事是誰在考慮呢?是**的秘書班子,是這些筆杆子們成天坐在家裏搜腸刮肚,冥思苦想。這樣搞,**的工作怎麼搞得好?我也知道這些話不可能通過正式渠道反映給誰,想都沒這樣想過,只是在同事們中間開玩笑說說。可是就有人彙報上去了。這些話當然犯了大忌。第二樁,那年市裏開展反腐倡廉徵文活動。我也天真,真的就寫了篇文章,還煞有介事地提出了治理腐敗的十點建議。但因為我的文章針對性太強,讓一些領導不太高興。聽說,評議文章的時候,辦公廳的一位領導作為評委出席了。評到我的那篇文章時,市紀委書記輕輕地問了問,這是個什麼人?我們廳里那位領導自然聽出紀委書記的意思了,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評委們都心領神會,一致認為我的文章沒有正確估價我市反腐倡廉工作的成績,對我文章中提出的建議則避而不談,就否決了。這本是件小事,可有些人卻非常敏感。後來竟然有人傳出風涼話,說我可以調到**廉政公署去。從這件事我看出,有些領導的心裏,反腐敗不過是做樣子。」

朱懷鏡這才明白,難怪有回柳秘書長說起鄧才剛時是那麼個口氣,原來他在領導的心目中是個目無官長而言論偏激的人。朱懷鏡也聽說過領導干小事、秘書想大事的話,卻不知典故出自鄧才剛之口。朱懷鏡記得好像自己也在哪裏說過這類話,幸好沒有人彙報上去。為官之道,最要謹慎的是禍從口出。他同情鄧才剛,也知道他說的話句句在理,卻不好作什麼評價,只含糊道:「才剛,是這麼個現實,沒辦法啊。」

鄧才剛又喝下一杯酒,說:「現在,有血性的人少了。我並不故作正經,知道自己也不是個慷慨激昂、特有正義感的人,只是有時心血來潮圖嘴巴痛快。票子、房子、榮譽、地位都讓人家支配着,你能不老老實實聽話?我知道自己得罪了上面,就想學乖些,緊閉口,慢開言,只管埋頭做事。可是晚了,我的印象在他們心目中早定格了。我考慮了半個月,不想再在**幹了。」

「你有什麼打算?才剛,我勸你還是再考慮一下,不要意氣行事。」朱懷鏡說。

鄧才剛望着窗外,說:「就像我們坐在這旋轉餐廳,換一個角度,又是另一番風景。我何必死守在這裏呢?只要不再想當什麼官,一切都好辦了。我有律師資格,早些年還當過兼職律師。也打過些漂亮官司。我有位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他老早就拉我入伙,當時我有顧慮。他最近又同我聯繫,我答應過去,出任他們公司的副總,主要幫他打理法律方面的事情。儘管也是幫人家打工,卻自由些,好乾就干,不好乾我走人。」

朱懷鏡也望着窗外。天早黑下來了,熾烈的燈火正燃燒着擁擠的建築物,整個城市就像堆滿燃透了的蜂窩煤。而城市的上空,飄忽著粉紅色的霧靄,像一位哀艷的婦人。鄧才剛看上去似乎很輕鬆,而朱懷鏡感覺到的氣氛卻是悲壯落寞的。「才剛,說實話,我用不着在你面前討什麼人情,但我想告訴你,我是為你說過話的。但是,還是那句話,我人微言輕啊!」朱懷鏡說。這倒不是假話,朱懷鏡的確推薦過鄧才剛擔任財貿處處長,只是見柳秘書長對這位仁兄一點不感興趣,他便改了口風。這一半因為朱懷鏡不得不看柳秘書長的眼色說話,一半也沒有必要為了鄧才剛而落得自己沒趣,反正他也改變不了柳秘書長對誰的看法。

鄧才剛點了點頭,那樣子顯然有些醉眼矇矓,「懷鏡,謝謝你。我知道你也是沒有靠山的人,能夠這麼順利,已很不容易了。……唉,我只有離開這裏,幹些樂意乾的事情,心裏會踏實些的。」

鄧才剛去意已決,朱懷鏡便不再相勸,舉了杯,「才剛,既然如此,我這杯酒借花獻佛,祝你一切順利,萬事成功!」

今天朱懷鏡算是徹底了解鄧才剛了,也證實了他原來的判斷。這是個很正派、很能幹、很有骨氣,而且也有自己思想的人,可惜都枉然了。平日裏,鄧才剛似乎不聲不響,並不起眼。誰知道他還會有這麼多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也許有些離經叛道,可襟懷坦白,天地可鑒。鄧才剛最終還算有勇氣,走出了這一步。誰又知道還有多少個鄧才剛表面上恭恭敬敬,心裏滿是委屈,卻只好一直這麼委屈著?朱懷鏡怕鄧才剛喝多了會再說出格的話,便不讓他獨自喝了,總是同他對着喝。一瓶酒,只要他多喝幾杯,鄧才剛不至於酩酊大醉的。終於瓶干酒盡了,鄧才剛還要叫酒,朱懷鏡阻止了。付了賬,兩人喝了杯茶,離席而去。

朱懷鏡叫了的士,去了玉琴那裏。遠遠地望見玉琴房裏的燈,他便懷揣小鹿了。上了樓,開了門,一眼望見茶几上擺着玫瑰。朱懷鏡正感到奇怪,又見牆角花架上也放着玫瑰。這時,玉琴從浴室里出來,穿着粉紅色睡衣,長發鬆松綰起,臉龐微紅而光鮮,淺淺地笑,格外地妙曼可人。

「今天是什麼日子?」朱懷鏡上前摟起玉琴。

玉琴渾身散發淡淡的清香,她把嘴湊過來輕輕地吻了,柔聲道:「今天是個很溫馨的日子。」

朱懷鏡去浴室洗了澡出來,玉琴已站在卧室門口,依然是淺淺地笑。她雙手往前一伸,頭便隨之微微昂起,鼻子、嘴巴、胸脯都往上翹了起來,只有眼睛似乎慢慢往後退去,像在不停地招手。朱懷鏡不忍心破壞這美妙的儀態,也雙手輕輕伸了過去。玉琴就這麼拉着他的手,慢慢地往卧室里退去。

卧室里燈光是浪漫的,好像飄浮着薄薄的玫瑰色。床顯然是專門佈置過了,寬大的席夢思上鋪着潔白的毯子,幾乎有種遼闊的感覺,朱懷鏡不禁聯想起廣袤的草原和策馬狂奔的騎手。當窗的梳妝台上,又是一束紅玫瑰。朱懷鏡早沉醉了,整個人兒化成汪洋恣肆的河流,浩浩東去,縱情起伏。玉琴像一條母魚,為了尋找那灣著床產子的水域,跳躍於湍急的灘頭,歡快地溯水而上。

朱懷鏡去財政局報到上任,是組織部長帶着去的,有些意味深長。一般只有正局級幹部上任,組織部長才親自帶着去,而廳局副職上任通常是由副部長陪同去的。過了幾天,皮市長又專門到財政局視察工作,作了幾點指示。司馬副市長隨後也去了財政局。局裏上上下下的幹部便明白,新來的朱副局長非同一般。他們的猜測很快得到證實。財政局領導重新進行了分工,朱懷鏡分管預算、行財、企財、黨務、人事和機關日常事務。他在領導班子中排位雖然在最末尾,可實際權力卻像是二把手了。

朱懷鏡真當了財政局副局長,也有些緊張。好在他學的是財經,又管過多年財貿,人也靈泛,很快也就適應了。再說具體業務有分管處室各負其責,他只要拍板時不顯得是個外行就得了。大凡上面派了新領導來,下級的眼皮上總是掛着一把秤的,隨時都在稱你到底有幾斤幾兩。朱懷鏡凡事總能說出個一二三,又知道尊重人,下面幹部都說他很懂業務。領導怎麼能不懂業務?可往往在群眾嘴裏,懂業務似乎成了對領導幹部的最高評價。這說明群眾對領導的要求其實並不高,只要你不是個大草包就行了。朱懷鏡聽下級稱讚他業務水平高,覺得有些好笑。他想這就像一般領導的字都是鬼畫符,偶爾見了哪位領導的字稍微周正些,下級就會驚嘆這位領導簡直是書法家了。

玉琴酒店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朱懷鏡常常介紹些會議給龍興大酒店承辦,這算幫了玉琴的大忙。只要一年到頭有會議養著,賓館的客房生意就不愁了。朱懷鏡管着行政事業單位經費,只要他方法得當,介紹些會議是不成問題的。當然按龍興大酒店的規定,介紹了大宗業務是有提成的。朱懷鏡覺得收這錢不太好,可玉琴說她是按酒店多年的規定辦事,他也就收了。

朱懷鏡搬進財政局的一套四室兩廳的新房。自己是才提拔的副局級幹部,凡事都該注意,房子也就不怎麼裝修。只是香妹嫌傢具太舊了,便把沙發、桌椅、柜子、床鋪等全部換了新的。如今東西貴,錢不值錢,只是買了些該用的傢具,就花了差不多十三四萬。一算賬,香妹有些心疼。朱懷鏡安慰說,錢是人掙的,也是人花的,花了就花了吧。

朱懷鏡不方便把自己的汽車停到財政局去,他怕別人不明真相,以為他是個貪官,不然哪來的私車?他現在有專車,本可以把那輛車還給皮傑,可想着有時還是用自己的車好些,再說有私車的感覺也是很有意思的,還是把那車留着。那車便仍停在**車庫裏,要用的時候去開就是了。

一個偶然的場合,朱懷鏡聽說作家魯夫死了,而且已死了快大半年。魯夫早同老婆離了婚的,一個人過着,死了好些天,人們撬開他的家門,才發現他趴在陽台上,人都有股味兒了。法醫一檢查,說是喝酒醉死的。他那已經改了嫁的老婆跑來為他料理了後事,不相信魯夫是醉死的,說他平日不太喝酒的,怎麼會醉死呢?朱懷鏡屈指一算,魯夫死的日期,正是曾俚離開荊都前後,也就是魯夫寫了那篇想讓袁小奇曝光的文章之後。從此魯夫的文章再也見不了天日了。朱懷鏡聽說這事的時候,只當是街頭軼聞,沒說什麼,就像他並不認識這個人。心裏卻產生某種聯想,可他只讓那種聯想隱藏在喉頭以下,不讓它蹦到舌頭上來。

朱懷鏡聽說了魯夫死訊不久,市裏召開了慈善總會發起暨成立大會。袁小奇回到荊都,捐款四百萬元,當選為慈善總會副會長。裴大年捐款五十萬元,被列為慈善總會發起人之一,成為慈善總會終身理事。還有十幾位企業家,因為捐款而成為終身理事。這些慈善的人們都坐在主席台上。朱懷鏡也坐在主席台上,因為財政也拿了幾百萬作為慈善總會的啟動經費。朱懷鏡也被列為慈善總會發起人之一。市裏領導在熱情洋溢地闡述慈善事業重要性的時候,朱懷鏡卻有些心猿意馬。這個社會終於容忍了慈善,辦起了官方性質的慈善總會,也算是一個進步。可是望着台上坐的這些慈善家,朱懷鏡心裏別是一番滋味。

朱懷鏡對如今每天都在發生的咄咄怪事,只是悶在心裏感慨,嘴上並不說什麼。他越來越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朱懷鏡就這麼在副局長的交椅上四平八穩地坐着,日子過得很自在。

朱懷鏡做官的感覺正好,有件事情震動了他。皮傑出國了,他先是移民去了南美洲某國,此後又去了第三國、第四國,直至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世界的哪個角落。皮傑走得隱秘,事先朱懷鏡沒有聽到半點風聲。

玉琴聽朱懷鏡說皮傑移民去了國外,很是吃驚,眼睛瞪得老大,臉色都有些變了。朱懷鏡好生奇怪,他實在想像不出皮傑的出國同她有什麼關係。沒有不透風的牆,關於皮傑出國的事終於在外界傳播開了,而且越傳越神。說是皮傑捲款幾個億,隱姓埋名,不知跑到哪個國家去了。朱懷鏡聽到的傳言有好幾種版本,但基本情節是說皮傑捲款潛逃了。原來天馬公司的自有資產並不太多,全靠銀行貸款支撐。他這一走,公司就只剩下個空殼了,銀行貸款等於丟在了水裏。

朱懷鏡最近沒有去皮市長那裏,不知他們夫婦現在怎麼樣了。這天晚上,朱懷鏡去了皮市長家。小馬開了門,叫聲朱局長好,低頭把他讓了進來。小馬的表情已讓朱懷鏡感覺到了一種不祥氣氛。

皮市長和王姨正坐在沙發里,沒有起身,只望着朱懷鏡,打了招呼。沒有開電視,又只開了一盞壁燈,客廳顯得冷清灰暗。

「懷鏡,今天有空過來坐坐?」皮市長說。

朱懷鏡聽出這話似乎有怪罪的意思,忙說:「幾次想來,打了電話,小馬都說您不在家。」

他說着就望着小馬。小馬會意,幫着遮掩:「朱局長打過好多次電話哩。」

小馬倒了茶給朱懷鏡端上,自個兒進裏面去了。

「皮市長和王姨身體都好嗎?」朱懷鏡發現這話問得很生硬,卻又找不到更得體的話來。

皮市長說:「還好。懷鏡,在外面聽到什麼話嗎?」

皮市長問話從來不是這麼直來直去的,朱懷鏡越發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看得出,皮市長也猜到他是為了什麼事來的,也就不繞彎子,直說了:「外面的傳言對皮傑不利。我是不相信,皮傑同我也常在一起玩,我了解他。」

皮市長嘆道:「他是我的兒子,我都沒能了解他啊!外界傳言是真的,只是具體細節有出入。有人說他帶走了好多好多億,沒那麼多。初步查了下,可能有四千多萬。檢察院正立案調查。」

朱懷鏡心裏一怔,腦子都有些發木了。王姨哭了起來,說:「這孩子,要這麼多錢幹什麼呢?我和老皮平時總是教育他要安分守己做生意,不愁吃,不愁穿,就行了。他可好,弄了那麼多錢,還跑到國外去了。」

皮市長蜷在沙發里,似乎體積也縮小了許多,沒有平日裏看上去那麼高大了。他背着壁燈,兩隻眼睛黑洞洞的,不知流露着什麼神情。朱懷鏡猛然間覺得,皮市長這模樣完全是一位尋常老頭兒了。他不知怎麼安慰這兩位老人,只望着牆上的壁燈嘆氣。朱懷鏡感覺到陰影中的皮市長正望着他,便覺得眼前那灰暗的燈光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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