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第 88 章

季雪所言誠懇,雖然以婢女自居,但她的話不卑不亢,也沒有任何油腔滑調的成分,聽得出來是發自肺腑之言,讓一向伶牙俐齒的唐見微都沒有再駁斥她。

如今大蒼的百姓,即便最初是奴籍,也可以通過經營、婚嫁甚至是科舉改變奴籍的身份,雖然她們會比一般百姓更辛苦一些,但上升途徑並未被堵死。如白二娘一家便是辛勤勞作,已然擺脫奴籍,女兒也進了書院,與一般的百姓沒有任何區別。

大蒼的百姓不可能人人都擁有最好的生活,但人人都擁有得到最好生活的可能性。

季雪命不好,年幼時便成了孤兒,被人牙子從綏川賣到夙縣。宋橋見她機靈又憐她身世,便將她買下來,讓她照料年幼多病的童少懸。

天顯年間的奴籍婢女們,若是遇到了好的庇護,也能過得豐衣足食,不受氣。季雪和童少懸如同姐妹一般一齊長大,從小到大童少懸從來沒有跟她說過一句重話。

季雪很聰明,童少懸所有的書她都可以隨意翻閱,碰上不懂的地方童少懸還會耐心地教她。

季雪的學識跟正經學堂出來的學生比還是有點差距,但是日常過日子已經足夠。

以她與童府之間的深情厚誼,若是他日向宋橋求情,宋橋肯定會願意不收錢銀放她離開,甚至會助她脫離奴籍。

她想要將唐觀秋娶回家,兩個人過上普通伴侶的日子,並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大概是季雪的低姿態讓唐見微心裡起了一些悲憫之意,但更多的還是心煩意亂。

童少懸後背有點發緊。

一邊是自己的妻子,一邊是自小一塊兒長大情如姐姐的季雪,童少懸在中間的確很難做。

但她必須將此事解決。

「季雪,你與唐家大娘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可願意告訴我們?」童少懸說,「此事我們是無法向唐姐姐詢問的,此事恐怕只有你能說個明白了。」

季雪雙手交疊在一起,沉默了幾息之後,抬頭看向了唐見微。

唐見微知道她的意思:「你但說無妨,我也想要知道事情是如何開始,如何到了如今地步的。」

說到此處,唐見微停了停,加上一句:「我希望你說出所有實情,不與我們有何隱瞞,無論是你做所的事……還是我姐姐所做。」

聽唐見微所言,童少懸心中有了些猜測。

唐見微對她姐姐的病情還是很了解的,恐怕她已經想到了某些出人意料的情況。

有了唐見微這句話,壓在季雪心頭多日的重壓有了一絲緩解。

「其實最開始,的確是我對阿凈很好奇。」

唐見微帶著唐觀秋和紫檀入住童府時,別說是季雪,整個童府的人都對唐見微這位得了痴症的姐姐帶著好奇之心。

但因為宋橋常年的教導,即便她們心中好奇,卻也不好表露在外,並不把唐觀秋當做異類。

小心翼翼地打量唐觀秋之後,季雪和秋心幾個小婢女都深深為其惋惜。

「這麼漂亮的姐姐居然得了這般要命的病,可還有康復的一日?」

「太難了,聽說唐三娘子這些日子一直在籌錢尋醫,已經來過好幾撥的大夫了,都是開了一些葯讓她喝。庖廚全日都是煎藥的苦味,喝了這麼多葯,卻也沒見她有所好轉。」

季雪說:「我知道這個病,先前隔壁阿月自小也有這病,旁人與她無法交流,她自個兒也不受控。」

秋心想起來了:「你是說後來走失再也沒尋著的阿月么?」

「是她……」想起阿月,季雪還有些難過,那是她關係挺好的一位朋友。

雖然大家都說阿月傻,都嫌棄她無法與人交流,但是季雪知道,只要多一些耐心,多一些渴望理解的心境,阿月也是可以交流的。

阿月也有屬於自己的世界,也是活生生的人,只不過她世界的大門並非對所有人敞開。

只有懷著一顆真心之人,才能開啟。

阿月的走失讓季雪難過了好久,時至今日她還會想到這位可憐的友人,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

雖說唐觀秋無論樣貌還是家世都和阿月完全不同,可她們的沉默和膽怯,卻有著相同讓人憐惜的氣息。

唐見微和紫檀常常要為生計奔波,便會麻煩童府的人幫忙照看唐觀秋。

宋橋跟季雪她們說了此事,季雪便記在了心上,時常會過去看看唐觀秋的情況,也會按照進食的時辰監督她吃東西。

唐觀秋一開始很怕她,也將她抓傷過,但是季雪知道她和阿月一樣,有攻擊性只不過是因為內心所懼,才會對周圍的一切充滿了戒備。

其實她本意並不是想要傷害他人,只是想要保護自己而已。

季雪被抓傷之後也絲毫沒有惱怒,給自己上藥之後戴了一副手套過來,耐心地哄她吃飯,幾日之後,唐觀秋髮現此人並不會傷害自己后,也不會對她動粗了。

再用了十日,季雪總算是能夠順利喂將飯菜喂進她的嘴裡,把她指甲也修磨好,不再有抓破人的危險。

事實上,唐觀秋也不再抓她了。

接觸了一段時日後,季雪發現唐觀秋其實和阿月還是很不同的。

阿月天生如此,但唐觀秋是後天受傷所致,季雪與她接觸時發現,唐觀秋雖然表意不清時常糊塗又識不得人,但她居然還會讀書習字,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格外漂亮。

唐觀秋這等美麗又特別,季雪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吸引著,起初季雪對自己愈發濃烈的感情並不自知,只當是女性之間的普通情誼。

有一日季雪提了水桶要去浣洗房的時候,看見唐觀秋站獨自在竹林小路之前,她立即將水桶放下,跑過去問她:

「唐娘子,你如何自己在此?隨我回去吧?」

唐觀秋似乎沒聽到她的話一般,依舊抬頭從青綠的竹葉之間看向冬日。

「唐娘子,這般直視烈日,只怕會照傷眼睛的。」

季雪勸了她幾句之後發現她依舊固執,就像是沒有聽到自己說話一般。

事實上唐觀秋常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根本無從知道她在想什麼。

季雪見多了也不再和她做言語之間的交流,將她的眼睛捂住,耐心又輕緩地還要將她帶離此處。

季雪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童少懸好奇道:

「之後呢?」

季雪和唐見微相視了片刻,唐見微一口氣卡在胸口,欲言又止。

季雪道:「我也不知為何,然後,然後她就抱住了我,稱呼我為沈約。」

童少懸詫異地看向唐見微,唐見微的表情卻和她完全不同,沒有多驚訝,卻藏著痛苦之意。

「竹林,是我姐姐和沈約定情之地。」

半晌,唐見微才緩緩開口:「這件事情姐姐跟我說過,沈約便是在竹林之中蒙住她的眼睛之後向她告白的。」

季雪:「……我,我完全不知此事,當時我只是想要保護她的眼睛!」

「嗯,姐姐不可能跟你說的,我信這是巧合。所以之後她將你當做沈約也可以理解了。」

難怪姐姐沒有再把我認作沈約,唐見微心想,恐怕竹林蒙眼這件事激起了姐姐的記憶,在姐姐心裡,從那時起季雪已經變成了沈約,再沒有挪作他人。

唐見微問:「這一切,都是我姐姐主動的吧?」

季雪面上一紅,沉著腦袋沒有言語。

其實唐見微不是沒有預感。

先前她和紫檀都見過季雪與姐姐親密的模樣,在這些親密之中,姐姐都是更主動的那一方。

和季雪相處也有一年的時間了,唐見微看人還是挺准,她知道季雪是個安分之人,並沒有歹意。之前對她的憤怒呵斥也是因為關乎到姐姐的事,唐見微有些失控。

「請你告訴我吧。」唐見微情緒前所未有的低落,「關於我姐的事情……也只有你能告訴我了。」

唐見微的示弱和懇求擠壓著季雪的心,讓她也很不好受。

季雪將之後的所有事都說了出來。

其實直到昨日,她們倆都只是有些較為親密的肢體接觸,季雪也沒有更複雜的想法。

昨日她來找唐觀秋,想要喂她吃飯的時候,發現她趴在地上,似乎在找什麼。

「糖——」唐觀秋著急地喊著。

原來是糖不見了。

季雪將飯菜放好,過來幫她一起找,很快就在衣櫥的縫隙中找到了。

「你看。」季雪把糖果外衣上沾的一點灰給吹去,重新放到唐觀秋的手掌間。

唐觀秋開心地看著糖,想要將它剝開吃。

平時剝糖紙對她而言是很輕鬆的,可是那日不知為何,唐觀秋心浮氣躁,剝糖紙的手法略有些野蠻,越野蠻越是剝不開。

怕她弄傷自己,季雪就將糖拿了過來,幫她剝開。

唐觀秋很開心靠上來張嘴要她喂,季雪沒辦法,她常常有這種幼童的行為,改是沒法改了,只好餵了她。

唐見微:「以前沈約也常剝糖給姐姐吃。」

童少懸:「……」很自然想到了她先前喂唐見微吃藥後糖的事兒。

季雪:「我,真的不知道。」

「嗯,你繼續說。」

季雪將糖遞到唐觀秋的嘴裡,唐觀秋本像是蒙了一層灰的眼睛忽然靈動了起來,帶著盈盈的淚意和深情看向季雪。

「阿應……」唐觀秋依戀地環住了她的腰。

唐觀秋時常這樣撒嬌,季雪也習慣了,便任由她抱著。

沒想到抱著抱著,唐觀秋身子不住地向前施力,季雪雖然常年幹活兒身上有些力氣,但怕弄痛唐觀秋不好施力,只能被她纏倒。

「阿凈?你怎麼了?」季雪被她壓在身下,扶著她的雙肩想將她撐起來。

唐觀秋卻是軟在她身上,一點想要起來的意思都沒有,捧著她的臉呢喃著「阿應」這兩個字,隨後便吻了她……

這個吻超出了季雪的意料,她從來沒想過她和唐觀秋會有這樣深入的觸碰。

她本以為相依相偎會是她們之間最深的接觸,全然忘記了唐觀秋年長於她,擁有過數年的婚姻生活。

即便她病了,在本能的引領下,依舊比季雪所渴望的更多。

而且在唐觀秋的眼裡,她眼前的人就是沈約,就是她深愛的妻子,這種接觸合情合理,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

唐觀秋的吻帶著濃濃的思念之情,非常深入且熱情,帶著糖果的甜,侵入季雪的味覺。

未嘗人事的季雪被這個滾燙的吻激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待她再有意識的時候,發現唐觀秋在解她的衣衫。

「不、不行——」

季雪慌忙地將她推開,這麼一蹬,正好蹬在了案几上,將案上剩下的幾顆糖踹得滿地滾。

唐觀秋髮愣的時候季雪趁機掙脫她,往外逃的時候這邊撞上了要進屋來的紫檀。

跟唐見微和童少懸訴說之時,季雪也算是將她和唐觀秋如何發展到這一步的一一釐清。

「少夫人,其實你說得對,我應該在阿凈將我認錯的最初就強硬一些拒絕她,和她保持距離,不讓她深陷其中。我知道在她眼中看見的那個人不是我,我只是她記憶的替代品。但是我……沒有辦法抗拒她,我總是會想起她,想要知道她在做什麼,又寫了什麼字,今日有沒有好好進食……我沒辦法不擔心她是否又忘了吃飯,是否又有可能跑到井邊或是走入馬廄,造成危險。阿凈無法自控,但是我可以,我本可以……」

季雪眼睛發紅,說話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說到此處,她頓了頓,將情緒重新整理之後,平靜地說:

「少夫人,之前的衝突阿凈是無意的,她並非刻意想要推開你,事實上,她非常依賴你,你是她極為重要的人。」

唐見微在心中慘笑了一聲:「極為重要的人?她根本不記得我是誰。」

季雪有些納悶地看向她:「不,你如何會這樣認為?她記得你。」

「……怎麼可能?」

「是真的。這些日子你忙著擺攤開鋪子,陪她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常常會站在你和四娘的卧房前,不敲門也不說話,就這樣站著。我猜想她是思念你也擔心你,卻不知如何表達。」

唐見微一陣鼻酸,別開臉,強忍著眼淚。

她忽然想起紫檀跟她說,她喝吐的那一夜,姐姐也在門口緊張地張望著,雖然口中說的是阿娘,但她擔心的人必定是唐見微。

「她可能記不得臉龐,對不上名字,但她的關懷依舊在,少夫人你必定也體會到了。」

季雪的一字一句壓在唐見微心上,讓唐見微不得不承認,季雪這個來到姐姐身邊才一年的陌生人,居然如此了解姐姐,了解如今如此難懂的姐姐。

她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卧房裡有片刻的沉默,季雪行了個禮道:「所有的事我已說完,我請求少夫人能將我留在阿凈身邊服侍她。只是……普通的服侍,就像我服侍四娘這樣,照顧她衣食起居,我發誓絕不會起任何歹念。若是能給予我這個機會,我今生必定不離。若是……若是覺得不妥,覺得我所行乃是非分越矩,我也沒什麼好辯駁,季雪願接受所有的懲罰。」

唐見微沉聲道:「你倒是挺有骨氣。」

「這與骨氣無關,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對於阿凈,我無法輕易放下。」

童少懸有些著急,她生怕唐見微脾氣一上來真的將季雪賣出去!

畢竟在她大姐的事上,她是寸步不讓,態度也是很強硬。

唐見微沒再和她對話,出門去了。

童少懸和季雪相視一眼,童少懸便跟了出去。

唐見微離開童府,沿著夜晚的坊道往前走。

童少懸無聲地跟在她身後。

坊內有個小池塘,童長廷常常喜歡在這兒釣魚,釣了魚回來便興高采烈地交到唐見微的手裡,請她烹制。

唐見微從來都沒跟童長廷說過,這池塘里的魚帶著土腥味,根本沒法吃,每回她都是到外面再買一條,用沒有腥味的魚做給他吃。

生活之中充滿了無數善意的謊言,唐見微早就學會了不拆穿這一切,學會讓所有的事情得到最好結果的方法。

可是,在姐姐的事上,她一直揪著自己的頭髮,讓自己清醒地看清姐姐所有的傷口,不許她癒合。

「我是不是很殘忍。」唐見微坐在池塘邊,抱著自己的膝蓋望向平靜的水面,「明明可以讓姐姐過得更幸福一些。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清醒,更何況是生病的人。她需要的或許不是真相,她也看不清真相,她要的不過是開心地活下去而已,即便那是幻覺。我們都有欺騙自己的時候,何況是現在的姐姐……」

唐見微說著眼淚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滾,童少懸看她這樣,一顆心難受得像被人大力揉搓一般。

「這不是你的錯,談何殘忍。你只是在儘力照顧你重要的親人,不想她受到任何傷害。你一點都不殘忍,反而,是個非常好的人……就是因為太想將你在意的人照顧好,才會讓自己這麼難過。」

唐見微吸了吸鼻子,眼淚已經將膝蓋那一塊的裙子打濕了。

童少懸猶豫了片刻,壯著膽,攔住了唐見微的肩膀,將她圈在自己的懷裡:

「想哭的時候不要忍啊,不然心情是不會好轉的。痛痛快快地哭完之後,下定不會後悔的選擇,這才是那個讓人喜歡又敬佩的唐見微吧?」

唐見微無言地靠在她的肩頭,童少懸的心咚咚地跳個沒完。

唐見微距離她的心太近了,童少懸甚至覺得她已經聽見了自己的心聲。

靠在童少懸肩頭良久,唐見微望著遠處的燈火,終於開口道:

「沈約已經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姐姐身邊。我只希望姐姐能夠幸福。現在能讓姐姐感到幸福的……是季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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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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