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5 章

第 295 章

呂簡帶著瀾宛前往道常坊之時,自道常坊內萬人吟唱聲悠揚地飄蕩在博陵上空。

每當吟唱聲隨著藍天之中飛翔的鳥群,一齊掠過這座古老的城池時,但凡聽見的人都會停下手中的動作,閉眼凝神傾聽一會兒。

這是來自吔摩教教徒的吟唱。

憧舟從一處窄巷裡轉出來的時候剛好聽到這渾厚蒼勁且能撫慰心房的吟唱聲。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解救了她充滿罪惡感的心。

讓她停下了步伐,駐足原地,靜心聆聽。

博陵作為萬國來朝的大蒼帝國首府,無論是番邦留學、商貿往來還是沿著萬向之路傳入國中的宗教,全都海乃百川並不排斥。

彼時,這龐大、繁榮、絢爛的國度,吸引了無數有志之士前往棲息。很多胡人來此之後便被帝國優渥富足又自由的生活吸引,自詡博陵的靈魂終於找到了歸宿,到死也不離開。

而博陵汲取了萬國之精華融於自身,猶如博陵的女子,端雅而濃麗,奔放且熱情。

來自遙遠國度的宗教,沿著萬向之路,藉由它的便利和大蒼的開放共融,逐漸在大蒼境內傳播壯大,對於整個中原的影響也達到了千年來的巔峰。

在博陵有許多興盛的宗教,其中吔摩教信奉者最為龐大。

每五個博陵人,就有一個是吔摩教教徒。

唐見微的娘親蘇茂貞就是吔摩教教徒,她身邊諸多友人、親屬甚至連天家的許多人都信奉吔摩教的天宗法神。

呂簡和瀾宛亦是吔摩教教徒,只不過她們不似別的教徒那般狂熱,每日都要去為天宗法神吟唱,但因為身居高位,教內使徒會常常到呂府走動。

這吔摩教和所有宗教一樣,也分派系。兩派的日常都是要尋找天宗法神的神者。

神者,乃是天宗法神的使者,代替神來到人間,給教徒們指引方向。

法神每一百年才降世一次,而神者卻在不斷輪迴,不可間斷,否則神的指引無法傳遞給教徒,教徒得不到指引便會心神不寧。

但如今神者的位置已經空缺長達十三年了。先知們從未間斷對神者下落的洞察。

而今,歷經千難萬險,終於由執火派將神者找到了。

瀾宛身披吔摩教神者標誌性深煙色長袍,站在吔摩教錐塔頂端,手持長杖,一露面,吟唱聲驟然變大。

錐塔之下的教徒們恭順俯首,貼地膜拜。

吟唱聲響徹大地。

瀾宛遙遙地看了一眼站在錐塔西側的呂簡。

半月拱窗內的呂簡正對著她微笑。

這便是送你的生辰賀禮。

大蒼最大宗教的神者頭銜。

在神不降世的歲月里,神者便是教徒的神。

在先知的引領下,瀾宛搖身一變成了吔摩教的神者,而這些教徒的數量之甚,對神者的崇敬之虔誠,足以撼動博陵,乃至整個大蒼。

呂簡依舊是那個默默無聲,卻能在關鍵之時發出致命一擊的人。

教徒對瀾宛頂禮膜拜,而心神蕩漾的瀾宛卻遙望著呂簡——

那才是她的神。

先知立於呂簡身側,教徒們吟唱的每個字都擰在他心頭,讓他渾身被雷電反覆穿透一般痛苦、煎熬。

……

呂瀾心原本在別館里睡覺,活生生被這吟唱吵醒。

大好的美夢居然被破壞,呂瀾心在床上悶了一會兒,吟唱聲終於停了。

她翻了個身,回味了一下方才夢裡的感覺,努力捕捉一絲那個人將笑的弧度,想要接著入夢。

卻聽見門外一聲貓叫。

「喵嗚。」

呂瀾心:「……」

呂瀾心沒搭理它,小黑再叫。

「喵嗚——喵嗚嗚嗚嗚!」

呂瀾心:「……」

徹底睡不著了。

小黑在院子里自己待了大半天了,趴在寬敞的草埔之上仰面睡覺睡了飽,醒來之後爽快地拉了一坨屎,開開心心將其埋了,溜達了一陣子之後有些無所事事,想起了呂瀾心,便跑到她屋子門口乾嚎。

小黑奶聲奶氣地嚎了又嚎,依舊不見門裡的人出來。

當一片樹葉掉落在它腦門之上,它抬起腦門,用短短的小鼻子去蹭那樹葉的時候,一聲開門聲驚得它一抖,樹葉掉了下來。

呂瀾心看著小黑,小黑也看著呂瀾心。

「阿銘。」呂瀾心沉聲道。

阿銘立即趕來:「主上。」

「這隻蠢貓怎麼還在這兒?」呂瀾心說,「吵死個人,丟了。」

「是。」

阿銘揪著小黑的脖子,往前院去。

待她到了呂瀾心看不見的地方,便將小黑放了下來。

小黑被揪了一路,落地也不見任何驚慌,就地躺下舔爪子舔毛,舔乾淨了,又大搖大擺往後院去,再次窩在呂瀾心的卧房門口,躺下睡了。

阿銘看著這隻厚臉皮的貓,笑了笑。

這是投錯貓胎的狗吧?

呂瀾心被吵醒后就睡不著了。

在那個被打斷的夢裡,呂瀾心問石如琢:「你多討厭我啊,就不能對我笑一笑嗎?」

夢裡的石如琢對她還是稍微溫柔一些的:「我沒對你笑過嗎?」

「有裝腔作勢地笑過,還有譏笑冷笑各種嘲笑。」

「對你笑了這麼多次,還不夠?」

「我不要這些,我要真正的笑,發自內心的笑!」呂瀾心說著說著,變成了七歲的女童,用稚氣的聲音說,「讓我看看,帶著愛意的笑容到底是什麼樣的啊。」

石如琢微微俯視她,安靜而寂然地看她一眼,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但夢境里有個聲音在跟呂瀾心說,石如琢要笑了。

她要笑了。

呂瀾心就要看到,愛一個人的笑是什麼樣的了。

夢就在這兒斷了。

再也沒接上。

呂瀾心眼睛疼得厲害,胸口也有起伏的燥郁之氣。

婢女幫她準備好的溫水就放在床邊的矮案上,她下床喝了一口,閉著眼清理了一下思緒,而屋外的雨水水聲漣漣,落雨了。

在這一片細沙的雨水聲中,她又聽見了貓叫。

呂瀾心:「?」

疑惑地出門,看見小黑躲在台階之下的石雕鏤空的縫隙內,渾身都是雨水,看見呂瀾心出來,對她喵了一聲,慢慢靠近她的腳邊。

「滾開。」呂瀾心看著渾身是水的小東西居然敢扒她的裙擺。

小黑耳朵壓低,成了一條直線,瞪圓的眼睛觀察了呂瀾心一會兒,確定眼前這人雖然在跟它說話,卻不見凶氣,也沒有抬腿踢它,而它又聽不懂此人說的是什麼之後,便像是得到了許可似的,三兩下爬到了呂瀾心的腰間。

呂瀾心:「……」

又幾步邁到了她的肩頭。

「你是不是瘋了?」呂瀾心臉色極為難看,她感覺這混崽子把它當成了樹,要上她腦袋。

小黑的確有這狂妄的打算。

只不過沒能成功。

呂瀾心肩膀單薄,小黑一步沒邁好,直擊摔了摔下去。

呂瀾心本能地抬起手,將這個煤球托住了。

小小的一隻小瘦貓,就這樣落在她的掌心裡。

濕乎乎黑漆漆的一團,落到她掌心裡就地窩好,大概覺得這個地方比它剛才打算去的地兒要舒服,便半眯上眼睛,喉嚨里發出安逸的呼嚕呼嚕之聲……

呂瀾心右眉往上輕輕跳了跳。

你還挺會享受。

小黑一身的雨水,將呂瀾心的寢衣都沾濕了。

婢女拿了新的寢衣過來,呂瀾心便把這件脫了,和小黑一起放到矮案上。

待她重新穿好寢衣,小黑已經將她脫下的衣衫當做窩,睡得呲牙咧嘴。

呂瀾心沒再費眼睛看它,正好此時探子回報,她便扯了件外衣,到寢屋之後的小院去了。

……

憧舟聽完了吔摩教的吟唱之後,心事重重地往馬車上去。

剛握住韁繩,便覺得不太對勁,立即將袖子里的匕首抽出來,回眸緊盯身後的車廂。

緩慢地靠近,左手手掌無聲地壓在車廂的門上,深吸了一口氣后一把推開,抬起匕首就要刺向車廂里的人。

匕首隻是一晃,就在吳顯容平靜的眼神中靜止了。

「姐、姐姐……你怎麼在這兒?」憧舟舌頭有些不利索,目光更是有些閃躲,不太自然地將匕首收了回去。

吳顯容道:「看見我這麼慌張,瀾宛是怎麼選中你來當細作的?要我是瀾宛,你剛才傳回瀾家的情報,大概是不會相信的。」

憧舟聞言,立即跪在她面前,忙道:「姐姐,我,我沒有出賣你!我傳回去的情報全都避開了與你相關的事!真假參半,瀾家就算要分辨也需要一定的時日!」

「哦?」吳顯容的聲調依舊平和,與面紅若滴急不可耐的憧舟形成鮮明的對比,「看來你倒是非常擅長混淆視聽。連精明的瀾宛都有可能被你欺騙,何況是我。現在你對我說的話也是真假參半吧。」

「不是!」憧舟立即否認。

原本她想對吳顯容說,你要相信我,我的心真的在你這邊,我願意為你立即將心剖出來!

可是,這些話到喉嚨口就止住了,並沒有真的往外說。

這番噁心人的話,即便只是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都覺得蒼白無力。

即便是真假參半,傳給瀾家的消息里也有幾分真。

即便她將所有可能導致吳顯容本人受損的消息都剔除了,可依舊有關於吳家,關於她的友人,關於她同僚的消息……

這些消息全都是憧舟從吳顯容和別人的對話,或者是書信往來之中探聽來的。

憧舟就是個細作,她又何必再惺惺作態,欺騙自己,欺騙吳顯容?

憧舟垂著頭不語,她不敢去看吳顯容的表情,只是將手裡的匕首托到了吳顯容的面前。

「奴這條命生來低賤,苟活於世的十多年都為旁人而活,只有姐姐你不嫌棄奴,允許奴與姐姐姐妹相稱。和姐姐在一起的這段時光,是奴有生以來最開心的日子……這句話不是假的,絕不是假的……此生能與姐姐相遇,死在姐姐手裡,奴已然無憾。」

吳顯容接過匕首的整個過程,憧舟都沒有抬頭看上一眼。

匕首遞過去之後,憧舟雙掌和額頭緊貼在地,等著吳顯容動手。

一息、兩息……

十數息過後,憧舟依然活著。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真相嗎?」吳顯容問她。

憧舟的后脖子緊了一緊。

「你有何把柄落在瀾氏手中?」

憧舟頭沒抬起來,但吳顯容的溫柔已經教她淚如雨下。

「奴……奴的孔娘得了重病,全博陵只有瀾家有葯,可以為孔娘續命。」事到如今,憧舟無法不說實話。

「哦?原來你並不是孤兒。」

「不,奴是孤兒。孔娘是五娘子的娘親,五娘子瘋了之後,便由奴來照顧孔娘。孔娘撫養奴長大,她便與奴的親娘無異。奴深受她們的恩惠,無法不報。為了五娘子,為了孔娘,奴願意做任何事!可是……」憧舟抬起頭,一雙滿是眼淚的眼睛一片血紅,說話的聲音嘶啞不堪,

「姐姐的情意,奴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簡單。」吳顯容道,「去將那孔娘和藥房子一塊兒奪回來不就好了?」

憧舟瞧著她,見她神情堅定胸有成竹,似乎並不是在說笑。

「可,可是,我並不知道孔娘被藏在何處了。」

吳顯容遞給她手絹:「不知道自然要去查。將眼淚擦擦,這就去童府。」

.

昂州夙縣。

「阿器她娘!你家阿器來信了!」

六嫂聽到這話,立即將手裡做飯的水給擦在身上,樂顛顛地跑出來。

石如磨接過信差的信,斯文有禮地跟對方道謝。

信差常年在坊內送信,是看著石如磨這小郎君一點點長起來的。以前傻乎乎都不會說話也不敢見人,後來據說童家給他求來了神葯,如今狀況越來越好,雖看著仍有點兒內向,可起碼不躲著人了。

「你姐姐來信了啊?」六嫂刻意考驗石如磨,「快,打開看看,念給阿娘聽聽。」

六嫂不識字,但孩子們的教育不可耽擱,石如磨沒法去書院跟著同齡人一塊兒學,跟不上,所以她請了先生,專門在家教他。

如今石如磨已經能識得好幾百字了。

石如磨打開信,慢慢地讀著:「阿娘、仲赫……恭請福……福什麼,這個字不會念。吾在博陵一切安好,得識重用,如今正字之職外,還入什麼,密院。購置宅子一座,豪宅空蕩,倍思至親,已遣人去夙縣,接阿娘仲赫入京,敘天倫之樂事……」

六嫂聽完之後大叫一聲,當即樂開了花。

立即給她死去多年的丈夫上了注香,淚灑滿襟:「咱們的阿器出息了啊……真的出息了,居然在京城那種地方買了房!我終於將她供出來了,如今要去博陵享福啦!你命不好,享不到女兒福了。你啊,保佑阿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聽到沒有?」

.

從樞密院的牢房內快步出來,帶著僵硬的笑容對迎面而來的同僚行禮之後,腳下速度愈發地快,一頭扎入無人角落之後,石如琢才將忍耐多時的反胃之意統統吐了出來。

犯人被扒掉指甲的五指殘影還留在她的腦海里。

生生切掉膝蓋骨的慘叫揪著她的頭皮,讓她腦子裡嗡嗡作響。

在進入樞密院的時候,石如琢也曾經和一些在暗地裡議論她的人一樣想過,自己是否適合樞密院。

即便她相信自己在審讞方面有一定的天賦,她也曾經被迫殺過一個人。但要讓她折磨誰,她下不了手。

扶著身旁手感粗糙的太湖石,石如琢用手絹將自己擦拭乾凈。

其實她也並非全然不會下手摺磨。

畢竟……她對待呂瀾心的時候,看她痛苦之時,並未有任何的內疚。

想到了一些事,不適的感覺更甚。

但這回她乾嘔了許久,除了苦味的膽汁之外,什麼也沒再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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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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