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6 章

第 276 章

「我沒事。」

石如琢不想和她靠得這麼近,抬起胳膊往外擋了擋,示意她稍微離遠一些。

呂瀾心被她擋了一下,沒有立即動作,臉上的笑容非常僵硬,頭往下低,似乎在忍耐疼痛。

石如琢意識到呂瀾心應該是受傷了。

剛才那黑衣人的眼珠被呂瀾心一刀刺穿的時候,發了瘋一般亂砍,呂瀾心就是在那時撲上來。

或許她被砍傷了,也有可能被那如暴雨的箭矢射傷。

「主上!」

不遠處的樹上躍下四個人,快速朝她跑過來。

這四個人兩男兩女,都是呂瀾心精心培養的心腹,不受瀾宛的驅使,只為呂瀾心賣命。

石如琢聽他們不喊呂瀾心為「大娘子」,稱她為「主上」,便知這四個人和瀾家走狗的區別。

無論呂瀾心去任何地方,這四個人都會在暗中保護她。

從多衣國到蒙州,這四名暗衛一直都沒露面,但也片刻不離。

雖說他們四人常年保持警戒,但呂瀾心不想驚擾到石如琢,所以命令他們保持五十步的距離,沒事的話不要露面。

今夜的突襲出乎意料,若不是有這四人暗中守護,恐怕她和石如琢都越不過這一劫。

「主上,你的後背……」

四人拿著弓護了上來,擔憂地看著呂瀾心。

呂瀾心輕聲道:「我沒事。」

目光落在石如琢流血的耳朵上,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確定她沒有傷到別的地方,沒有性命之憂活生生的還在這兒,呂瀾心便稍微安心了一些。

將胸口的那股濁氣呼了出來,身子發軟,一時間沒力氣動彈。

石如琢撐起身子,往遠處喊:「阿卉!」

阿卉這會兒費勁好不容易坐起來,凍得哆哆嗦嗦的:「石,石姐姐……我在這兒。」

石如琢立即向她跑去,將她扶起來查看傷勢。

呂瀾心的隨從之一,一個高個的女人走到阿卉身邊察看了一番之後說:「她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后脖子受了一擊,又在冰天雪地里凍了半天,讓她回馬車上暖和暖和,很快就會好。」

石如琢將阿卉扶起來,艱難地上了車。

在上車之前,阿卉看見了不遠處被射穿的黑衣人。

其中有一人仰面躺著,脖子極不自然地歪向一邊,眼睛還睜著,嘴角掛著一絲鮮血,似乎在盯著阿卉看。

阿卉一陣強烈的反胃,差點嘔出來。

「別看了。」石如琢對她說。

幫阿卉將車裡的炭盆子升起來,所有的保暖衣物都裹在她身上,讓她從不住地打抖慢慢平復之後,石如琢忽然想到了什麼,從馬車上下來,頂著風尋找馬夫。

找了一圈,終於在一棵樹下發現了馬夫的屍首。

石如琢站在馬夫的屍首邊靜默了許久,最後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從馬車上將鏟子拿下來,石如琢打算就地挖個坑將他埋了。

午夜愈發的冷,石如琢還將厚的棉衣給了阿卉,她身子單薄且沒有禦寒的事物,本身也受了傷,扭傷的膝蓋一陣陣地銳痛,耳朵上的血液凝固了,但還是火辣辣的,一動彈就會被牽扯。

又冷又痛的感覺,讓她有些暈眩。

就她一個人的力量,想要在堅硬的凍土之上挖出一個能夠掩埋成年人的大坑,實在有些困難。

呂瀾心向隨從使了個眼色,兩位女隨從便過來幫她一起挖。

不到一個時辰就將坑挖好了。

另外兩名隨從挖了一個巨大的坑,將黑衣人全部丟了進去,箭矢都拔了出來,可以繼續使用,屍首很快掩埋。

地面上的血跡也在快速清理。

彷彿之前的屠殺全然不存在。

石如琢已經累透了,又冷又疲倦,骨頭縫裡都泛著酸軟的勁兒,渾身發抖,嘴唇毫無血色。

但是今晚的危機讓她仍心有餘悸,就算再累也根本無法入睡。

石如琢手裡拿著一把刀,就站在馬車邊,強提著精神看著呂瀾心的隨從們毀屍滅跡。

呂瀾心被隨從們護上了她的馬車,一直沒有出來。

石如琢靠在馬車邊警示著周圍,倦意讓她在不知不覺中站著睡著了。

一陣強風掃來,一哆嗦,醒了。

所有的痕迹被一掃而光,呂瀾心的隨從上前來跟她說:「石娘子,你去歇會兒吧,傷口也需上藥。」

此刻天已漸曉,天邊撐起了一道金邊,慢慢地,艱難地從陰沉沉的雲里擠出一道微弱的光芒。

不遠處的官道上有了馬車。

出早攤的攤販們也漸漸多了起來,人聲讓石如琢緊繃了一夜的心有絲安全感。

她拖著快要散架的身子要上馬車,那名女隨從拎了個藥箱跟上來,想幫她處理一下傷口。

石如琢道:「多謝,不用了,回頭我會自行處理。」

那隨從也沒有勉強的意思,將藥箱放下之後就走了,與其他三名隨從分別站在兩輛馬車的周圍,精神抖擻地查看了一番狀況后,正在低聲交談。

石如琢上車,將車簾放下,實在堅持不住,幾乎是昏睡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聽見馬車轟隆隆前行的動靜,整個車廂在輕輕搖擺著。

石如琢撐起身子往外看,發現她們正賓士在官道之上。

「石姐姐,你還好么?」

此時阿卉已經恢復了大半,除了后脖子還是痛得她不敢多動彈之外,其他沒什麼大問題。

倒是擔心石如琢,她看上去傷口還完全沒來得及處理。

石如琢這一覺睡得渾渾噩噩,全然不知睡了多久,阿卉將藥箱打開,幫她將耳朵上的傷口處理一番。

「姐姐你忍忍啊,看著好痛。」

阿卉將血痂給融了,擦乾淨之後瞧見了那鮮紅的傷口,可是讓她腿都軟了。

受傷的石如琢本人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疼似的:「沒關係,你儘管下手。」

石如琢將車簾挑起一角,看呂瀾心的馬車賓士在前方。

阿卉幫她把傷口處理完之後,馬車在一處市集前停了下來。

呂瀾心的隨從下車去買些東西,石如琢還在往外張望的時候,阿卉「呀」了一聲。

「怎麼這麼多血啊,姐姐,你還有哪兒傷著了?」

石如琢看了一眼袖子上沾了一大片的血跡:「沒有,這不是我的血。」

「那是,呂姐姐的?」

石如琢沒應,呂瀾心的隨從買了食物和水,放到石如琢這邊一份,另外的送入了呂瀾心的馬車裡。

呂瀾心一直沒有露面。

呂瀾心從昨晚就陷入了昏迷,到現在也未醒。

她在知曉隨從會發出箭矢之時,壓低了身子自然沒有受到箭傷,但趙二臨死前瘋狂的砍殺還是沒能躲過。

她後背中了三刀,手臂上一刀,石如琢衣服上的血跡就是被呂瀾心染上的。

呂瀾心燒一晚上了,高燒不退。

高個女隨從去市集上買了些葯回來,想要找個容器熬藥,翻遍了馬車內外也找不到合適的。

「用這個吧。」

石如琢遞來一個小爐子,一路上她都用這小爐子燒水。

女隨從將爐子接過來,坐在馬車邊,慢慢熬藥。

藥味很濃,很苦,隨著風飄進了呂瀾心的嗅覺里。

她討厭這種藥味,聞到就想吐。

因為她小時候身體不太好,吃了太多苦藥,如今一聞這味道就受不了。

呂娘雖對她嚴厲,但呂娘手裡總是有糖,只要她乖乖喝葯,喝完之後就能吃糖。

為了那顆糖,呂瀾心也會鼓起勇氣將葯喝完。

曾經呂瀾心以為全世界最愛她的人就是呂娘,呂娘不苟言笑也很嚴苛,但只要她在國子監得了第一,她會將呂瀾心抱起來,對她笑,給她好吃的。

在國子監里讀書的都不是一般人,大多天資聰慧穎悟絕倫。

呂瀾心讀得很辛苦,但為了能夠得到呂娘的笑容和糖,再苦她都願意。

呂瀾心一直都以為呂簡是這世上最疼愛她的人,可惜,她不是。

呂簡知道瀾宛殺了呂瀾心養的小貓,但她什麼也沒說。

初七的屍體被瀾宛丟棄時,呂簡就在不遠處的迴廊看著。

呂瀾心多渴望阿娘能過來救她,救救她的初七,但呂簡沒這麼做。

只是冷眼瞧著,瞧了一會兒之後一言未發,轉身走了。

「你的貓之所以會死,是因為你的軟弱。因為你的笨你的蠢。你要是有本事,你心愛的事物就不會離你而去了。」

瀾宛曾經這樣說過。

「阿幸,你為什麼一點都不像我,也不像你呂娘?你能不能為你自己爭口氣?」

七歲的呂瀾心也曾經想要好好地向兩位娘親看齊,不讓瀾娘再生氣,她想過,也曾努力地付諸於行動,發誓要成為她們的驕傲。

那一整年挑燈夜讀是常態。

讀書的同時還要習武,還要學習六藝。

瀾宛想要讓她學會天底下所有事,且樣樣拔尖。

「我可以的,我可以。」呂瀾心對自己說,「阿娘她們對我這般嚴厲,自然也是為了我好。她們這麼疼愛我,我要更加努力才是。」

一直埋頭努力,想要成為娘親驕傲的呂瀾心,無意間聽到了一場對話。

那年瀾宛和呂簡帶著呂瀾心回了豐州,在豐州老家呂瀾心有些鬱鬱寡歡。

原本以為娘親們會帶她在豐州好好遊玩,可是到了豐州之後,娘親們似乎很忙,沒工夫管她,由老家這邊的管家帶著她去市集走走。

玩了幾日始終沒在娘親身邊,呂瀾心有些思念娘親。

正好這市集有一處熱鬧的小攤,攤主畫糖畫可畫得太好了。

呂瀾心記得瀾娘生肖是龍,呂娘是蛇,便排了大長隊好不容易買了一龍一蛇的糖畫,興沖沖地跑回家,想要送給娘親們。

「我一開始根本就沒想生她。」

呂瀾心站在卧房的門口,聽到這句話,停下了腳步。

「我根本就不喜歡小孩。但呂家想要,若是我沒法給呂家一個交待的話,當年她迫於宗族的壓力,或許沒法選擇我。」

瀾宛在和呂瀾心小姨說話。

「我不能辜負阿策,即便再艱辛我也將呂家的孩子生了下來。我要向呂家證明,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我也能做到任何事。」

小姨寬慰她:「是呀,都這麼多年了,如今呂家也官拜鴻臚寺丞,以她高升的速度,恐怕不用幾年大鴻臚的位置就是她的了。若是沒有咱們瀾家助力,她如何能做到?你絲毫不虧欠她。」

瀾宛嘆了一聲道:「我與她之間其實不用說什麼虧欠。我此生最愛的人便是她,她最愛的人也是我。這輩子我有她就夠了。」

兩人沉默了片刻,小姨突然提及呂瀾心。

「我看阿幸還是很聰穎的,長得這般冰雪可愛,在國子監也十分出挑。」

「她並不聰明,但好歹勤能補拙,只可惜生性軟弱,竟會為了一隻貓的死活難過不已。」

小姨說:「還是小孩嘛,長大了就好了。」

「她啊。」瀾宛輕哼一聲,「要不是我身體實在不行,怎麼著也得再生一個,也不至於將所有砝碼壓在她一個人身上……」

之後呂瀾心和小姨再說什麼,呂瀾心沒有再聽了。

握著糖畫的手指骨握到發白,她微微顫抖著肩膀,心被她娘親親手撕開,痛得她忍不住開始笑。

笑得和瀾宛一模一樣。

當瀾宛走出門的時候,看見地上有兩個沾滿灰土的糖畫,被踏得稀爛。

有人愛我嗎?

無數個夢境之中,呂瀾心都會回到七歲那年,獨自坐在落日閣里,看著落日下沉,大地被蒙上一片深灰。

愛是什麼?

怎麼愛?像阿娘她們對我這樣嗎?

呂瀾心十五歲的時候,與一位常常見面的國子監同窗交好。

起初兩人會一塊兒去國子監,一塊兒讀書對詩,課餘時會去明江泛舟。

對方喜歡她,她知道,其實她也覺得對方挺得她的心。

但她總是控制不住地用尖銳的言語嘲諷對方,甚至用蠻橫的肢體接觸控制對方。

當她看見對方難過,像她小時候被瀾娘罵哭時的模樣,她就覺得開心。

那人問她,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呂瀾心想了想說,因為我喜歡你。

不對,這不是喜歡。那人說,你太可怕了。

後來那人受不了,便寫了封信,與她絕交了。

呂瀾心站在無邊的黑暗夢境之中,看見了漫天落下來的,都是那封絕交信。

她抬手捻了一張在手中,聽見身後石如琢的聲音說:

「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

呂瀾心想起在夙縣白鹿書院院長室,她將石如琢制在身下的那一日。

石如琢為了她心愛的人,忍著痛,吞下所有痛苦的聲音時,呂瀾心內心狂涌的嫉妒,依舊清晰。

為什麼,石如琢要為一個根本不愛她的人忍受痛苦?

這樣的情感,她為何總是得不到?

「你的貓之所以會死,是因為你的軟弱。因為你的笨你的蠢。你要是有本事,你心愛的事物就不會離你而去了。」

瀾宛的話在她耳邊回蕩。

她要得到,她一點都不軟弱。

她依舊下了狠手,依舊用習慣的嘲諷言語來傷害石如琢,她這渾渾噩噩的二十多年來做過無數件類似的事。

她想得到什麼,掠奪就是,最後總會是她的。

這回也一定是這樣。

「我最寶貴的東西,你永遠都奪不走。」

儘管被折磨得面無血色,儘管被掰斷了小指,石如琢沒有祈求,沒有討饒,最後還用一句話刺痛了她的心,讓她的所作所為看上去就像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呂瀾心這輩子從不後悔,也從不為自己所做的種種劣跡申辯。

因為她看不起所謂的正義之士,她就是那甘願腐爛的一培惡土。

她是呂和瀾所生,但她原本就不是因為愛而生的孩子,她不過是瀾宛的道具罷了。

她不配有心。

所以一直放縱著,過著得過且過,尋歡作樂的糜爛日子。

她用這培惡土碾壓過一顆小小的種子,以為這小種子會在她的強大力量之下泯滅。

誰知道,這顆種子沒有被毀滅,反而破土而出,在呂瀾心的心上雲蔚霞起,開出了絢爛的花。

……

呂瀾心抬手,握住了石如琢的胳膊。

石如琢正在幫她投布,打算用冷布蓋在她滾燙的腦門上降降溫。

陡然被握住,石如琢面色如常說:「你救了我一命,我來看你一眼,不想欠你人情。」

說完之後她發現呂瀾心根本沒有醒。

石如琢扁了扁嘴。

要將呂瀾心的手從自己的手腕上撥開,卻發現她握得極緊,一時間根本剝不開她。

石如琢被她捏得發痛。

「呂瀾心?」石如琢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你教我……」

呂瀾心渾身都是汗,雙眼緊閉,將石如琢的手壓在自己的心口。

她的話讓石如琢想到嶺南菜館里發生的事,心裡一陣難受,用力將手抽了出來,下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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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陪審員去審判他們吧,而我該做的事情只是要展示他們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契科夫】

和新聞報道完全不同,小說作者的使命就是將人物描繪得豐滿。

可無論悲劇人物還是喜劇人物,都是小說虛構情節。

大家一定記得,分清小說和現實,切勿模仿任何犯罪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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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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