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2 章

第 272 章

山道上一絲風都沒有,卻能聽見風在山谷之巔狂暴吹過所發出的聲響。

坐在馬車之內的童少灼不由被頭頂的風聲吸引。

果然是墜風嶺。

即便是東南之地,都能讓風發出北疆才有的呼嘯聲。

在這讓人惴惴不安的呼嘯聲中,呂簡平穩且極有調理的闡述聲,以及衛襲目不斜視仔細聆聽的神情,便更顯得詭異,讓童少灼渾身起疹子一般地難耐。

站在墜風嶺之巔的瀾宛,迎著山嶺上的風,眼睛絲毫沒有眨動,衣衫被吹得獵獵作響。

衛襲的馬車馬上就要進入墜風嶺的凹道。這是個半回字形的地段,路段極其狹窄曲折,一旦進入便需放緩速度,進退都加不起速度。

衛襲馬上就要來了,瀾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山下,衛襲那如螻蟻一般渺小的御駕上。

衛襲坐在龍椅之上,俯視奉天殿下時,是否也是這樣藐視一切。

車廂內的炭盆子生得有些過熱,童少灼額頭上出了一層的薄汗。

童少灼十五歲從軍,身經百戰,也算是宿將了。

此時分明已經入局,不知何時開殺,即便是宿將也難免亢奮和緊張。

而眼前這二位,不動如山,宛若絲毫危機都未察覺。

童少灼不得不佩服這二人的泰然自若。

風聲更大了。

她們進入了墜風嶺最要命的凹道。

童少灼的后腰藏了一把匕首,隨時都能取出來,一刀結束呂簡的性命。

瀾宛的手抬了起來。

只要這隻手放下,裝滿了火油的投石車便會立即啟動,無數的油彈和巨石便會將凹道填滿。

衛襲插翅難逃。

童少灼的汗水沿著她直挺挺的脊背往下淌,發麻的感覺從脊背一直灌入腦中。

「準備。」瀾宛確定了獵物進入到她的掌心之內,正待收網。

「主上。」一位探子急匆匆地趕來,在她耳邊細語了幾句。

瀾宛那勢在必得的神色有了明顯的變化。

「真的?」她語氣帶著按捺不住的急切,詢問對方。

「是真的,屬下親眼看見夫人進了天子的御駕之中,一直都沒出來。」

瀾宛:「……停。停下!」

隨著瀾宛的一聲怒喝,準備投石的下屬全都停下了動作。

瀾宛不能理解,為什麼呂簡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將自己的性命和衛襲捆綁在一起。

是為了不讓我弒君?

不可能。

若她的心思與我背道而馳的話,這些年她也不可能在暗中暗暗助力。

瀾宛心下涌動,忽然想到了一件極為要緊的事情。

她立即向對面的山嶺看去,對面的山嶺之上密林叢生,風吹過之後樹枝搖擺,而風,直面吹向瀾宛的臉龐,吹得她眼睛發痛。

瀾宛被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籠罩。

「退。」瀾宛立即對所有伏兵喊道,「退!」

伏兵們有些不解,為何明明勢在必得卻不出擊,這完全不像是他們主上的風格。

但主上一向足智多謀,他們本能地服從主上的命令,立即撤退。

還未等他們全部撤離山頂,就見一陣漫天的紅霧像是鬼怪的魔爪,從對面的山巔順著風快速瀰漫而來。

壓在最後的士兵還沒來得及撤退,被那陣紅霧迷了眼睛。

咳嗽不止,慌不擇路,慘叫著跌入山谷。

「快退——!」瀾宛喝令全軍速速下山。

就在此時,對面數千支箭齊發,漫天黑點,借著風勢追擊,眨眼間又是近百人喪命。

一支箭沖著瀾宛的后脖子便來,在她身邊的護衛不顧自己的性命,抬手一擋,那箭射穿他的手臂,沾血的箭尖懸停在回眸的瀾宛眼珠子前一寸之處。

「放!」

對面山巔之上的童少懸戴著琉璃鏡,用特製的布遮住口鼻,將從夙縣老家裡扒出來的原材料所製作的花椒彈迎風當大禮送出去之後,立即組織弓箭手發射。

本想等著瀾宛即將動手之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山谷之中,殺她個措手不及。

沒想到瀾宛居然在她們要動手的前一刻撤退了。

童少懸一早就在山嶺這頭埋伏著,並不知道呂簡進了天子的御駕,以自己的性命來警告、牽制被狙殺衛襲的誘惑沖昏頭腦的瀾宛。

瀾宛收到消息之後,很快就明白了呂簡的意思,察覺到了危機。

衛襲的御駕在距離凹道還有最後不到一里地的時候停了下來,沒有再前進。

童少懸當機立斷,立即出擊!

花椒彈順著風很快蔓延至瀾宛的陣地,見瀾宛大軍將撤,唐見微和數百位弓箭手齊齊發射。

唐見微三箭齊發,絕對不能讓瀾宛逃走!

直到射得熱汗淋漓,手臂到胸口發燙髮痛,對面山嶺的紅霧散去,隱約可見零星屍首。

沒有瀾宛的蹤影。

「嘖!被她逃走了!」唐見微氣惱不已。

童少懸相當敏銳地帶人繞到了對面的山頂,查看這些沒來得及帶走的屍首之上,是否能夠證實襲擊天子之人出自瀾家。

可惜……

瀾宛畢竟是老狐狸,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不可能留下這樣的證據被人追查。

「哎……」

童少懸萬分失落,這麼好的機會,瀾宛居然躲過了。

童少懸和唐見微一塊兒山下,奔到衛襲的御駕前:「陛下,可惜了,不知為何讓老狐狸逃走了。」

沒想到從天子御駕里走出來的不是天子,而是呂簡。

童少懸和唐見微的神情陡然一凝,差點閃了舌頭:「你……」

倆人於暗中悄悄對視,隨即明白為什麼瀾宛沒有出擊。

定是知曉呂簡在馬車之內,若是攻擊天子,只怕會讓呂簡一塊兒斃命。

呂簡對童少懸和唐見微略略施禮,就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方才她們所說的話,臉上帶著一絲微微的笑意。

而馬車內,是面若死水的衛襲,以及也有點兒懵的童少灼。

呂簡向衛襲道:「關於昂州水利之事,臣的主張已經與陛下言盡,還望陛下慎重考慮。」

衛襲沉著眼眸「嗯」了一聲。

呂簡說:「瀾尚書還在候著臣,請陛下借臣一匹馬。」

衛襲目光瞟向侍衛,侍衛得了令,牽來一匹馬給呂簡。

呂簡騎上馬,向衛襲道別。

童少灼看著呂簡的背影,低聲在衛襲耳邊道:「不若就此殺了此賊。」

衛襲思慮片刻道:「不可。」

童少灼有些不明白,為何不將呂簡擊殺於此。

童少灼轉念一想,這呂簡會以身犯險坐進天子御駕,阻止瀾宛襲擊,說不定她還是有一顆忠君之心。

衛襲就像是看穿了童少灼所想:「朕之所以要爭取長孫胤,說到底是因為長孫胤能夠牽制呂簡,從而影響瀾氏。若是呂簡心中有了搖擺,將她爭取到手中,或是利用她的搖擺,將是瀾宛最大的威脅。瀾宛對呂簡的情感至深,深到讓人難以理解。若是在此殺了呂簡,或許能夠消減呂氏一族的實力,可也會徹底激怒瀾宛。若是瀾氏不計後果為其復仇的話,博陵乃至整個大蒼將迅速被戰火吞噬,這是朕不想看見的。朕不想百姓受苦,不想有人流離失所,能夠不費刀戈就將瀾氏一黨剷除,才是良策。」

童少灼聽衛襲所言,高瞻遠矚,相比之下自己想要得一時的優勢和痛快,便顯得膚淺了。

看著呂簡離去,童少懸的心情很複雜。

想起那日她與呂簡在山坡上的對話,呂簡那番自訴,似乎也帶著一些無奈之情。

.

「所以,天子早就猜到瀾宛會在菿縣動手?」

踏上真正的回程,童少懸幫唐見微拉弓過猛而留下的傷口上藥時,唐見微總算是有空問她詳細的過程了。

這幾日她倆趕往夙縣,拿了天子的敕旨找到葛仰光她阿耶,葛縣丞,讓其幫忙召集弓兵,火速調集周圍小縣的兵馬,為天子保駕護航。

順道將留於童府老宅里沒帶走的花椒彈原料全都刨了出來。

這兩日忙得童少懸和唐見微快要暈厥,唐見微只是跟著她幫忙,都沒來得及詳細詢問。

到了這會兒才算是略略放鬆,向童少懸討問。

童少懸便一五一十告知與她。

……

「瀾宛的人發現我了。」

那日呂簡和瀾宛來祭拜長孫胤,童少懸從陵園回來之後就被童少灼叫去衛襲的屋子裡了。

一進屋衛襲便說了這麼一句。

童少懸心思一晃,想起瀾宛身後跟著的那群家臣,孔武有力身材奇偉,看著便是一群常年征戰的武士。

「她或許早就猜到我未去祭祀大典,而是來了菿縣。除了今日見著的三十多名隨從之外,她亦有一千精兵,駐紮在菿縣南側山腳。」

衛襲面上未見絲毫著急,說明了現下基本的情況之後,讓兩姐妹坐下,問她們,

「若你們是瀾宛,動不動手?」

童少懸和童少灼互看一眼,掌心都有些冒汗。

能是動什麼手,自然是弒殺天子。

這裡可不是戒備森嚴的皇城。

衛襲此次來菿縣正是簡衣素行,不想讓人知道她的行蹤,特意隱藏了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帶太多的隨從。

雖有武藝精湛以一敵十的影衛在暗處保護她的安全,可若是被一千精兵圍困,怕也是插翅難飛。

童家這兩個人姐妹在此,一文一武,衛襲問她們的意思,卻不像是讓她們為君上出謀劃策,而是君上在考校。

童少懸大了膽子道:「若我是瀾宛,必冒險一擊。要是真的伏擊得手於菿縣,秘而不宣,回頭便是挾天子以令天下,無論傳出什麼樣的矯召,恐怕都能瞞天過海。待中樞查明真相之時,恐怕這朝野內外,早就被瀾氏一派掌控了。

「即便沒得手,這菿縣都是山地,地勢複雜,她還佔盡了人數上的優勢,全身而退並不是難事。百利無一害的事兒,像瀾宛這樣的野心家,一定不可能不心動。」

衛襲點頭之後,將菿縣輿圖展開,問童少灼:「若你是瀾宛,會在哪裡動手?」

童少灼在墜風嶺輿圖的凹道上畫了一個圈,結合地形說得頭頭是道。

衛襲看了之後,深以為然:「看來你這輕騎校尉的確有些本事,我原本有其他三個備選,你選的這個在備選之外,倒是比我所想更為精妙。」

童少灼被她誇得小臉泛紅。

「若是要反擊瀾宛,與何處動手為妙?」衛襲繼續問。

童少灼道:「自然是埋伏於對峰。若是瀾宛要動手,十之八-九會採用投石器。這小小的山谷,一旦有巨石落下逃無可逃,特別是這凹道之處最為兇險。但是這投石器笨重,不太好運送,所以瀾宛必定要選擇較為平緩的山路上行。墜風嶺西側平緩,瀾宛極有可能會選擇西側,那麼,於對面的東側埋伏,以弓箭射殺,便是上策。畢竟這嶺口狹窄,箭力完全可以企及。」

童少懸也道:「我熟悉東南這一代冬日的風向,風向正好是自東向西刮。到時候我再備上花椒彈,順著風給她來一份淚眼汪汪的大禮!」

衛襲對這姐妹倆淡淡一笑:「這回看你們倆的了。」

衛襲多在菿縣留兩日,也是為了讓童少懸先行,去夙縣準備,順便迷惑瀾宛,以為她是真的為了治人才被耽誤。

一切如童少灼和童少懸這兩姐妹所料。

除了最後沒能當場狙斃瀾宛之外。

……

呂簡騎著馬,一路咳嗽著前行,被瀾宛的人接走了。

上了瀾宛的馬車,呂簡先是查看了一番,確定她無恙之後才略顯虛脫地靠在她肩上。

瀾宛問她:「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這是陷阱。」

呂簡合著眼輕聲道:「若是我說了,你也不會善罷甘休,依舊會想要冒險一試。這麼大的誘惑擺在眼前,你不可能不嘗試,何須多費口舌?」

瀾宛默然。

的確,正如呂簡所言,瀾宛是個極為自信之人,衛襲人就在這兒,就像是陷阱里的肉,她是那飢腸轆轆的野獸,面對食物的誘惑,即便冒險也要一試。

但呂簡上了衛襲的馬車,即便瀾宛再冒進,也不可能將妻子置於險地。

「這次是我太衝動了。」瀾宛是有些失落,畢竟衛襲的性命已經在嘴邊,一嘴咬下去反而被扎了滿臉的血,瀾宛損失了不少人馬,不得不說這一局衛襲勝了。

「阮寐兵馬被伏擊於前川,萬人被蠻夷活埋,而瀾仲禹帶兵討伐,不僅為阮寐報了仇,又下蠻夷四座城池,聲名大噪。現下西南邊境的百姓已尊瀾仲禹為王,將大蒼天子恩澤拋之腦後了。」呂簡道,「阮寐被伏擊之事,也是你派人在他軍中竊取情報,才得手的吧。」

這瀾仲禹便是前段時日在西南名聲鵲起的瀾家將領,原本衛襲是想要讓阮寐牽制於他,不讓其圈地為王,沒想到瀾宛在悄無聲息之間,為瀾仲禹除去了心頭大患。

而衛襲身處菿縣,又沉浸在與瀾宛的對局之中,恐怕沒有時間去想西南戰局。

這一輪下來,到底還是瀾家得了更大的便宜。

瀾宛笑道:「阿策你眼界廣闊,什麼都被你想著了。若是咱們得了江山,百姓們在你的愛護下,當是豐年樂業。」

呂簡沒有說話,瀾宛上前吻她冰冷的唇,將她身子捂熱了。

「阿策,你知道我在做什麼,你一直都知道。」

瀾宛依在她的胸口,低語著。

「知道。」呂簡輕聲回應。

「你會幫我的,對不對?」瀾宛的笑容和溫柔之言就像魅惑人心的毒物。她用指尖點著呂簡的唇,想在她的眼睛里得到答案。

「會。」呂簡輕咳了一陣,瀾宛疼惜又欣慰地將她摟進懷裡。

「我就知道……這世間最疼愛我的人,除了夫人之外別無他人了……」

呂簡捧著她的臉,看著這張沒被歲月改變的臉龐,依舊如二人初遇時那麼美艷傲人。

「自然。」呂簡道,「我早也想好了,盡此一生,疼愛阿柔。」

呂簡笑著——

不然,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假以時日,你的成就必定會在我之上。」

這是長孫胤當年對呂簡所言,是先生對她的殷切希望。

忠貞、純粹、芳名萬世……

這些呂簡年少時追逐過的美好,早就被她拋之腦後,換回的,便是一個瀾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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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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