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第 九 章

蘇徽並沒有將內心的想法說出口,但青春期的孩子果然就是心思細膩,嘉禾只抬頭瞟了他一眼,立時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麼,「你覺得我在杞人憂天是不是?」她皺起鼻子,冷哼了一聲。

蘇徽連忙拱手,「不敢。」

嘉禾瞪了他一眼。

蘇徽意識到她在一本正經的在煩惱,於是正色說道:「皇后是天子結髮元妻,我朝重綱常、嫡庶與禮法,陛下不會輕易廢后。」

嘉禾四下張望,見其餘宮女不是在忙碌,就是遠遠的侍立一旁,聽不見她和蘇徽的談話,這才朝着蘇徽招了招手,示意他湊近一些,小聲的對他說道:「正因為我朝重視禮法,所以我才擔心娘娘地位不穩。因為、因為……」她為難的糾結了一會,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為人子女不得妄議父母,這是最基本的孝道。

蘇徽卻已從她猶豫的神情中猜出了她心中的隱憂。

他記起來了,懿安皇后杜氏的出身,似乎有些上不得枱面。

雖然《夏史》對此記載的十分模糊,後世的學者還是通過一系列考證推斷出了懿安皇后在嫁給夏太.祖之前的身份——伶人。

在蘇徽那個時代,人們並不會因為懿安皇后做過伶人就輕視她,反而會欣賞她傳奇的人生。可是在夏朝長業年間,一個伶人出身的皇后,這簡直……

人們可以伏拜在一個做過乞丐的孤兒腳下對他畢恭畢敬,卻不能容忍他的妻子不是清白之身。

**

杜雍與杜皇后並非親生兄妹,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不多了。

前朝末年杜雍的身份是一介布衣,祖上世代耕讀傳家,可他卻無心學業,成日遊手好閒,花天酒地。在他四處尋歡之際,結識了戲園子裏討生活的杜銀釵。

杜銀釵早年可沒有現在風光,說句老實話,她做戲子時,是杜雍見過的最失敗的戲子,曲歌的不好,身段不行,模樣也不算頂尖,呆呆笨笨不會討好人的,最後居然混到連飯都吃不起。

出於憐憫,杜雍施捨了她一些錢財,不過他那時自己也不富裕,能給也不過是幾頓燒餅的錢。

灰頭土臉的杜銀釵那時一邊啃著燒餅一邊嚎啕大哭,說日後必當湧泉相報。他笑了笑,並不覺得這個女孩能回報他什麼。因為他們都姓杜,杜雍便順口戲言,認了她做妹妹,兄長照顧妹妹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報償就免了。

後來天下愈發的亂了,他敏銳的在亂世之中發現了機遇,放棄了孔孟聖賢,做起了販賣糧食、私鹽和布帛的生意,沒過多久,手裏積攢了一筆錢財,小富了一把。

這時杜銀釵前來投奔他,身邊還帶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一問方知,自己都吃不上飯的杜銀釵居然收養了這個行乞為生就快餓死的少年,非但如此,兩人相處久了,竟萌生了情愫,戲園裏的管事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杜銀釵索性帶着他私奔了出來。

杜雍乾脆好人做到底,收容了他們,還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因為擔心杜銀釵的身份會惹來麻煩,他對外宣稱杜銀釵就是他的妹妹。後來天下大亂,前朝的戶籍皇冊皆毀於戰火,也就沒人知道她其實與杜雍不是一家人。

再後來,杜銀釵和她的丈夫一同起兵造反。杜雍則是在戰亂之中艱難求生,直到有一天杜銀釵又找到了他,邀請他加入他們。

他依靠着杜銀釵夫婦的勢力將生意做大,為他們提供糧草,再一步步的謀求權勢地位。後來他徹底擺脫了商賈的身份,搖身一變成了高官,又藉著「國舅」的身份成為了皇親國戚,十餘年來,享盡榮華——這些都是他早年做夢都沒有想過的。

因為有杜銀釵,才有了他的今天,這點他一直記着。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外戚,早就捨不得這樣的身份了,同時他也清楚,杜銀釵離不開他,如果杜銀釵不是他的妹妹,如果她的真實身份暴露出來,必將在朝野內外掀起嘩然大波。

十三四歲的小乞兒娶一個伶人這不是多麼大不了的事情,可若干年後這個乞兒已經成為了天子,他還會容忍自己身邊有個不「乾淨」的妻子么?這些年來他雖然表面上一直待杜皇后不薄,可心裏,未嘗沒有後悔過吧。如果真到了杜銀釵的身份被揭露的那一天,他是否會為了自己的顏面而憤然廢后,亦或者還是站在結髮妻子的那一邊?

坤寧宮富麗奢華的殿堂之上,杜氏「兄妹」雙雙緘默了良久。最後杜皇後站了起來,一把掀開了隔在他們二人中央的簾帳。

跪在冰涼金磚上的杜雍抬頭看着她。他已經有許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直接的注視她的容顏了,她變了很多,眉目端莊、面容貴氣,高高在上的俯視着他,有種無形的威嚴,她不再是秦淮河邊那個年輕而又可憐的倡優。

「阿兄,言之有理。」杜皇后一字一頓的說道。

杜雍長出了一口氣,對着杜皇后道:「昔年漢高祖劉邦欲廢呂后之子劉盈改立劉如意,呂後母子地位岌岌可危,最後是靠着張良獻策,方度過難過。」

「我知道。」杜銀釵冷冷的開口:「因為商山四皓。呂後為劉盈請來了商山四皓,高祖遂以為太子羽翼豐滿,不可妄動。」

「不,不是因為商山四皓。而是因為張良。張良為呂后獻策,請來商山四皓,由此讓高祖知道,開國功勛,乃是與呂后一心的。他們反對另立,劉邦貴為皇帝也無可奈何。」

「所以說……本宮該與你們一心?」

杜雍神情一凜,他今日說的話已經過多了,按理來說,皇后也該被勸服了。

果然,他聽見皇后又道:「本宮自然是與阿兄一條心的,只不過……阿兄說的這些,是誰教的?」

杜雍愣住。

皇后輕嗤,「既然是兄妹,說話也不需要客套什麼了。今日,是誰指使阿兄來這的。阿兄的本事我了解,謀財尚可,謀長久的權勢地位卻是力有不足——」她再一次主導了話語的主動權,「我再問一次,是誰指使阿兄來這的?」

**

要怎如何開導一個陷入苦悶之中的青春期少女,這是個難事。

蘇徽從小接觸的人不多,別的孩子在玩耍的時候他在家中接受私人教育,上學時因為跳級的緣故,身邊都是比他年長的同學,與他玩不到一起去,後來進了研究所,整天被一群搞學術的老頭子老奶奶包圍,他……他是真不知道該怎麼和嘉禾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打交道。

不會安慰的話,那不如直接丟下嘉禾走開算了。反正他也沒有義務開解她。

可是他不想這樣。他心裏清楚,嘉禾的擔憂都是無謂的,杜皇后的地位不僅很穩,而且壽命還長……可是這些嘉禾又不知道。許多在煩惱在外人眼中或許無足輕重,但在當事人心目中,或許並天還大,尤其是當這個人還是孩子的時候。

蘇徽十二三歲的時候,也曾懷抱着一堆對未來的恐懼,卻因為孤獨,只能默默的在心中咀嚼因不安所帶來的痛苦。

「公主。」他想了想,試圖以一種淺顯的口吻來安慰她,「史書上所載的故事,未必就可以用來參考現今的事例。更何況史冊中所記載的,也未必皆是悲傷的故事。書上有人背信棄義,可也有人千金一諾,有人拋妻棄子,但也有人恩愛不疑,有人惡,也有人善,有人悲戚也有人歡喜。公主不必將太多事情想複雜了,有時候走一步算一步,也未嘗不可。」

嘉禾懵懵懂懂的抬頭,並不十分能理解這樣一番話。

但這年她才十三歲,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的時間去理解他的話語。

*

這天夜裏,嘉禾聽了蘇徽的勸告,早早的休息。

然而聽話口頭答應是一回事,會不會真的聽話又是另一回事,輾轉反側大半夜之後,她終於忍不住悄悄下床,爬到了床底下,掀開了一塊鬆動的地磚。

磚下藏着一本老舊的書籍,她將書取出,無聲無息的又縮回到了被窩中,打開了盛着夜明珠的匣子。明珠的光輝模模糊糊的映出封皮上的幾個字——中國歷史.八年級上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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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書中的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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