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說出口的話

沒能說出口的話

我想,發現我可能不是那個未來的學校里,太宰治的學生時,我多半是鬆了口氣。

然而這個世界,截至這一時間點上所發生的一切,竟然跟未來的我的經歷異曲同工,又讓我感到憎恨。

若是沒有來自未來的記憶,這一個我會怎麼做?或許是跟未來的我一樣,怨恨著奪走一切的弟弟?

……我不知道。

這種可能性,這種歷史的必然性,讓我有些想吐。

最讓我想吐的,是緣一那傢伙竟然還是我的兄弟。

這個時代的緣一是無辜的,不,哪怕是未來時代的緣一,也沒有做錯什麼。

是啊,他們都沒錯,他們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活着,只是資質優秀罷了。

我卻憎恨着他們。

曾經,我只是心裏彆扭,看着緣一的笑容覺得內心愧疚,看着他比我做的好暗自忿忿不平,說白了就是酸檸檬心理。

曾經的曾經。

在太宰治從天台跳下之前,我是那麼想的。

我那時候,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跟心情,去注意我的國文老師在想什麼,對我說過什麼。

我滿心都是父親的想法,弟弟的優異,來自家庭跟個人的各方面的壓力。我哪有心思去管別人在想什麼,做什麼,又對我期待些什麼呢?

除了國文課交作業之外,太宰老師偶爾會跟我聊聊天,說是聊天也只是單方面聽他傾瀉黑泥罷了。我不懂為什麼有吃有穿過的很好又相貌好看的一個人,每天為什麼有那麼多負面情緒,而且還總在別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甚至是其他老師們心目之中的開心果。

只是,那時候……那個時候,其實並非毫無預兆。

我其實應該知道。

可是我沒有多想,甚至沒心思去想。

現在想來也一樣,讓一個家庭有矛盾,有個一直壓着自己一頭的弟弟,甚至都想主動去退學的學生,不去關心自己家的爛攤子,反倒要去關注一個本該是人生導師的師長,難道不是豈有此理,要求的太過分了嗎?

他只是說,要一起來嗎,岩勝?

我只是回答他,我要走了。

當他那麼做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這已經不是『完全沒想到』可以當做借口的了。

或許,我有一點想到了。或許潛意識,我知道他在問什麼。大約潛意識裏的潛意識,我是想的,他也看出來了,所以才問我要一起來嗎?

我本該發現,本該意識到,本該做些什麼。

我引以為傲的體力,跟自以為是的大腦,其實自始至終的空空如也,只想着自己的事,只想着家裏的事,只想着父親自私的願望,跟我那除了給我同一血緣,其實並不欠我什麼的弟弟。

這世上唯一看透了我,了解我,理解我的人,曾向我伸出手。

我甚至都沒想過,我可以伸手去抓住他。

這樣的悲痛,這樣心痛的感覺,明明是虛假的記憶帶來的,對於現在的我,卻是唯一的真實。

與那份鮮明的痛苦相比,現在的這個繼國岩勝所經歷的一切,竟然不算什麼。

什麼父親的認可,家主的身份,什麼優秀的弟弟,跟要不要讓位出家,簡直是可笑又可憐的小煩惱。

——我竟然為了這種事,這種東西!自我沉浸其中,沒有去注意那個人的煩惱!

我本該比其他人更早注意到!更早明白!他明明只向我傾訴,只告訴我他的那些煩惱。

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憎恨的,就是無能為力的我自己!無法原諒的其實是我自己!但我還是不可避免的遷怒,遷怒於活在現代的父親跟我一無所知的弟弟,遷怒於現在這個古代的過於嚴酷的家主,跟我同樣懵懂無知的兄弟。

他們沒有錯,他們很無辜,有錯的只有我。

可我還是無法原諒,已經無法壓抑自己的憎恨與憤怒,想要把它傾瀉在他們身上。

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我怎會……一點都沒有察覺……一點都沒有想到……

*

夜晚的月光下,站在庭院之中的孩童仰頭看向天空。他雖是孩童的身體,卻是少年的心靈。他依然是,那所高中之中,站在天台之上看着自己老師的那名學生。

美麗的月亮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平等而又溫柔的用月光拂煦着地面的一切,包括他。

這似乎撫平了他的憤怒,讓他將憎恨之心掩埋在靈魂深處,更深的地方。

在此一時刻,他的頭腦格外的清明。

家主大人也好,繼國家繼承人的位子也好,這個世界的父親跟他的弟弟也好,所有的這些都對他失去了意義。

原來他自己,一直為了這般無足輕重的東西在煩惱,還真是可悲。

來自未來的虛幻的記憶,竟然比自己人生所經歷過的全部都更真實。那他這空虛的人生到底又算什麼呢?

他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真是奇怪,明明他……只是獲得了那樣一份記憶而已。

哪怕是那個記憶之中的他,另一個繼國岩勝,與太宰治的交集也僅僅如此而已。

又不是什麼至交,僅僅是學生與老師;也沒什麼珍重與友好,太宰治給岩勝同學帶來的總是玄學一般聽不懂的哲學課,跟負面情緒的傾吐,岩勝在他簡直就是個人間精神垃圾桶。他甚至懷疑,那個太宰治,就是因為知道那個岩勝的呆板愚昧跟無動於衷,才會選擇他。

……是岩勝就不會在意,也不會阻止,大約是出自這樣的理由。

其結果,就是不會在意也不會阻止的繼國岩勝,因自己的無知與無視,沉重痛苦到無法呼吸。

——「這樣的記憶,不想要的話,要不要跟我做一個實驗?把它丟到其他的世界去,考驗一下歷史之中世界線的收束性~」

齊木空助開玩笑一般的話,對那時候的繼國岩勝來說,應該等同於救贖。是否合乎邏輯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繼國岩勝得出的結論,就是,對他來說的確算有所改變。

以前重要的東西變得全部不再重要,若要問,這就是他最大的感受。

「……你問為什麼會說『月亮真美啊』是我愛你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哦~因為是名人說的吧,名人,名人名言大家都知道,所以就成為替代語了。若是我的話肯定不會這麼說,我的話,多半是『請跟我一起殉情吧』?可是如果真有人跟我一起殉情,我多半又不想死了,想想看,有人願意跟你一起殉情呢!這世間至少有一個人是留戀我的吧?」

可悲的太宰治,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留戀過你。

岩勝憤恨的想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憤恨,總之就是很生氣。

可是氣一個並不存在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他只能下定決心,反正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活得好好。至於你,就好好死到了地獄去吧,黑泥太宰治!虧你還是個老師,還是個老師!竟然在少年兒童面前做這樣的事,你就該下地獄!

繼國岩勝也難以解釋,為什麼他的怨恨從親族身上又轉回罪魁禍首的太宰治身上。總之內心怒罵完太宰之後,竟然出奇的平靜。

他決定離開繼國家。這裏是繼國家,卻不是他的家。家主大人需要的只是繼位者,不是他繼國岩勝。就像太宰治只是隨意的問了一句而已,那個人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只要答應他,給他一個留下的理由就可以。偏偏卻恰巧是最遲鈍又不解風情的他。

岩勝本想拿些東西,譬如換洗衣物或銀兩之類,突然他又意識到,那樣子跟留在家中也全無區別吧,離開都要依靠家中的錢財衣物,不證明着他依然依賴繼國家?

作為一個年僅七歲的孩童,依賴長輩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放在他身上,卻延伸出利益跟權利關係。

……若是習慣蹭學生跟同事飯來滿足肚子的太宰治,大約要嘲笑他不自量力,虛浮傲慢不切實際。做人實在點不好嗎?搶了他們的錢不聽他們的話逍遙快樂才最好吧?

可繼國岩勝就是這樣的性格,一種骨子裏高高在上的傲慢,讓他不屑如此。未來或許有什麼會打斷他的傲骨,折損他的傲慢,讓他看清現實是什麼模樣。但現在他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繼國岩勝,繼國家的繼承人,拿着一柄刀,穿着自己平日所穿最平常的一套衣服,趁著夜色離開。

無論是讓他惱火的父親,還是溫柔體虛病痛的母親,或者那曾經佔滿他全部大腦,唯一重要的弟弟,現在全部都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他只想離開這裏,遠遠的離開這裏,向某個根本不曾存在的混蛋證明,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的活着。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不知不覺他的前行方向,就變成了月亮的方向。

離開家很遠之後,才逐步慢行的他放鬆下來,他看向月亮,覺得真的很不可思議。

有的事物,一直存在於你身邊,你不覺得它有多麼重要。但在黑暗抓住你的時候,只有它伴隨着你,為你照亮了方向。

「岩勝君就沒想過離開家,離開學校,到更遠的地方去嗎?要不要試試看,說不定有不同的體驗。」

那時候他怎麼說的?他問,就像你一樣嗎?你有了不同的體驗嗎?

然後,他的老師就如同死掉的鹹魚一樣趴在地上說,啊,是啊,其實到哪裏都一樣。但說不定就不一樣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十萬次百萬次,以巨大的數量來堆積,說不定有一次不一樣了呢?

「其實沒有什麼不同,老師。唯一不同的……只是嘗試吧。」

*

該說兄弟同心嗎?聽說自己可能會被推上家主之位,哥哥會被送到寺廟的繼國緣一,想到了離開繼國家。

對他來說,這個家最重要的就是母親跟兄長大人。其他的所有存在,包括父親大人,都是『其他』。

跟一出生就被當做家主教育的繼國岩勝不同,緣一的教育有嚴重缺失,他等同是被棄養狀態,靠母親跟女僕的好心偷偷飼養長大。期間兄長大人發現他的存在,改善了他的環境。但哪怕如此,他的人生,最適合接受道德品質跟為人教育的重要階段是缺失的。他參照的唯一模板,只有他的兄長大人。

——理所當然,他並不覺得,擊敗了兄長大人的劍術老師,是什麼重要之事。

你會在意昆蟲的看法嗎?

讓你去捉蜻蜓,於是你抓住了蜻蜓的翅膀,周圍的人高興誇讚,你會是什麼感覺?

……這是值得誇耀的事嗎?只是蜻蜓而已。

多半是這樣。

因而所有人的態度,繼國家的態度,父親大人的態度,兄長大人的態度進而改變,在他其實是非常不能理解的事。

就好比,你捉住了蜻蜓,然後有誰告訴你,因為捉不到蜻蜓,兄長大人不能吃飯,你今天卻可以吃兩份蛋糕。

對你來說,是什麼樣的感覺?

……有病吧?只是這種事,只是這樣的事,憑什麼為難我的兄長大人?

父親大人很得意,卻從未意識到一個事實——他所看重的新繼承人,他的另一個兒子繼國緣一,從未跟他說過話。

從未。

貴為繼國家家主的他,其實在緣一眼裏,也是『別的什麼』。若其他人是昆蟲,那父親大人最多算兔子吧,還是張牙舞爪的兔子。

緣一,真的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兄長大人跟母親大人要在意父親大人的感受。對他來說,抓住蜻蜓,跟抓住兔子其實難度上並沒有太大差異。唯一的問題是,這是母親大人喜歡的兔子,兄長大人敬愛的兔子,所以他不能像對待蜻蜓一樣對待兔子。

所以緣一唯一能做的,就是早日離開這個家,不讓母親大人跟兄長大人為難。

可他沒有這麼做,母親大人的身體相當的虛弱,隨時都可能離開人世。他想陪伴母親大人到最後,之後再行離開。

這樣的任性,讓他錯過離開這裏的機會。

當第二日,大家告訴他自己的兄長大人離開,陪伴母親的他沒能及時知道阻攔時,緣一愣了。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發展。

……為什麼會這樣?僅僅為了一隻蜻蜓,一隻兔子嗎?

啊。

不是的。

在兄長大人的眼裏,他們都是人類,是重要的人,是兄長大人的師傅,跟父親大人。他們都是有着類似身體結構,有心臟有肺部血管里流淌血液的人類,這本該是他一開始就知道的事。

繼國緣一終於明白了自己所犯下的致命錯誤。

其他的人類,不是什麼『其他的什麼』,是會對他,母親大人以及兄長產生影響的活生生的人。

「是我的錯,我會將兄長大人帶回來。繼國家的家主,只有兄長大人。」

繼國緣一這樣承諾。

繼國家的現任家主發火了:「你在說什麼,緣一!沒必要管那個膽小鬼!既然他走了,正好——等等,你去哪裏,攔住他!」

兩名護衛上前,一瞬而已,人仰馬翻,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跪在地上手腳顫抖。

提着刀,甚至刀都未曾出鞘的孩童,面無表情看向那高高在上,臉色鐵青的家主。

「你將兄長大人,當做什麼?」

男人無法回答。

有那麼一瞬,他甚至認為,那並非自己的骨肉,而是托生在他妻子腹中的鬼神,藉由人類的血肉誕生於世。誤以為能用血脈去牽制利用他的自己,可笑又可憐。

之後,那長著人類相貌的怪物,就這樣走了,沒有人敢去阻攔。

——我當然,將他當做我的兒子,所以不希望你們自相殘殺,希望你跟他都能活下去才這樣安排。

這樣的話,他再也沒機會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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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呼的坑兄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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