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07 賀秋容（上）
初秋的雨來去突然，便叫這個小鎮的街面上幾乎沒有積水。
雨後的陽光異常溫潤，帶着沒有來得及褪去的濕氣重新照拂著一切，但似乎——並不包括她。
我牽着馬，站在那兒，看着蜷縮在藥鋪門口的那個小姑娘。她的眼睛與秋宇的很是相像，本應濃黑如夜，卻泛著寥寥星光。然而除了眼睛，全身上下，她便再沒有一處與秋宇是相像的了。
我見她面色泛黃，兩頰微陷，身子骨纖弱易折，便知道，她定是許久都沒有填飽過肚子了。
但我不知道是否該伸出援手，這樣的老弱婦孺在這個鎮子上還有很多，畢竟——我也只是個離家出走的人。
忽然，她身後倚靠着的鋪門有了點兒動靜，她的身子彷彿捕捉到了什麼訊號，原本羸弱無力卻突然憑空彈起，「啪」的一聲，徑直撲在了那扇門上。
「掌柜，掌柜……」她叫道，「求求您了，掌柜……先生已經替阿弟看了病，阿弟只差這一味葯……求求您……求求您……」
「快走！」鋪門中傳來一聲呵斥，「莫要再在此胡鬧！再說了，你也根本買不起！」
「求您……求您……」
「再不走我可報官了！」
聽見「報官」這二字，她明顯一愣。隨即慌道：「不，別報官……不能報官……阿弟，阿弟只有我了……」
「你弟弟得了什麼病？」我終於忍不住問。
她意外地看着我，彷彿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面前竟有一人已經牽馬立了許久。
她搖頭，慌亂也重新回到她的眼中：「大……大夫說……要清根草……」
清根草？
清根草乃西域藥草，不算珍稀，但西域距此路途遙遠，運送至這靠海小鎮價錢倒是翻了幾番。
「你的弟弟是否有疫病之症？是否高燒畏寒，身子乏力，漸有咳喘之兆？」我又問。
但是她卻沒有回答我，而是忽然將目光投向了我的身後……
我轉身，不出意外的，見到了父親。
「秋容。」父親獨自一人騎在馬上，幾日不見，發須如身下的白馬般覆了雪。父親嚴肅地看着我，薄唇緊抿，即便短暫地鬆開也只是發出一聲責問：「你還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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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踏進院子的時候，秋宇沖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帶着哭腔：「阿姊，阿姊……你去哪兒了……」然後他緊緊地抱住了我，徑直大哭，「你要丟下宇兒么阿姊……」
我蹲下，擦去他因淚水迷糊了的眼，又摸了摸他的頭。便拉着他的手，沿着長廊向院子裏頭走去，安慰他道：「阿姊怎麼會丟下宇兒，阿姊只是出了趟遠門，去給人瞧病。」
說着，我卻停下了腳步，又看了一眼站在廊下的人。
他連忙低頭，躲避了我的目光，但我分明自他的眼中瞧出了幾分愧疚。
「葉大哥！」孩子的心思轉換的就是快，秋宇也看見了他，便歡快的叫了一聲，直奔他而去。
經過他身前的時候，我再次停下了步子，對他說：「我之所以告訴你我將要去哪兒，是想讓你來尋我，而不是父親。既然來的是父親，那便一切都聽從他的安排罷。」
他被秋宇糾纏着，似乎沒有聽清我的話，微微顫抖的身子卻依然沒有逃過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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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前的那一夜，我坐在梳妝台前，銅鏡的一側放着紫蘿山莊遣人送來的聘飾，另一側竟是一朵白色的布花。
這是整個梳妝台，不，整個房間中唯一的一抹異色。
這抹異色便顯得格外的耀眼，刺得我睜不開眼來，在這一片赤色之中，更是顯得極其的荒誕。
如同父親，想要將我行我素的女兒嫁與紫蘿山莊，自己卻偏偏等不到這一日，撒手人寰……
上花轎前，我對葉笑笑說：「秋宇會與我一同去紫蘿山莊，父親故去，這逸靈門也不剩什麼了。」說着，我又看了看迎親隊伍最前頭的那人，微微笑道，「如今紫蘿山莊與逸靈門對葉氏的恩情你也算是還清了，是去是留，隨你。」
他似乎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微微張闔了一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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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與人婦的日子過得永遠都是那麼的快，快到能將一切都沖淡。就像紫蘿山莊的少山莊初次見到我時的那份執著，如今也只是變作了尋常夫妻的柴米油鹽。
但變化也在悄無聲息的滋長，就好像我懷中嗷嗷待哺的嬰孩，又好像屋外秋宇的舞劍之聲……
我從來沒有想過秋宇有一日會對我說他不想再習醫術，但又對他提出要學紫蘿劍法絲毫不感到意外。的確，這幾年在紫蘿山莊耳濡目染，想來任何一名少年都是無法抵擋鋤強扶弱，仗劍天涯的江湖誘惑的罷。我低頭看着襁褓中的嬰孩，忽然覺得如此也挺好。這孩子是我的一部分，是另一個我，我會任她我行我素，嫁給自己想嫁的人，也會將自己習得的一切醫術傳授與她……
直到那一日，上天的懲罰到來的那一日。
「清根草？」我失了神，惶然看着葉笑笑，「你說清根草？！」
我的孩子，竟因為尋不到清根草在我的眼前漸漸停止了呼吸。
這便是報應？
我忽然記起了父親將我帶回逸靈門的那日，我在藥鋪前丟下的那姑娘。但我卻記不清是否給了那姑娘銀兩，叫她去買清根草……
我的腦海中逐漸只剩一片空白。
「清根草為什麼買不到？！」我突然抬頭，質問葉笑笑，「銀子！紫蘿山莊有的是銀子！」
「如今的清根草，都叫東瀛人收了去。」葉笑笑說。
「那去東瀛！」我大叫，「去東瀛！」忽然，我又跌坐在地，因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最最重要的事實——藥草，總有功效相近之物，即便沒有，也可搭配熬制。此症，興許並非必須清根草……可是我卻淪為人婦，將醫典上的那一頁忘得一乾二淨……我又緊緊地盯着葉笑笑，他應是記得的，可是，可是這裏不是逸靈門，這裏是我將他拒之千里的紫蘿山莊……
欲哭無淚，杜鵑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