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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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裏打雷不是稀奇事,晴天裏發大水千古未聞。

黃洋洋的大水卷著碎木泥塊,鍋碗家什,死牛死騾子,以及……死人滾滾而下。若有人站在岸邊仔細看,或許會發現,這一眼望不到頭的洪水中還漂著兩個騎在枯木上的孩子。

這兩個孩子小的在前,大的在後,腰間用一根指肚粗的麻繩拴住,在水中載浮載沉已過一天一夜。

顧春妮泡了一整宿,怎麼都想不明白,她姐弟是如何遭到的這無妄天災。

想她從末世穿到這樣的亂世,這十二年間不說大富大貴,也能吃飽穿暖,不用拈針拿線下地幹活,投胎運氣不能算差。可惜從前年她奶奶和娘相繼去世開始,顧春妮的好運就到了頭。倒霉到今日,已是極致。

想來想去,顧春妮只能怪自己出門沒算好日子。

前一天顧春妮領着小弟夏生匆匆到渡口準備乘船去省城坐火車,在跟船家議價的當頭,轉頭看見上游的大河像發了瘋的濁龍一樣在水中翻波起浪,人頭攢動的大河碼頭,轉眼被濁龍吞沒,化為白茫茫的一片澤國。

那景象,便如末世重臨!

顧春妮只來得及攥緊弟弟的手腕,便被巨浪拍進了奔涌無盡的河水之中。要不是她從前世帶來的空間有點物資,姐弟兩個內外交困,只怕早變成了河中的浮屍之一。

「姐,你再跟俺說說,俺爹家的好日子唄。」

夏生仰起小腦袋,他想望天瞅瞅時辰,可眼前白花花的全是水影子在晃,他什麼也看不清。恍忽中,他想起奶奶跟他說的:一條水影子就是一隻水猴子。水猴子躲在水底下,只要看見有小孩子入水,就會伸手來扯。那白花花的這一片水影子,該是多少水猴子藏在底下……

夏生用力蜷起腿,牙齒格格打戰。

顧春妮心裏發酸:「不是跟你說過好多回了嗎?咱爹家住的房子亮堂堂的,不像咱老屋黑得怕人;家裏用的水都是用個叫水龍頭的東西管起來的,一擰,那水就嘩嘩往下流,洗菜洗碗可方便了;還有,每個房間點的燈不叫煤油燈,叫電燈,那燈一拉就亮了,大黑天裏連蚊子毛都看得見。還有還有,每個房裏都有澡間……」

夏生悠然神往:「我真想明天就到咱爹家。姐,你想咱爹嗎?」

顧春妮翻手從空間里摸出顆巧克力糖哄他:「吃顆糖豆吧。」

夏生開心地笑眯了眼,這孩子生來容易知足。

他珍惜地舔著這顆生平吃到的,最美味的糖豆,忽然想起來:「那,那俺爹這些年怎麼不來接俺們娘幾個?」

她心中一哂:還能為什麼,因為渣唄。

顧春妮是胎穿,打從一出生,到六歲那年,她就沒見過這一世的親爹顧茂豐。要不是家裏的傭工跟下人說嘴,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遺腹子。

原來顧家世代經營著一個茶園,到老太爺這一代開始抽大煙,顧茂豐還沒成丁,好大一座茶園就抽沒了。還好老太爺沒禍害到底,茶園沒了,他人也沒了,又留下些人脈。顧茂豐生了張巧嘴,膽子也大,才十五六歲就跟父親的好友出門闖蕩,婚後靠着老婆娘家,在南城,海城等地販賣茶葉漸漸又經營起來。

春妮出生那一年,跟顧茂豐同在海城經商的同鄉傳話回來,說顧茂豐在海城頂下個大鋪子,還置了個二房太太,日子過得不知道多逍遙。又說他曾經放話出來,要洗乾淨泥巴做上等人,以後都不會回這鄉下泥巴坑了。

這話傳到春妮她媽耳朵里,當即動了胎氣,拚死生下個女兒。不等她媽為渣男乾的破事糟心,發現這女兒病貓似的,氣息幾斷幾續,差點剛出生又回了鬼門關。

顧茂豐的事讓春妮她媽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可能是別人的,女兒絕對只會是自己的。

春妮她媽成婚多年才有了這個寶貝疙瘩,這下什麼事都拋在腦後,一顆心都撲在了女兒身上。

而顧茂豐就真像他同鄉說的那樣,從春妮到夏生出生,他只寄過些錢回來,偶爾捎些東西,人從來不見影。即使後頭老娘糟糠接續蹬腿上山,他也是最多託人捎了兩封信到家。

後來,春妮長到六歲,春妮媽去海城尋過一回夫,半年後,回來再不提此事。

春妮就是那一次沾她媽的光,一道去的海城。也是那個時候,她媽有了夏生。

若非長輩們接連去世,附近山上匪患越鬧越凶,她絕不會小小年紀就帶着比她更小的弟弟南下海城去尋親爹。

這年頭,失去庇護的孩子想平安長大,太難了。特別是老家那樣王法管不到的鄉下地方,鄉鄰們若起了歹心,是防不勝防的。

顧茂豐再渣,看在夏生是男丁的份上,也不會真不管他們。

時至今日,春妮才明白,那時候她媽無論如何也要再生個男孩的執念從何而來。

她繼續用說了一萬次的借口:「你忘了,咱娘要留在家鄉伺候咱奶奶?」

夏生小腦袋暈得思考不了那麼多問題,嘴裏嗚噥,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那咱……」

說着說着,眼皮合了上去。

春妮趕忙去推他:「夏生,夏生。」叫幾聲不見動靜,抖着手試了試他的鼻息,才敢吐出一口氣。

夏生跟着她一天一夜沒合眼,眼下只怕到了極限。只是河水涼得浸人,夏生小小孩兒熬不住,總這麼漂著不是辦法。

春妮心神守一沉入空間,找到存放的驅寒姜粉,拍著臉半逼半哄,讓夏生乾咽了下去。

她極目遠眺,見這一片水面上果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且水流逐漸平緩,終於將空間里那條獨木舟取了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死過一回的原因,春妮原先一眼望不到頭的空間只剩下不到兩百立方。末世之後那些她辛苦搜羅來的海量物資自然也沒剩多少,這條獨木舟是她有且僅有的,唯一一條。

昨天顧春妮只顧拽緊夏生,生怕他被水沖走,一開始完全沒想起來這個壓箱底的寶貝。到後邊略緩過些氣,兩人身前身後濁流翻滾,只怕這舟拿出來,當場就會被拍翻。何況那些落水的人為了抓住一塊浮木,無所不用其極。春妮見識過太多人心之惡,實在沒有信心保住這條珍貴的船。

是以在水裏搶到這根木頭,姐弟倆暫時安全后,她一直忍到現在,此刻四下無人才將它取了出來。

這條獨木舟是她前世去水上樂園找到的戰利品,舟長不到兩米,最多只能容許一個成年女子蜷縮著躺下去。現在兩個孩子坐上去,還挺寬綽。

春妮讓夏生靠在自己面前,拿出溫度計,給夏生量完體溫,又找出壓縮餅乾一人吃了一點,用乾淨的毯子將他渾身擦過一遍再裹起來,最後舉起船槳奮力劃了出去。

大概感覺自己到了安全的地方,夏生緊緊蹙著的小眉頭放鬆下來,咕噥一句,歪頭睡了過去。

春妮望着他無憂無慮的睡顏,心裏有些羨慕。她這具身體剛滿十二歲沒多久,當然也是累的。但在末世混過這麼多年,她非常明白,越是平靜無波的環境,越有可能殺機暗伏。

末世里鍛鍊出的強大精神力給了春妮很大的幫助,她劃劃停停,又是小半天過去。

中間夏生醒來,對這艘救世主一樣的小舟非常感興趣,纏着春妮問了很多問題,又勾著身子將船摸了又摸,不得不在姐姐的恐嚇中乖乖坐下來,沒一會兒又睡著了。

這場彷彿來自遠古的大洪水一瞬間沖毀了所有文明,春妮從白天劃到黃昏,除了天上盤旋的禿鷲群和偶爾從舟邊游過的魚蝦,基本沒看到其他活物。

太陽沉下半個身子,將渾黃的水面映得一片金紅。

春妮揩了把臉上的汗,感覺懷裏的夏生動了動,拿出離家前烙好的餅子:「醒了?來,吃塊餅。」

春妮的空間可以讓物品一直保持剛進去的狀態,她那時先顧著弟弟,這餅不免泡了點水,好在隨後就被她收進了空間,現在又晾了一整個白天,除了去不掉的水腥味,已經重新變得乾燥很多。夏生顯然餓極了,以前在家鄉偶爾還有些挑食,現在捧著有異味的餅吃得津津有味。

他白天睡得不少,吃完餅之後,最後一絲困意也沒了,又開始趴着船舷好奇地往水下望。

只要不過於淘氣,春妮一般不會太過管束他。她分神盯着弟弟,望着天盡頭開始發橘的落日,也掰了塊餅放進嘴裏。

春妮吃得很快,無數次的經驗告訴她,夜晚才是最危險的時候,她必須趁夏生醒來的這會兒養精蓄銳。

前天她聽碼頭的乘客說過一嘴,現在倭人跟政府軍在東海省打仗。東海省就在他們縣的下游,只隔着一個市。以前渣爹就是經常走水路去的東海省,若是順風順水,不用一天就能到東海省。只是現在打仗,走水路過於危險,很多客船都停了航,他們才決定坐的火車。

她順流往下漂了這麼久,不得不往最壞的地方打算。

「姐姐,你看這是什麼?」夏生指著一個地方突然叫起來。

春妮看了一眼,一手捂住他眼睛:「別看。」那是一縷血線。

隨着船隻的前行,那縷血線越來越寬,寬到春妮幾乎以為自己將要駛入一條血河。

她取出望遠鏡看了會兒,果不其然,這裏應該是一處戰場。那些漂在河上的浮屍統一穿着兩種顏色的制服,一種是土黃色,一種是灰色。

灰色的衣裳春妮認識,那會兒政府向村裏徵兵,來的人就是穿灰衣裳的。

她轉動着木槳,向血流最少的方向劃過去。

「姐姐,我能睜開眼睛了嗎?」

夏生睫毛抖動着,緊緊拽住春妮的前襟。

春妮摸摸他的頭髮,正在這時,靜悄悄的河面響起一聲濁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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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小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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