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林玉嬋在大街小巷裏亂撞。她「親爹」面目猙獰地在後面追。巷子裏的左鄰右舍、烏鴉麻雀,都跑出來看熱鬧。

林廣福原本也有個吃穿不愁的家,可惜染上煙癮之後,積蓄就一掃而空。開始還能每天去煙館快活,後來煙館去不起,只能在家抽。煙土也漸漸買不起高檔的孟加拉「公班土」,只買得起帶雜質的國產土煙,吸出一身病。

為了這嗆人的一口土煙,先是把老婆典了,然後又「送」了幾個女兒。兒子自然是要養著的,可也沒那麼上心,時常是孩子餓哭了才起來找點吃的。

最近幾天連吃食都沒有了。林廣福跑着跑着,就覺腿軟。但他依舊不知疲倦地追。

他後悔啊,這些年光顧著抽煙,幾個女兒隨便散養,尤其是八妹,到了紮腳的年紀他也沒工夫管,生生把她拖成了一個大腳妹——遭人恥笑、嫁不出去倒是其次,可恨她現在跑得飛快,真是報應!

他看到八妹手裏有銀子。至少二兩。他不管這錢是怎麼來的,反正他看見了,就應該是他的。有了這些錢,他可以不用躺在家裏,而是去煙館享受,而且可以吸最純的公班土!

抱着這個信念,他反倒越跑越快,一邊急中生智地罵着「不孝」、「忤逆」之類的話。周圍人見是老豆教訓細女,沒人出來管,有的還幫忙攔著林玉嬋,罵道:「一個女仔,拋頭露面跑什麼跑,好丟人的!」

林玉嬋沒頭蒼蠅似的亂奔,有點後悔方才的正義選擇了。教堂的神學院還招人嗎?

但她早不認得教堂在哪了。眼前忽然出現一條石板大路,抬頭一扇大門,兩端立有巨鼓,中央幾個威嚴大字:廣州府。

一排灰頭土臉的犯人正在被推搡著往外走。一群無所事事的百姓跟在後面圍觀。

林玉嬋鑽進人堆,七躥八躥擠進了大鼓後面的雜物堆。府衙門口亂鬨哄的,一時沒人注意她。

林廣福倒是一直盯着她,踉蹌著跟上,被一個衙役推了個跟頭:「做咩啊?府衙重地,撒什麼野?」

又瞟了一眼門邊的大鼓,冷笑道:「要擊鼓鳴冤啊?」

林廣福蹬著凹陷的雙眼,不甘心地搖頭。那巨鼓上灰塵板結,廣州人都知道是擺設。上次有個瘋子亂敲,驚動了官老爺,板子打折了腿。

林廣福乾脆在街對面的帽子鋪前一屁股坐下,咬牙罵道:「賤貨,我看你還能藏一輩子!」

*

林玉嬋很有耐心,握緊了銀子,隔着一條街,跟自己「親爹」耗。

府衙里押出來的幾個犯人已經戴上枷,各就各位,準備示眾。

和林玉嬋在「晚清老照片」里看到的如出一轍,他們大多蓬頭垢面,脖子上套著一層笨重的木枷,手腳間串著鐵鏈。兩個看守的衙役揮着皮鞭,看誰姿態不正就抽兩下子。

一個嘴裏叼著煙捲的衙役頭子歪在一團麻繩上,握著皮鞭的把手,面對一群好奇的百姓,高聲念出每個人的罪行。

「……李阿三,佛山人,偷盜財物折錢八百文,著戴枷示眾三日……吳玉良,湛江人,無故擅離本鄉,示眾后充軍……石安生,新安人,犯走私罪……」

人人愁眉苦臉,有氣無力地叫着「冤枉」、「饒命」。

圍觀百姓歡聲笑語,指指點點。

在木枷上那一排垂頭喪氣的腦袋中間,林玉嬋忽然看到一個臉熟的面孔。

他不似其他人那麼蓬頭垢面,只是容顏憔悴,眼神卻還豁亮。他用力扶著木枷邊緣,手背上有幾道碎石劃出的口子,已經結痂了。

「蘇敏官,」衙役朝他吐了口煙葉,拖長了聲音念道,「天地會叛匪,示眾三日之後便即解送進京——殺頭!」

百姓們「嘩」的一下,低聲跟讀:「殺頭!」

林玉嬋難以置信,耳邊輕輕地「嗡」了一聲,腦海里閃過一排畫面:亂石坑裏的灰土,教堂前的施粥牧師,「匪首金蘭鶴」的那顆血淋淋人頭……

助人為樂給她收屍的這位小兄弟,看着眉清目秀人畜無害,也是「叛匪」?

他叫蘇敏官。

這堂堂大清國,「含匪率」也太高了!

蘇敏官用力從鐵鏈的縫隙里伸出手,朝那衙役揮來揮去,義正辭嚴地說:「我不知道這些兄弟犯了什麼事,但小人我真是冤枉,我不過是幫人收了個屍,就讓你們糊裏糊塗地捉了來,吃了三天的餿飯。上京鳴冤那是肯定的,皇上那麼英明,必定能看出我蘇某乃無辜牽連的良民,定然會為我鳴冤昭雪——乾脆我現在就鳴冤,誒,有沒有好心人幫我敲一下那個鼓……」

雖說是鳴冤,但他也不像旁邊幾人那麼喪氣,也沒有弓腰磕頭,只是據理力爭,給自己辯護。

他一邊說,一邊無意間往鳴冤鼓一瞟,忽然一怔。

鼓後面露出一片小小衣角。小姑娘身量細,不特意往那個方向看不會發現。

倒是沒認出她。林玉嬋「死而復生」,雖說依舊滿臉病容,至少跟當時的死人樣大相徑庭。

他只是奇怪。鳴冤鼓後頭怎麼還藏人呢?

林玉嬋正愣愣地看着他訴冤,突然兩人目光對上,她立時一身冷汗,耳朵尖發熱。

這要是被人發現她就完蛋了。慌忙把食指豎在嘴邊,朝他輕輕擺手。

蘇敏官也反應得快,事不關己地收回目光,看向人群里一個貌似德高望重的老頭,口中繼續滔滔不絕:「……這位老先生給評評理,放了我大家皆大歡喜,知府老爺也省得麻煩,是不是……」

林玉嬋輕輕出口氣,抹掉一把汗。

其他犯人們終日缺水少食,體力都是能省則省,就連「冤枉」喊得也頗為敷衍。只有蘇敏官這麼一個話多的,衙役們在街上呆久了也無聊,當即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爛仔,你繼續編!五仙門外亂葬崗里埋的都是砍頭的叛黨,你要真是良民,沒事往那裏去做甚?大家說說看,這個蘇敏官給叛黨收屍,即為叛黨同夥,沒錯吧?」

圍觀眾人鬨笑:「長班說得對。」

蘇敏官氣餒了些,朗聲道:「我不是給叛黨收屍,我是偶然路過,看到那裏有個病死的細路女,古人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也許久沒做善事了,就鬼迷心竅,想把她弄到義冢去。沒想到細路女半途活了,嚇死個人……」

衙役更笑成一團:「叛黨就不能有女的了?你跟女叛黨來往就無罪了?——你說她不是叛黨,那她人在何處,你倒是找來對質啊。」

蘇敏官怔了一怔,道:「讓我放在南關增沙街的禮拜堂了,不知道如今在哪。」

衙役臉色轉陰,拖長了聲音道:「你明知洋大人有法外治權,就算長毛匪藏在裏頭,咱們都不能進去搜。哼,你拿洋人當擋箭牌,其心可誅啊。」

圍觀人眾紛紛道:「這人滿口胡言,眼見是叛黨無疑了,老爺們不必跟他枉費口舌。」

眾人群情激憤,都覺得這個蘇敏官的狡辯漏洞太多,簡直侮辱自己的智力。

林玉嬋被擋在厚厚一層看客後面,目光穿過一束束粗細不均的辮子,打量那個倒霉的蘇敏官。

儘管容顏憔悴,頭頂的亂毛炸上天,但他卻依舊淡定從容,在身邊一眾黑粗悍匪的襯托下更是顯得五官精緻,不似庸人。

衙役們當然不喜歡這態度,嬉笑着互相點評:「這後生仔皮相不錯,真到了京城,說不定被哪個娘娘看上,收到宮裏去伺候也說不定。不過那樣也免不掉咔嚓一刀,哈哈哈……」

圍觀眾人鬨笑。有個父親指着他來教訓兒子:「你看,這還是體面人家的後生仔,不學好就是這下場……」

百姓群中有個駝背老儒,拖長了聲音教化眾人:「其實這些人犯哪,若真是守法鄉民,來個親戚朋友作保,交幾兩銀子保費,早就領返屋企嗮。只剩下這幾個孤魂野鬼,連個保人都沒有,只能從嚴從重處理,這是官府辦事的規矩……」

老儒摸著鬍子,忽然轉向蘇敏官,許是不忍他年紀輕輕的前途盡毀,語重心長地問:「後生仔,你可有爹娘兄姐,讓他們來跟官老爺好好說說,證實了你的清白,不就行了?」

蘇敏官枕在木枷上,笑道:「多謝關心。我沒家人。」

老儒忙道:「那朋友也行啊,人生在世,總會交兩個仗義的朋友吧?你在誰家幫工,你的東家呢?」

蘇敏官猶豫片刻,道:「都沒有。」

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圍觀群眾惋惜地下定論:「原來是個混混,白瞎了這一表人才。」

蘇敏官輕輕翻了個白眼,看了看旁邊的難兄難弟,歪頭靠在了木枷上,不再說話。

*

戴枷示眾照例到午時止,群眾們看夠了熱鬧,肚子空起來,也就先後散了。

林玉嬋餘光一瞥,林廣福依舊惡狠狠地瞪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只不過他的身體左右搖擺,晃得越來越厲害,臉上時而劃過古怪的表情,伸手去抓自己咽喉。

林玉嬋心中一動:他大約是毒癮犯了。

果然,又過了一刻鐘工夫,林廣福開始揪自己辮子,臉色紅白不定,牙齒咬得咯咯響,倒在一堆木板上輕輕抽搐,然後又吐,把帽子鋪前面的台階吐得一塌糊塗。

路邊行人厭惡地躲著走。

帽子鋪老闆從一堆瓜皮帽里探出頭,扔下幾個銅板,斥道:「煙鬼,找個煙館去啦!莫要壞我生意!」

林廣福抓起銅板,顧不得道謝,佝僂著身子,往最近的一個煙館狂奔。

示眾的犯人們也晾夠了時間,幾個衙役扯著鐵鏈,把他們帶回牢裏。鐵鏈相擊,哐啷哐啷亂響。

林玉嬋趁亂從鳴冤鼓下鑽了出來。

她攥緊手裏的小塊銀子,茫然地想,現在該幹什麼呢?

從林廣福手裏搶出銀子,是全憑本能的做法。可是她親爹還在世。忤逆離家是重罪,她不管逃到何處都自動成為通緝犯,方才那個「無故擅離本鄉」的倒霉犯人就是先例。

只要被官府盤問一句,大清之旅立刻畫句號。懷揣巨款只能讓她死得更快。

更別提,她是個女仔,生存難度加倍。

不過,來都來了,至少要努力掙扎一下。

*

跟府衙隔一條巷子便是低矮的牢房入口。眾衙役先將犯人推進去,然後魚貫而入,開鎖開牢門。

林玉嬋鼓起勇氣,叫住留在外面的那個衙役。他腰間掛着一串鑰匙,應該是個小官。

「……長班老爺。」

那衙役嘴裏嚼著一把煙草,回過頭來含含糊糊地問:「誰?」

林玉嬋忍着煙草怪味,小心地措辭:「長班老爺,方才有人說,這些示眾的人犯,可以有人作保,領回家去?」

那衙役隨口哼了一聲:「怎麼了?」

林玉嬋立刻說:「小女子來領那個……那個蘇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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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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