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大清要完》

文/南方赤火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202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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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花開紅似火,正是南國潮濕炎熱的天氣。小蟠龍岡上矗立的鎮海樓外,斑駁的炮台已生了一圈青苔。登樓遠眺,清澈的珠江水從廣州城外徐徐流過,匯入大海。

在新城五仙門附近的灘塗空地上,豎着幾根高高的木杆,每根桿上都掛着一個凝著黑血的人頭。

最中間的一顆人頭格外顯眼。他長得凶神惡煞,絡腮鬍子裏浸滿凝固的黑血,根根如刺。粗得嚇人的辮子垂在空中,被風吹得緩緩飄蕩。

這就是林玉嬋睜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

「人」。

她盯着那顆人頭看了很久。

並非她有什麼變態的愛好。實在是因為她自己也死透了七八分,躺在滿地塵沙里,眼珠和脖子都轉不太動,一睜眼就跟那顆人頭深情對視。

掛着人頭的木杆上,飄着一條破舊的白布,上書幾個黑大字,昭告著此人的身份。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林玉嬋意識渙散地想:「有這種名字的不應該是世外高人嗎?怎麼這麼容易死……」

她渾身忽冷忽熱,喘一口氣用去半條命的力氣。三魂七魄都在空中飄着,在金蘭鶴金大俠的注視下,昏一會兒,醒一會兒。

這具軀體的主人大概已經趕着去投胎了。她不超過十五歲,頭髮稀黃散亂,瘦得皮包骨,衣衫破爛,露出細骨伶仃的手肘和腳踝。

破碎的記憶像風中落葉,在她腦海里胡亂翻飛,想抓又抓不住。

自己還是在廣州城,但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廣州。人們說話的口音她也聽得懂。她記起一些面目模糊的人,也許是家人……

但關於這個社會和時代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原主的一生大概過得渾渾噩噩,除了吃飯穿衣沒有別的追求。

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對這個當街橫死的病丫頭見怪不怪。

男人們身材矮小,腦後垂著細長的髮辮,穿着看不出顏色的長袍短褂和肥大的褲子。褲腳處用襪布一層層束起來,勾勒出骨骼凸出的腳踝,伸進肥大的麻鞋裏。但也有半數人沒有襪子,打着赤腳,厚厚的腳板踩在坑窪的道路上。

零星的女人們含着胸,貼著牆根小步緩行,腳小得出奇,像尖尖的粽子。

偶爾一輛轎子嘎吱嘎吱地經過,窗帘微卷,露出半個黑油油的大拉翅。

整個世界彷彿一部沉悶的默片,散發出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風貌。

大清。

林玉嬋絕望地閉上眼。

別人清穿和阿哥談戀愛,她直接空降成街邊伏屍。

要完啊!

金蘭鶴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牛眼,悲憫地看着她。

……

林玉嬋發現自己還沒死。

有人將她從土坑裏拉了出來。動作不是很輕柔,她的腳磕到了坑邊的碎石,也不覺得疼。

「嘖,剛死,還是軟的……哎呀。」

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後生。搬動她的時候,手背上被碎石劃出幾道血印,他輕聲咬牙。

林玉嬋想喊「我沒死」,無奈連動嘴唇都沒有力氣。

少年看了看她的一臉死相,同情地說:「這裏埋的都是剛殺頭的會黨,死後沒人給上香的。你就算要撲街倒地,也不能選這種地方,到閻王那裏說不清,知道嗎?」

林玉嬋:「……」

果然,被閻王退回來了。

「反正我不在廣州混了,臨走做個好事,給你挪個位置。阿妹,你是想去護城河西壕的小丘呢,還是想去鎮海樓外的義冢?」

少年把辮子甩到腦後,左右看了看路,自作主張地做了決定。

「去義冢吧。那對面有個點心鋪。老闆心善,每天讓人去供幾個燒包。你看你這麼瘦,一輩子沒吃過飽飯吧?」

林玉嬋說不出話。身邊就是屍橫遍野的亂葬崗,到處都是正法了的反賊屍體。這少年一個活人走進來,卻是毫無懼色。和她說話的語氣溫柔沉靜,渾不顧身邊血流成河。

他背着褡褳,一副要遠行的打扮。把褡褳往一側撥了撥,將她往肩上一扛,扯跟繩子拴在自己腰上。

我沒死我不要被活埋我要去醫院……

林玉嬋內心徒勞地喊著。

高高的木杆上,「天地會匪首金蘭鶴」的腦袋隨風搖晃,依舊牛眼圓睜,依依不捨地目送她離開。

*

少年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路。雜亂的商鋪開在路兩旁,路邊積著污濁的髒水。一隊官兵敲鑼經過,喊着什麼:「窩藏會黨餘孽,與叛匪同罪……」

沒人搭理他們。天氣炎熱,光着上身的民工站在樹蔭下大碗喝茶。

她聽到路人的言語,模糊的聲浪傳入耳中。

「……這次剿滅天地會,得虧齊老爺出的兵丁和銀子。否則就官府那點雜碎兵,嘿嘿……官商官商,齊老爺這次又要官升一級啦,宅子估計還得繼續修,你們幾個都機靈著些,馬上就能來活干啦!」

「嘿,後生仔,想不想賺銀子?這裏有個工頭,給雙倍價!來來,跟我來……」

「你們聽說沒?德豐行詹興洪的兒子今日擺百日宴。咱們討個紅包去……」

人人為着筋頭巴腦的瑣事忙碌,沒人注意一個收屍的。

忽然一陣沉悶的鐘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間。教堂門口排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小孩,一個年老的西洋牧師正笑容可掬地捧來一碗碗粥,遞到小孩手裏。

「感謝神的恩賜,原諒我的罪吧!」

上了年紀的牧師天生一副笑面,操著不流利的漢語,教小孩說道。

孩子們急於吃粥,一個個囫圇吞棗地把那句話念了一遍,從牧師手裏搶過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其中一個孩子赤腳踩進水坑,一腳髒水濺了三尺高。牧師慌忙躲開,愛惜地檢查自己的長袍。

幸而長袍並未弄污。牧師這才重新笑起來,招呼孩子們吃粥。

這樣的善舉並沒有引來多少讚譽。百姓們站得遠遠的,狐疑地看着那牧師,好像在打量一個人販子。幾個衣着光鮮的小孩看着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着走遠。

忽然那牧師看到了負着林玉嬋的那個少年,以為他也是來喝粥的,招呼了兩句。

少年不理會,目不斜視向前走。

牧師這才看清他肩上扛着個「屍體」,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悲憫的神色,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願這個可憐的靈魂安息。阿門。」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理會。

林玉嬋覺得頭腦昏沉,強烈的睡意一陣陣湧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冷熱,偶爾意識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馱個麻袋一樣走。

「我不能死,」她想,「我還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舌,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這具失靈的身體。她拚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少年背後的辮梢。

她攢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終於合攏手指,捏着他的辮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往下一帶——

少年還在嘮嘮叨叨的自語,肩上的死屍忽然動了!

「嗷!」

他一蹦三尺高,奈何「屍體」被他自己綁在腰上,沒甩下去,反而耷拉着手腳轉了半圈,轉到他面前。「屍體」那凹陷的眼窩微微翕動,驀地掙開一雙大眼,暈頭轉向地跟他面面相覷。

「鬼呀——」

他一屁股坐地上,手忙腳亂地解繩子,奈何纏太緊,反而越解越牢靠,急得他腿肚子轉筋,緊繃的臉上破了功,一個勁兒念叨:「阿妹阿妹,我好心葬你,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

林玉嬋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這一笑散發出點活氣,少年撫著心口,試探著問:「你你你……你沒死?」

她用力睜開眼,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他不到弱冠年紀,臉上初顯稜角,眉眼生得柔和,嘴唇卻時時向下抿,顯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澀的孤僻。不過他現在被嚇的不輕,表情管理尚不到位,一張臉上五光十色,平白多增五分煙火氣。

他身材頎長,頭上戴着當地人常用的涼帽。但和街上其他貧苦百姓不同,他的脊背是挺直的,肩膀將衣裳撐得繃緊,勾勒出半面硬朗的胸膛。

「喂,我問你話呢,」注意到「死人」在看,他瞪着眼睛強行兇狠,「你到底死沒死?」

林玉嬋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

她的身體忽然又有感覺了,冷得牙關打戰,渾身發抖。少年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縮回手。

「迴光返照。」他嘆口氣,斷定,「今年夏天不好過,半個廣州城都打擺子,聽說巡撫的小孫子都病了,湯藥吃了幾百兩銀子也沒挺過去。所以你且放寬心,生死有命……」

林玉嬋發着抖,心想:打擺子?

很好,至少知道了自己的死因:惡性瘧疾。

少年提起她的身子,待要把她重新負起來,林玉嬋拚命掙扎,死命抓他的辮子。

「幹什麼啊,抓疼我了!」少年不滿,「算啦,幫人幫到死,我給你找個郎中去——治不好你也別怪我。你還有什麼遺願,可以先說給我聽聽……」

林玉嬋用力吸氣,終於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

「什麼?」少年把耳朵湊近她的嘴唇,「大聲些。」

「不去……」林玉嬋終於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暗啞無力,「郎中……」

「不去——不找郎中?」少年疑惑,「你要直接去義冢么?」

林玉嬋用力咬嘴唇,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

她不知道老天爺是想讓她活還是死,但她知道,以這種迴光返照的狀態,就算再灌幾百兩銀子的湯藥,自己多半還是免不了撲街。

她必須抓住最後這幾分鐘……瘧疾……

「你說什麼?」少年明顯受了驚嚇,「教堂?那個洋人廟?」

林玉嬋給他一個懇求的眼神,口型說:「快。」

少年的目光轉為警惕,「你……你信洋教?」

林玉嬋虛弱地搖頭。但她要賭一把。

「幫人幫到死,求你了。」

少年擰了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敏官今天晦氣。」

他冷笑,扛起她轉身。

*

西洋牧師仍舊在笑容滿面地發粥。看到剛才那「死人」睜眼,也嚇一跳。

「我親愛的孩子,你是需要臨終禱告嗎?我頭一次見到如此虔誠的中國人……」

林玉嬋聲音嘶啞,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開口。

「您有奎寧嗎?」

牧師不解,「什麼?」

「奎寧。Quin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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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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