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註要認真做

批註要認真做

要是沒什麼意外,吳之筱夜裏多半是要起來喝一次水的。

今晚也沒什麼例外,覺得渴了便從床上起來,趿著軟底鞋走到裏間外的東稍間倒了一小碗水喝。

是真的口渴,不是饑渴難耐的渴。

所以,當她看到東稍間月窗外站着趙泠的身影時,朦朧的睡眼登時亮起來,被睡意罩着的腦袋也瞬間清醒大半。

貓著腰,躡手躡腳走近月窗前時,卻只見窗下懸著孤燈一盞,隨風飄搖,死人都不見一個。

吳之筱並不覺得是自己恍了眼,而是疑心趙泠在耍弄她。

趙泠這人身手很好,翻/牆越戶、來去無聲很正常,但這深更半夜的,無緣無故翻到她窗口來做什麼?鍛煉身體?賞花賞月?

從衣桁上抓了一件大氅,籠在身上,徒手越過窗欄,想要翻到外面去看看。

一隻腳才翻過去,就聽到隱隱有「咔咔」的聲響,窗欄在她胯/下鬆動,吱吱呀呀地求饒,若她再使力,連人帶窗都會摔下去,來個同歸於盡,人窗俱損。

「喵喵喵」

微弱的貓叫從窗邊傳來——今天是不是忘記喂貓了?

這隻小貓是吳之筱的貓。

它雖小,但野得很,成天不見貓影,到處亂竄不著家,吃飯也沒個固定的時辰,吳之筱自己也忙,懶得管它,時常忘了給它喂飯。

吳之筱收回已越過窗外的腳,半蹲下來,一把撈起腳邊的小貓,手摸了摸它身上的毛,毛亮且柔順,看來它到外頭沒受什麼欺負。

捏捏它小爪子,乾乾淨淨,沒沾着什麼髒東西,看來今天很乖,沒鑽人家魚肆馬槽。

看看眼睛,圓圓亮亮,真是一隻和主人一樣可愛的小貓咪。

吳之筱抱着它,又手癢地使勁挼了挼它小小的後腦勺,再給它拌了點魚飯,看它吃了大半,她才往裏間去,抱着良人枕,繼續後半夜的安睡。

等人高的良人枕里蓄了讓人入眠香草藥,一絲絲一縷縷滲入鼻尖,讓夜裏不得眠的人,睡個好覺。

一覺睡到天亮。

幸好不是在盛都為官,若是在盛都,睡到這個時辰,是要出事的。

吳之筱一大早去了州衙,走進籤押房內,剛抖落下身上的深青外披,就要坐下來時,州衙里的鄭長史與孫司馬兩人就像年畫里佛祖腳邊偷油的碩鼠,肚圓腳細,賊眉鼠眼的,一前一後,捧著兩大摞嶄新的書卷,往她書案上嘩啦啦堆來。

吳之筱坐下,往後一仰,瞥了一眼,懶懶地問:「這些都是什麼鬼東西?」

鄭長史道:「回通判,這些是我和孫司馬一大早去知州府里搬來的,是新下發的成案錄編與律令,一共二十六卷,嶄新的,還有墨香在呢!」

吳之筱不響,臉色不佳。

孫司馬道:「為了搬來這些,我們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呢!」

吳之筱翻了一個白眼:我是不是還得對你們說一句辛苦?

鄭長史用小手指梳了梳他嘴上的兩撇鬍子,堆著賊兮兮的笑,說道:「今日知州出城辦公去了,知州出門前說,得趕緊把這些律令書卷做出釋義來,好擇日向百姓宣講……」

眼神示意一側的孫司馬,滿面油光的孫司馬立馬接過他的話,擠出油膩膩地笑,說道:「給律令做釋義這樣的事,我與鄭長史胸無點墨,腦袋又笨,根本無法勝任,也只有吳通判這樣審思明辨之人能夠做得來。」

拍個馬屁都不響。

吳之筱歪靠在座椅上,斜睨了一眼案前兩人。

農忙過後的深秋時節,大家都閑着沒什麼事,官府需要派人到各處宣講聖人之言或律令訓條,教化百姓,端正民風,省得閑得生出事來。

雖然也沒少出事。

律令訓條深奧難懂,百姓多是目不識丁,得提前做好釋義並批註在一側,盡量通俗易懂,到時候才好向百姓宣講解釋。

給律令做釋義這種事,雖不難但卻麻煩,若釋義做得太差,狗屁不通又不夠通俗易懂,百姓是要舉起凳子當街罵人的,若做得好,也不會有什麼獎賞。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鄭長史與孫司馬自然不願意做,再加上這兩人真的是如孫司馬自己說的那樣,胸無點墨,蠢笨如雞,挖空他們的腦袋,都未必能挖出點有用的東西來。

真不知道這兩人怎麼進的州衙,還當了長史和司馬——聽說是花錢買的。

錢是個好東西。

吳之筱的手支著額角,盯着兩人堆到自己桌案上的兩大摞書卷,伸手,拿起了一支常用的玉管羊毫筆,薄唇輕啟。

「滾。」

鄭長史與孫司馬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立馬垂首退了下去,一走出了籤押房,都油油地嘿嘿笑,交耳低聲道:「那本書……你說吳通判看到了,會怎樣?」

「這吳通判再怎麼說也是女人,這下不得羞死?」

「你說,她臉紅羞赧是什麼樣兒啊?我都沒見過……」

「還不是小女子模樣,誒呀呀誒呀呀的叫?就像那伎館里那些粉頭似的……」

籤押房外,響起了快活的笑聲。

籤押房內,響起了噼剝的炭火聲。

平時都是燒着趙泠桌案邊那一盆炭的,今日趙泠不在,吳之筱燒的是自己的炭盆,炭火上還吊著一個銅壺,裏面燒着泡茶用的熱水。

冬日下發給官員的炭火是有定數的,她得省著點用。

她搓搓小手,隨意翻開一本成案錄編,這些是前幾年的案例了。

執筆,蘸墨,伏案,思忖半晌,下筆。

她以前做過律令的釋議,對於成案的案例也不陌生,寫起來很順暢。

柔軟的羊毫在如絲綢般光滑的羅紋紙上運筆落字,寂靜的籤押房裏響起唰唰唰的聲響。

深秋臨近冬季,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還沒到散衙時,窗外的天就壓得黑沉沉的。

衙役們進進出出,先是給她點了桌上的一盞書燈,再進來給她點上桌邊的高腳油燈,天更黑時,又進來點了屋角幾盞白燭燈。

吳之筱偶爾看向窗外,只有風,無月,閉上眼,捏了捏眉心,風吹着濕氣入窗欞,落在她側臉上,涼涼的痒痒的。

看來是要下雨了。

她下意識地揉揉酸疼的肩膀。

趙泠三天兩頭到城外辦公,把筆頭案邊的事全都堆給她做,整日伏案,她頸脖都快斷了,不行,過幾天得去醫館看看。

一想到過幾天就是下個月,一想到下個月就要去曹家赴那鴻門宴,吳之筱就想在這桌案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早知道做通判有生命危險,當初她從吏部那裏接下告身書時,就該問一問俸祿能不能再加點兒。

算起來,吳之筱來臨州任通判快兩年了。

因這臨州不大不小,一年到頭來也發生不了什麼太大的事。

左不過是幾個命案。

命案就是單純的命案,壞人殺了好人,好人殺了壞人,兒子殺了老子,老子殺了兒子,隔壁老王殺了他隔壁老王的豬之類的事,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

雖耳邊是雞飛狗跳,隔三差五有人擊鼓,實則風平浪靜,最多不過是兩個縣因為田地水源互毆,各站一邊,喊打喊殺,也只是虛張聲勢,一般不會出人命。

只有一次出了人命,那就是有個族長已經很老了,還要去械鬥互毆,沒到地方,就在田埂上摔了一跤,背過氣去,死了。

死了便死了,這族的人居然還抬着老人家的屍體去搶佔田地,屍身往爭議的田地上一放,死者為大,立馬就把對方鎮住了,念了幾天阿彌陀佛。

避免眾人效仿此法,州府以陳屍敲詐勒索重罰此逝者的族人。

總算是消停了。

吳之筱做這個臨州通判以來,真的沒遇過什麼大事。

對付臨州那幾個硬骨頭的大戶,她也是從小處着手,蟻潰千里之堤,不求快,但求惜命。

年中時,曹家買入奴婢數名,需經過州衙「過賤」,明立文券,請了家中主事的到州衙里來,吳之筱審查極嚴苛,以掠買為由直接打了回去。

這事可把曹家氣壞了,但卻拿她沒辦法,只能幹生氣,畢竟,不能因買賣奴婢這點小事就暗殺朝廷命官吧?那不值當。

她的思緒隨着窗外的風,漸漸亂飄到別處,手上卻依舊走筆如飛,這飛著飛著,就飛出問題來了。

「嗯?」

她筆下寫得正順暢,一時不查,已經下了筆,定睛一看,她差點沒反應過來,還納悶着什麼律令會教人男女之事的?

本朝不至於這麼開放吧?

擱下筆,揉揉眼睛看一眼書名:《春/宮二三事》??!!

讓她看看這書是誰的……

翻回扉頁,扉頁上赫然印着趙泠的私章!

這私章,還是趙泠他自己親手刻的,刻的是「趙子寒」三個字和一個奇怪的圖樣,反正這圖樣在吳之筱眼裏,就是一隻……嘎嘎叫的鴨子。

居然戳私章!!還是他自己親手刻的私章!!

趙泠啊趙泠,看這種書,誰會戳刻了自己名字的私章啊?糊塗啊糊塗!大意啊真是太大意了!

略掃了幾眼裏面的內容,吳之筱不住的搖頭。

嘖嘖嘖,趙泠啊趙泠,虧你常在風月之所流連,選淫/穢之書的品味還沒她吳之筱好,這種書,值得動用私章嗎?值得嗎?

沒品味。

這本書是盛都的書鋪印的,用的紙張雖好,但圖畫不清晰,字跡模糊,細看看,還是好幾年前的書了,所畫的內容弊病良多,十分的誤人子弟。

為了趙泠好,為了趙泠的夜生活好,她大發慈悲,決定得好好給他做注,省得他按著書上寫的胡亂做了,豈不毀了人家小娘子的春夜良宵?還會罵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鑞槍頭!

助人為樂是很好的品質,這件事,吳之筱幫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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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怕是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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