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4 章 系歸舟(三)

第 194 章 系歸舟(三)

「殿下,未想到又有幸載你們一程!」

那魚妖浮在水中,欣喜說道。他身寬頭窄,頰上兩根長須,雖形貌龐大,卻頗有憨態,並不叫人懼怕。

日色半鋪江面,一道霞光搭過魚背,垂向波影之中。此處已在芳海之外,但仍舊鮮見人煙,只有空山蒼翠,兩岸流雲。

岸上站着的兩人,皆作行旅打扮,與這寥闊四野正是相襯。就算不認得他們面孔,一看也知是修行中人,尤其是那隻停在人肩上,頭頂冒火的小白鳥……望之不似凡物。

魚妖忍不住用餘光不停偷瞄那隻小鳥,和它腦袋上搖曳的小火苗。他老魚游南闖北,見識不少,敢說那絕對是什麼稀罕東西。

「原來又是你,正巧。」長明道,「從這裏去得了菱湖么?」

「哪有去不了的道理?」魚妖拍了拍水,「儘管上來就是!」

謝真也發現了,這位正是之前捎過他們去越地的魚妖,沒想到又在這裏見到了。可惜上次相會時他還是阿花,不好多說,只得看着長明與之敘舊片刻,才和他一同上了魚背。

魚妖使足本事,如箭離弦,游得飛快,背上卻如平地般穩穩噹噹。長明隨手布下隔音,一直頂着火苗的陵空才憤然道:「你們除了騎魚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謝真拿手心把他的火壓滅,聽長明說道:「把崖鷹車駕留在王庭以備應變,這是你建議的,我也採納了,有什麼問題?」

謝真也道:「此後穿過中原,就是我們輪流御空的時候,如今借這位魚道友的力,也省卻許多功夫。」

「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陵空十分不滿,「你別說水沾不近身,我就是不喜歡走水路,你一個鳳凰在水上飄,簡直面子掃地……你笑什麼?」

謝真一怔,才發覺自己不自禁地露出了些許笑意。他說:「我想起長明也討厭雪天,或許你們也頗有共通之處。」

陵空道:「我非但不討厭雪天,還很愛看下雪。雪下的越大我越喜歡。」

謝真:「……」

長明則道:「下雪雖不怎麼痛快,但一同賞雪烹茶,也是樂事。」

謝真想起他們不久前還在逢水城的初雪中點着暖爐,分著富有盛名的燒魚,不禁會心一笑。但一看小白鳥又有要著起來的趨勢,唯恐話頭轉到「現在怎麼沒人陪你看雪啊」,趕緊沒話找話道:「魚道友載人實在平穩,我乘船時有不適,在這裏則全然不會。」

「那是你碰上了靠譜的。」

陵空雖然自稱討厭騎魚,對此卻好像不是沒有話說,「我曾有一部屬,非要載我試試,我見他忠心難得,勉強同意,結果騎他還不如騎頭野驢……」

謝真心道你該不會就是因為這個才對騎魚大有怨念的吧?卻聽陵空道:「那小傢伙你們也見過吧?在地脈封印里。」

「原來是他!」

謝真立即想起了那個頭髮很精細的水人,還有他最後靈氣凝聚時,那副光彩熠熠的銀鱗輕甲,「你叫他小李的那個。」

「就是他。」陵空擺了擺翅膀,「別看他當了陣靈後腦子不太靈光,曾經也是一員剛猛之將哪。」

謝真倒沒有小瞧對方的意思,說道:「在傳奇般的先王陵空身邊,想必也都是些傳奇人物了,只可惜如今無法一睹風采。」

「你聽聽人家是怎麼尊重前輩的。」陵空朝着長明道,「你再看看你一天到晚說話好不好聽……」

謝真一手扶額,他也不是有意吹捧,但感覺現在說什麼都嫌多餘。長明卻笑道:「這麼說來,在傳奇的劍仙身邊,我也多少能在故事中混上一席之地了。」

陵空恨鐵不成鋼道:「什麼混上一席之地,你倒是自己努努力啊!……哦我忘了,你們這是在調情是吧,那沒事了。」

謝真:「……」

長明:「……」

在沉默的氣氛中,陵空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不過小李可不是我取的名字,人家本來就叫這個。他娘是燕地一支水寨船幫的大當家,名叫泊十七,在那年月里,跟人族混居還做的風生水起,當屬不易,也是個豪傑……」

這些閑話他信手拈來,連人物的名姓都記得清楚,實在和他在傳說里那目空一切的形象大不相符。

謝真本想說記載不盡不實,轉念一想,卻又覺得這些大概都只是他一個側影而已。

史書或許會寫他是如何傲慢,但未必會說他是如何有趣——只怕除了一二親近者,也無人知曉他真正的性子如何。

想想故事裏的人早已故去,中間相隔的是數百年的歲月,這些尋常說來的軼聞也彷彿蒙上了一層縹緲顏色。

陵空還在繼續講:「……他爹則是條貌美鯉魚,落難時被搭救了,燒得一手好菜,又把手藝傳給幾個孩子。這夫妻倆都沒個人族的正經名字,決心給長子好好取一個,當時各自在貝殼暗中寫下字來,再一同翻開,兩廂一對,竟都是一個『李』字。所謂心意相通,就是這樣吧。」

謝真聽得津津有味,連長明也來了興趣,問道:「那小李究竟叫李什麼?」

陵空:「叫李李啊。」

謝真:「……」

*

魚妖行路果真迅疾穩妥,從寶扇河支流一路抵達樅海,不曾有半點差池。原本從此處往西,也可從河道前去菱湖,但再往前不適合再叫對方伴隨,他們便在水邊別過。

再御空走過最後一段,到得菱湖畔晴羌鎮時,夜色已深。

小鎮不似中原城池,入夜後萬籟俱寂,偶有幾點稀疏燈火,也在陰雲密佈的夜幕中微不可覺。

這等尋常幽暗,對修行之人不成麻煩,再說來到這沉睡的小鎮里,誰也不想驚動這寧靜。於是他們連燈也不點,就這麼穿過夜色,走在鎮子的街上。

四下悄然,風中儘是夏夜那沁人心脾的幽香。謝真饒有興趣地看着兩旁房屋,見到不少熟悉的地方:「這酒樓我們去過,第一次見到西瓊大祭,好像就是在這裏……」

「還有泰平客棧,」長明道,「燈上的花倒是不在了。」

再往前不遠,就到了他們當初投宿那家客棧前。廊下的燈還亮着,在這夜半時分,大約是鎮上少有的幾扇還能敲開的門了,不過他們沒有走近,只是在一旁經過。

順着長明所說,謝真也看向客棧門前,只見那裏掛着的燈籠嶄新,十分氣派。

那時與長明重逢,他滿心思緒紛亂,從不曾留意過客棧門口的燈長什麼樣。可是現在被長明這麼一提,他忽然發覺並非如此,那些原以為淡去的印象也漸漸浮現。

他想起這門前的燈盞曾經頗為陳舊,或許想要略作掩飾,才被人以巧手搭起竹架,編了花鏈搭在上面。那一條條垂下的花朵里,還夾雜着碎布彩絛,熱熱鬧鬧,十分可喜。

現下換了華麗的新燈,卻不適合再放花上去喧賓奪主了。不過再往旁邊一看,那些花鏈還在,仍舊間雜着各色紅紅綠綠布條結,編進今年的野花,在窗下輕輕搖擺。

「原來你記得這麼清楚。」

謝真說,「我以為我不記得,現下倒也想起來了,真是奇妙。」

長明道:「沒有刻意記,但總之就記得了。也是怪,那時我與你一起走在這街上,本以為心中該有一萬個念頭,想得卻是:這燈上還掛了花,不倫不類的。」

謝真彷彿也看到了兩人昔日的身影停在路口,朝燈籠看去的模樣。若是那時的自己真在眼前,他定要敲對方腦袋一記,叫他振作精神。

聽着長明如此道來,他心下一片溫柔,剛想說話,就聽對方又道:「那時你還把被子一裹,不想見我……」

謝真:「……」

剛不知道飛去哪裏的玉偶小鳥又飛了回來,落在他肩上,剛好聽到最後一句,說道:「嘖嘖嘖!」

然後它扭過頭,正看到客棧門口那些花鏈:「這窗戶上怎麼還掛了花?不倫不類的。」

長明:「……」

菱湖上,仍舊是荷葉連天,浮萍交錯。距他們上回來此,已經又是一個夏天,但看這碧翠叢叢,枝葉疏密,彷彿一幅撕不開、剪不斷的織錦,始終如一。

若在白晝間,眼前應有綠意盎然的萬頃柔波,如今夜幕既降,在湖上搖蕩的便只有幽幽暗影,尋常人斷不會想踏入其中。

謝真拍了拍船沿,這艘沒下過水的小船漆色如新,連盤旋其上的暗青花紋也連貫綿密,沒有半點磨蝕,反倒看着有點怪了。

「沒想到你在這裏還有座屋子……」他道。

長明含蓄道:「有個地方落腳罷了。」

說得輕巧,實際可不只是那麼回事。當謝真正琢磨這大半夜去哪裏借條船時,長明自稱有辦法,到了地方一瞧,那赫然是座像模像樣的宅院。

院子也延續了他的一貫喜好,看上去不怎麼起眼,裏頭一應陳設樣樣俱全,顯是常有人在照看打掃。屋后從梯道走出去不遠,就是碧葉擁簇的湖水,荷花掩映里一處小港,並無奢誇,卻頗有巧思。

等謝真再看到一旁備着的隨時能下水的兩條小船時,已經完全服氣了。他納悶道:「莫非你早就料到還會再來?」

長明:「正所謂有備無患。」

陵空停在石燈籠上,說道:「你這種在四處各地置辦房子的無聊行為,可以稱作是……」

「……有祖宗遺風。」長明道,「過獎了,還比不上你在白沙汀的湖底仙宮。」

陵空:「……」

既然有船,也無須多說,兩人一鳥便這樣往夜幕中搖了過去。

陵空站在船首,用以掩飾的雪白表色此刻徹底褪去,玉偶小鳥的身軀如同璀璨的紅玉,在暗夜中彷彿要燃燒起來。

燕鄉人口中的「燈籠旗」,名為歸亡的異獸,曾在漁民中留下過諸多傳說的就是那成雙成對的紅光。以歸亡魚骨製成的小船載着乘客駛向鬼門時,亮起的也是那相似的鮮紅光芒。

現如今,船頭的火光與那些並不相同,然而在夜色里,那一點焰色微微閃爍,叫人分不清此時彼刻。

謝真出神地望着黑暗,一時間都感覺不到船行的暈眩了。長明道:「是不是感覺這裏少了點什麼?」

「少了什麼?」謝真疑惑道。

「不夠亮。」長明一指天上。

如他所說,今夜天際雲霧交織,既無月光,群星也被遮擋,令這湖上更顯幽暗。長明又說:「本該有一道星河,才叫不虛此夜。」

謝真笑道:「哪裏就是每次都看得到的。」

雖然這樣說,但他知道,長明一定也是想起了在許久之前,兩人共乘小船,橫渡菱湖的夜晚。曾在荷葉間穿過的潔凈夜風,如今又再吹到了身畔。

「近來也學了學掐算天象。」長明道,「我一算么,感覺這雲要散了。」

謝真還沒來得及問一句「怎麼算的」,忽覺微光灑落,不禁仰頭看去。

只見疏雲之間分開一道裂隙,現出背後的夜色,與綴於其上的熠熠繁星。或許因為天幕別處依舊還掩沒在雲間,那顯露出來的星辰尤為明亮,一截星河斜過其中,宛如要化作細雨,落滿他們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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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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