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皮(二)

第一章 狐皮(二)

晚飯以後,下起了鵝毛大雪。軍機處燈火通明,皇帝和軍機大臣議事,直到雲板敲了三更方叫散。傅恆收拾了書案,正準備離開,皇帝又進來了。傅恆見他身旁沒有李玉,四面一望,屋裏再無別人,知道他有話要說。皇帝看着他,欲言又止,轉身向外走去。他心裏一動,跟上前幾步,低聲道:皇上,她很好,她教奴才謝恩那條狐皮。皇帝轉過身來,微微一笑,道:傅恆,朕是想起了容音,明天就是除夕了。說着長長嘆了口氣。七阿哥就是除夕之夜沒的,接着便是先皇后。

傅恆黯然道:皇上,方才請恕奴才無狀。奴才的額娘這兩天也和奴才說起姐姐,說如今富察家深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要親自到宮裏來謝恩拜年。皇帝點了點頭,道:這件事須絕對保密。你額娘眼睛也不便,就免了吧。你去太後跟前替她說一聲,算為她盡到了心,她也是朕的額娘。傅恆答應了。皇帝向外走去,道:夜深了,跪安吧。

夜闌人靜,白茫茫的雪花鋪天蓋地,黑夜反而黯淡了。地上有一些積雪,只聽見車輪碾在雪上的沙沙聲,傅恆坐在蓬車裏,周身溫暖,思潮起伏。剛才皇帝想問的就是瓔珞,只是自己說了那句話,他才轉言談起了姐姐。然後哂然一笑,自己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瓔珞現在是自己的妻子,她心裏從來都沒有皇帝,而且她和皇帝早在幾年前就結束了,而皇帝待她好,自己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一時又想起,半年前,準噶爾大勝,自己回來,去圓明園給太后請安,其實是去見瓔珞,久別重逢,和她說了一會兒,後來又拜見了太后,太后教自己代她給皇帝送一封信。回去以後,他便向皇帝請辭,並請求他成全自己和瓔珞,預料之中,皇帝面色不善,但沒說什麼,就叫他跪安了。接下來十餘日,皇帝照常和自己及軍機諸人議事,他心知此事急不來,須要許緩圖之,便也不提。突然有一天,皇帝召他密談,說令妃在圓明園染疾,之後報病卒,實際上是讓她悄悄跟他而去,只是從此後,她必須隱姓埋名,叫他去做好萬全的準備,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他萬沒想到,此事能如此順利。皇帝說,這是太后的意思。他才想起那封信來,原來那信竟是說的這件事。後來和瓔珞談起,瓔珞說他走後的某日,太后突然告訴她,要成全她和傅恆,完成容音的遺願,但她覺得皇帝沒有那麼容易被說動,這後面定然有其他原因,但二人一時之間也參詳不出。他覺得皇上因為爾晴的事十分虧欠他和姐姐是一個原因,皇上非常寵愛自己從準噶爾回來時曾經送過一程的容妃也是一個原因。

忽忽數月已過,瓔珞已是自己的妻子,夜夜就睡在自己身旁。在夜裏,有時他醒來的時候,看見她的睡臉,都覺得是在做夢,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默默地流淚,怕驚醒了她。在圓明園的時候,她面色蒼白人沉寂,而搬入椿樹衚衕之後,漸漸紅潤,嘰嘰喳喳,快樂的像一隻小鳥,他經常覺得回到了他們的少年時。

新婚那一陣,他們倆如膠似漆,蜜裏調油,雖然他只告假兩日沒去軍機處。而瓔珞更像一個徹頭徹尾的青澀小新婦。日子點滴過去,他才知道,和皇帝的兩年,她也在逃避侍寢,此後又小姑獨處了數年,所以她對男女之事並不熟悉。她和他的第一夜,在他懷裏,她情不自禁,又叫了自己「少爺」。想到這裏,他的臉微微發熱。只聽外面車夫的聲音說道:大人,到了。

進屋以後,桌上一燈如豆,但難得看見瓔珞已在床上睡著了。他脫了外衣,坐到床邊,在昏暗的光線里,看她小巧的眉眼,看了一會兒,伸手去摸她熟睡的臉,突聽她嬌聲笑道:傅恆大人,您終於看夠了!他立刻一皺眉頭,從懷裏掏出懷錶來一看,已是丑時二刻了,責備道:你又不聽話。瓔珞不理他,兩手圈上了他的脖子,把他拉下來。他微笑道:我還沒換衣裳。瓔珞不理,繼續把他拉下來,他在她臉頰上吻了吻,然後親上了她的唇。其實,每個夜都是這樣開始的。只是一般是瓔珞睜着眼睛在床上等他,等他回來,更衣洗漱后,再上來親她。

兩人親了一會兒,空氣里是令人眼飭骨軟的柔情,瓔珞推開他,道:很累吧,去,去換衣裳。他躺倒在床上,一笑,閉上了眼睛,道:讓我躺一會兒。瓔珞笑着把頭貼在他身上。他伸手抱着她,道:我們要歇幾日,初四才回去當值。瓔珞坐起來,高興道:真的?!然後又倒在他身上。他心裏一酸,瓔珞雖然終於嫁了自己,但既無名分,又無自由,連這道府門都出不去,自己也很少有時間陪她,她的日子和以前在宮裏差不多。瓔珞道:少爺,額娘送了好多東西來,你明天起來後去看看。他道:好。

少時,他起身,珍珠進來伺候他更衣洗漱,瓔珞告訴珍珠,傅恆明天不去宮裏,叫她也多睡會兒,然後去廚房自己熱了燕窩端來。折騰一圈后,傅恆倒在床上,立刻睡著了。和所有的夜一樣。瓔珞其實剛才已經睡了一覺,只是傅恆進來的時候,她就醒了。此時並無睡意,便看着傅恆。只見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的心也跟着甜蜜的顫動,她親了親他的臉,傅恆動了一下,嘴角扯起一個微微的弧度,她的心怦怦跳:她是他的女人,而且竟然還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她想起珍珠日裏說的,「您也是他的主子」的話來,心道:如假包換。然後得意的一笑,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色微明,第一個醒來的也是瓔珞,因素日有早起的習慣。她見傅恆還在熟睡,人在月白中衣里,像一個平靜的大孩子,於是寵愛地笑了笑。然後暗暗嘆息,他連覺都不夠睡,二人的真正親熱並不多,她早過了二十五歲,月事也不準,恐怕難有孩子。上次額娘來,暗示傅恆年紀不小了,卻只有福康安一個孩子,而她和傅恆都知道,其實福康安並不是傅恆的孩子……她還在遐想,突然臉上一熱,已被傅恆壓在了身下。她輕笑道:你也醒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傅恆沒說話,只是親她。過了一會兒,他的吻越來越重,喘|息也越來越重。她在他堅實緊繃的肌肉包裹里,心裏像扭股糖似的粘粘蜜蜜。

他的汗一滴滴跌落在她身上。她只覺得四面空空,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無助,又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有力依傍。北國寒冬季節,屋內燒得暖和,但空氣里總有些許涼意,而傅恆卻像炭火一樣熾熱,岩漿一樣洶湧,她昏沉迷醉,再不知今夕是何年,自己又身在何處,由着他全面燃燒了自己。

一時雲散雨收,傅恆輕輕地給她擦汗,微笑地看着她,她感到很不好意思,閉上眼睛,猛然覺得小腹右側一陣抽痛,不禁「哎喲」了一聲,傅恆見她臉色蒼白,心裏也慌亂起來,她忙安慰道:不是……這兩天我老這樣,一會兒就會好。傅恆道:我叫小全子去找周大夫來瞧瞧。說着給她蓋好被子,去外面吩咐了小全子,然後回來坐在床邊,握著瓔珞的手。坐了一會兒,瓔珞感覺好了,催他去吃早飯,他只是搖頭,瓔珞見他神情焦灼,於是坐起身來,傅恆給她披上衣服,在後面墊好被子,讓她半靠着。自己還是坐在床邊。

瓔珞道:你昨天不高興了吧?傅恆神思不屬,道:什麼?瓔珞道:那張狐皮。傅恆回過神來,道:你別胡思亂想了,那有什麼。瓔珞道:你真的不介意?傅恆想了想,笑道:如果我不介意,你高興嗎?瓔珞明白了他的意思,啐道:你欺負人!傅恆一笑,把她摟進自己懷裏。瓔珞抱着他,輕聲說道:少爺,我心裏從來都只有你。傅恆又一笑,道:當然。

此時小全子領着周大夫進來了,看夫婦二人在床上這等親密,便要退出房去。傅恆立刻放開了瓔珞,接着放下了床帳,說:無妨,大夫來看診吧。然後自己走到桌邊坐下,叫小全子去叫珍珠進來伺候。珍珠很快進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小丫頭,手裏托著茶盤。珍珠走到床邊,伺候大夫給瓔珞診脈,小丫頭將兩碗茶放在桌上,一碗放在傅恆前面,然後退出房去。小全子垂手立在門邊。

周大夫是富察府在上一任大夫過世后,這兩年新聘的大夫,傅恆去年才回來,周大夫對他還不算熟悉。剛才慌亂中,沒看清瓔珞的樣貌,但顯然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不禁心中奇怪:傅恆大人的前妻病逝幾年,他從準噶爾回來才娶了這個外室沒多久,他出身名門功勛顯赫,先皇后胞弟,皇帝身邊第一紅人,又生的一表人才,怎會收他人之婦?素聞他潔身自好,君子之風,但看剛才,和這位女子顯然情深愛篤,絕非新歡,難道傳聞有誤?但怎敢多問,只管專心看診。

他仔細地診了瓔珞的兩隻手。然後走到傅恆身邊,對他一抱拳,溫言笑道:傅恆大人,尊夫人這是喜脈,已有身孕一月有餘,並無異常。話音剛落,珍珠和小全子立刻喜形於色,珍珠對着床帳道:恭喜主子!傅恆放下茶碗,站起身來,道:多謝大夫!她方才說腹痛,不要緊嗎?周大夫見他憂大於喜,心道:這真是喜歡的緊,着緊的很,還在我這個外人面前稱她。其實他不知道,傅恆不能稱瓔珞的名字,又不想稱她夫人,別人稱她夫人他聽着喜歡,但若是自己稱,就覺得彆扭,覺得唐突了瓔珞,她在他眼裏心裏,依然是當年長春宮裏的那個小宮女,一個小女孩。

周大夫面容一肅,道:老夫已看診三十餘年,絕不會看錯,尊夫人和腹中胎兒一切安好,請問尊夫人可有下紅嗎?傅恆道:沒有。周大夫呵呵一笑,道:婦人作胎初期,腹痛是常事,注意休息,一會兒便好。無需用藥調理,忌生冷房事即可。若有疑難或有癥狀,老夫再來一看便是。傅恆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陣尷尬,臉色微紅,道:謝謝大夫!周大夫又道:這雖然不是大人的頭胎,但老夫還有一些交代,到時候和脈象一起寫在方子上,交給全爺,大人放心。您早點告訴老夫人,叫老人家高興!傅恆道:有勞。然後讓小全子帶他出去寫方子。

二人退出去之後,傅恆立刻三步兩步走到床前,珍珠早已掀起了床簾,只見瓔珞滿面紅暈,正笑嘻嘻地瞅着他。珍珠抿嘴一笑,退出房去。他靠近瓔珞坐在床邊,半喜半憂地道:你現在感覺怎樣,還疼嗎?瓔珞搖了搖頭,靠進他懷裏,歡喜地道:少爺,我真高興!這是真的嗎?這不是做夢吧!傅恆想抱緊她,又怕傷了她和孩子,於是只把她略略圈住,道:我也好高興,這不是做夢。瓔珞在他懷裏欣喜地閉上了眼睛,她原來所有的惆悵和不安,霎時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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