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她帶著希望來到宮裡,覺得總能有些平常人的世故才是,崔姑姑的話卻像鋼針,根根扎在她心上,她才明白原來皇宮和寧苦也沒什麼不同。

從裸/露的孤獨進入繁華的孤獨,本質上是沒什麼區別的。

她把鐲子擦一擦,戴在了自己的手腕子上,平平心氣兒,做恭謹狀,「姑姑教訓的是,那我先去做事了。」

她退下來,把手上的活計做完,雙喜來叫她一起去用午膳,她推脫說有些腹痛,獨自回了處所來,窩在牆角哭了好一陣兒。

當初抄家的時候,她就沒再把自己當成活人,本來該死了的人也不配有朋友親人什麼的,能遇著貴人便是上天憐憫她,還留著她半口氣兒。到了寧苦,除了記掛著家人,便是存著活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活的念頭,再累再苦全當是活著最後一天當做的工了。

人誰還不怕孤獨呢?誰不想有個朋友?

只是她這樣的人,是註定要一輩子孤孤單單的。

崔姑姑話說的是難聽了些,可到底說的都是對的,內官老爺送她進宮,是為了讓她學東西,她自己選的路,要報恩就要好好地去學,心思不該存在不該存的地方。

等哭的累了,想明白了,就起來擦擦臉重新上妝,理理儀容。

出來正巧碰上來傳話的女使,女使見她出來給她行禮,「女司,剛得了話讓您去掌執文書處,您現在就去么?」

允淑的臉上平靜沒有一絲波瀾,絲毫看不出剛剛才哭過的樣子,她抬抬手,聲兒輕的很,「我方才歇息一會覺得身體好些了,這就隨你過去。」

路上到處都是忙碌的宮娥身影,遇著她,全然一副鄙夷的眼神,不用琢磨也知道來由,方才的祭祀禮上,她在上殿面前出了風頭,自然惹了別人不快。

她靜靜走著,心裡想,這樣的地方,想交到真心相待的朋友很難,招人憤恨嫉妒卻這樣簡單。

柳樹上趴著的蟬吱吱的叫個不停,呱噪吵鬧。

女使帶著她到了掌執文書處,宮中各司都有自己專門工作的殿閣,掌執文書殿閣說的好聽是記錄宮中卷集的地方,說的通俗易懂些,就是每天記記官家幾時就寢,皇後幾時起床,各嬪妃幾時侍寢,官家一天寵幸了幾位妃子的日常瑣事。

平時負責記錄書寫的官職叫女書,常年埋頭寫卷宗,尤其嬪妃大多晚上侍寢,就算宮中的蠟燭比平常人家的好些,燃起來的煙也還是會傷到眼睛。

長此以往,女書的眼神其實都不太好使。

允淑在女書的案頭站了很長時間,她都沒能發覺,等對簿完了幾沓紙,才抬頭瞧見允淑,她倚著憑几,很是和顏悅色。

「你是新派過來做幫手的女司?來的正好,今晚亥時之前,」她從文案上拿下一摞卷宗,放到桌子上給允淑,「把這些全都重新整理一遍后,封蠟放在卷宗架子的第三層。」

允淑粗略計算一下,大概有五十多份大小厚度不一的卷宗,每個都要重新看一遍,封蠟,在分類放好,是個費力氣的活哩。

她把一堆卷宗攬下,抱著去了角落裡的几案,仔仔細細翻看著。

馮玄暢來時,折了幾支清泉池的粉荷叫小黃門裝在青瓷小盆里,看上去格外清涼。

天起了暮色,一陣熏風吹過,硃紅色宮牆依著的柳樹柳枝輕晃,穿過柳枝輕拂的石子小路,他進門帶著陣陣荷花的清香。

女文書正收拾收拾準備下值,整理好宗卷過來給他行禮,「大監大人,今日怎來的這樣早?還有好些卷子未整理完。」

馮玄暢額首,看一眼窩在牆角全神貫注的允淑,眼裡蘊了些淡淡的哀緒,「她幾時來的?夜裡是她當值負責書寫記錄嗎?」

女文書遲疑著點點頭,「上頭是說叫過來幫忙的,午前撰寫的執筆被叫到太后寢宮,也不知是什麼事情,如今還未回。宵禁前我還要趕著出宮,現下只她一人。」

他再看看那門后窩著的小人兒,聲音壓得輕輕地,「你去吧,這裡我再想辦法,官家在卷宗這件事上不甚用心,原本負責記冊的小黃門也都遣去做了旁的事,到叫你們受累了。」

女文書搖搖頭,「不敢抱怨勞累,終是官家給的職位,是器重。」

打發走了女文書,他才從小黃門手裡接過插好的荷花盆景,捧著到允淑坐的几案前,把花盆往几案上輕輕一放,驚了正在查閱卷宗內容的允淑。

她駭了一跳,見著是大監大人,不好意思紅了臉,忙起身行禮。

馮玄暢拿過她正看的卷宗瞟了兩眼,凝眉看著她,「這些你都看的懂嗎?」

靠著牆,允淑有些羞怯,「有些能看的懂的,有些……就看看有沒有錯字。」

他勾勾唇,「今上此刻還在大慶殿批閱奏章,再遲些內務總管是會呈上雲盤擇寢,若今上擇寢,內務總管便會把相應的時辰和侍寢后妃的小札送來這裡,你照著謄抄一遍封蠟即可。」

允淑聽完,羞赧的笑了笑,「我曉得了,謝大監大人提點。」

馮玄暢不說走,她也不敢坐下,就這樣站著。

女使來掌燈,點燃燈扣上燈盞便退了下去。

燈火下,允淑的臉被光影照的有些恍惚不太真實,她十指交纏扣在腹部,低著頭時不時偷偷看兩眼大監大人。

大監大人眼裡帶著沉鬱,捻動著手指,圓領的官服垂著,姿態里透著閑逸舒展,半分見不著眼裡的沉鬱模樣。

她忽然想起來,大監大人是姓馮,又記起來在宅子里的時候,笠韻同她說起馮州牧家的的事,琢磨著眼前這位大監大人會不會,就是那同她二姐姐定下姻親的馮玄暢。

思慮一陣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天下馮姓實在太多,也不見得馮玄暢就能運氣這麼好,成了官家跟前的紅人,怎麼說都是被官家治罪的,若真到了官家跟前當值,豈不是惹官家的眼?

馮玄暢站在那裡,忽然開口,語氣裡帶了點挑剔的味道,「這鐲子你帶著不好看,以後不要再帶著了,回頭我叫人專給你打一隻適合你的。」

她把鐲子往袖子里捂捂,「這是內官老爺送我的,前兩日有朋友幫了我,我送給她了,想是她不很喜歡,今日又還給了我。」

他聽完,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沉默著再三權衡,終還是溫聲兒開口,「義父只說你是他新買來的小婦人,不曾提及你姓氏名字,只給了我張小相來。這幾日要為上殿準備祭祀的事情,我也沒想著來問問你。」

允淑心裡有些忐忑,雖然大監大人是內官老爺的義子,可孫六是千叮嚀萬囑咐她,不可道出和節度使李大人有牽扯這樁事,就連內官老爺也是瞞著的。

她抬頭,小小的身板正了正,欣然一笑,掩了些慌張,「父家是農戶,姓允,之前在家裡做農活,是本本分分種地的。」

他打量著她,也想起來初見那晚,月色下她扛著三根大香步伐輕快,顯然是經常做粗活的人才有的力氣,若不是農戶出身,怎會有那樣大的力氣?

原來這些日子不過是自己痴妄,若真是李家的三姑娘,合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弱小娘子。

望望門外月亮投下的柔光,他換了語氣,嗓音沉沉的,「還有些時候,我教你練字吧,也算是對義父的囑託盡了責。」

他隨手從書案抽出幾張宣紙,狼毫宣筆蘸飽了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紙上,寫出一手流利好看的柳體字來。

「柳體字很難學,卻也不是沒有竅門,重在握筆和手腕的力度拿捏,若你小楷寫得好是圓潤娟秀,那柳體正好是鐵畫銀鉤,更有氣勢。」

她上前,接過他手中的毛筆,頗有些為難,寫柳體似乎是她永遠過不去的坎,永遠寫永遠都不對。嘆口氣,她端坐下來,硬著頭皮去模仿大監大人寫的幾個字,寫出來總是差了那麼點火候。

寫了幾遍之後,她很有些灰心,後悔不該逞強,拿著大監大人寫的詞文說是自己寫的,肩頭耷拉下去,略彎了腰,看上去毫無鬥志,灰心喪氣的緊。

他在她身後握住她的小手,柔軟的狼毫筆尖在紙上按壓下去,力道不輕不重,帶著允淑的手腕子也跟著用巧勁隨著轉動,一個允字奈在宣紙上,呈鐵畫銀鉤樣子。

「力道全在手腕子上,只要你的骨節是能動的,就能寫出來。」

他說話的氣息在允淑耳朵間繚繞,撩的她酥酥痒痒的,她還小,未經人事,只知道心跳的很快,想跳出來一樣,口有些干。

外頭守著的小黃門進來傳話,允淑忙起來離開他遠一些,繼續翻看著卷宗。

小黃門垂著眼,走到馮玄暢跟前,「擇寢的小札送來了。」

他接過小札看了看,拿給允淑,「今日侍寢的是蓮弋夫人。」

允淑答應著,接過來小札,準備謄抄在卷宗上,打開來,第一個字她就不認識,紅了臉同他請教。

他看了看,那是個牝字。

遲疑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乾脆拿過她手上的紙筆,坐下來自己個兒謄抄。

她在旁看著他寫,當中小黃門已經退了下去,待他謄抄完,她不依不饒,「這個字你還沒同我說念做什麼。」

他無奈,站起身來看看夜色,「等你再大些,我再告訴你。」

她問不出來,就轉身去繼續整理卷宗,不再煩擾他。這會兒倒是換了過來,輪著他看她了。

小黃門在外邊喚:「大監,時候到了,咱們得走了。」

他嗯一聲,沒有要擾到允淑的意思,彈彈袍子上的灰塵,輕手輕腳的出來。

天上玄月如弓,分明掛在碧霄。喜歡掌印吉祥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掌印吉祥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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