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郭路沖白凈瘦青年招招手,「你、過來,這邊坐。」

白凈瘦青年猶豫了下,過來坐在郭路身旁。

「叫啥名字?」

白凈瘦青年操一口生硬的方言:「丁大同。」

郭路聽得牙齒髮酸,擺擺手說:「還是說普通話吧,你講這的方言我聽不懂――咋個進來的?」

丁大同猶豫了一下,咬咬牙說:「我是被誣陷的。他們說我偷自行車,我沒偷!」

從那一刻開始,房間里所有人都接不上話。丁大同快速地講述自己的經歷,幾乎不必思考。他是個外地人,省城某大學念過,今年剛畢業。現在工作不好找,他想留在省城但是沒坑。投了無數簡歷,最後沒辦法進了喬陰縣一家剛辦起來的公司。這公司是個喬陰縣本地海歸開的。老闆是個厚道人,薪水開得公道。剛入職還比較愜意,包吃包住,幹活輕鬆。誰知道入職不到三個月,竟然禍從天降。

一天晚上,他去網吧忘了帶身份證,原本以為有上網卡應該也沒事,沒想到那一口椒鹽地方話惹了麻煩。兩個坐網吧門口的協警不知道那根筋不對,非把他叫過去,盤問最近那網吧附近老丟自行車的事情。兩個傢伙口氣很差,用丁大同的話說:「滿嘴狗屎臭!」

丁大同剛出校門多麼驕傲的一個人,當時就跟協警頂起來了。「他們硬把我拉到附近的治安辦公室,不准我走。我說,你有什麼資格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丁大同忿忿地說,「結果他們用黑膠警棍打了我一頓,還打電話叫輛車把我拉到這裡。昨天我們公司領導來保我,他們居然不放,也不給理由。簡直太不講道理了!」說著把短袖掀起來,給郭路看他背上青紫的痕迹。「還有他們!」丁大同指著地上蹲著的一干人,「一進屋就讓我跪著,說要審我,打我耳光,還讓我替他們擦地,疊被子,洗衣服,洗碗。那個胖子最壞,稍微一點不對就打我,根本就是往死里打。」

大嘴胖子抬頭分辨:「大哥,你不要聽他亂說。這裡規矩就是這樣。我青蛙剛進來也挨過打的。總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就壞了規矩,大哥你說是不……」

「沒讓你說話,插啥子嘴?」郭路從鋪上下來,一拎大嘴胖子的頭,揪成四十五度仰望:「你的規矩就是比哪個拳頭大?那我拳頭比你大,揍你一頓也合情合理不是嗎?」

「不、不是……」

「不是啥子?你揍別個就要得,挨揍就要不得?」郭路把手一揮,「我最見不得讀人受欺負。今天把話擺在這,以後哪個再敢欺負丁大同,我就打扁他的腦殼!都聽到了?」他兇狠地一個個看過去,所有人都低頭。知道這只是表面上的乖順,但郭路相信他們翻不了天。他揮揮手:「不用蹲了,該幹啥幹啥去,快點!」忽然想起來,一指姜奎發,「你繼續蹲,給老子到廁所邊上去蹲到天亮!」

姜奎發懶洋洋慢吞吞地起身,嘴裡嘰咕嘰咕地念叨:「呵呵,不怕現在跳得歡,就怕遲早拉清單……」

郭路聽得心煩,迎面一腳直踹那條礙眼的刀疤。姜奎發身手敏捷,側身就閃。他閃來閃去都快跟泥鰍攀上親戚了,還是被郭路一腳蓋在臉上。腦袋在尿槽上碰個大血包不說,臉上還屈辱地濺了點味道不那麼好的東西。

「龜兒子還敢嘴賤,去蹲著!」

「就去,就去。」

姜奎發揉著頭上的血包,依舊滿臉痞笑。一看那笑,就讓郭路有種揍死這貨的衝動。他努力壓抑著殺意,繼續跟丁大同天南海北地聊天。丁大同也聊得放開了,開始吹一些大學裡面的人和事。說起當年成教院有個廣東妹子喜歡他,每天拉他一起吃午飯。可惜他實在扛不住那白煮魚頭湯的腥味,最後兩人就沒成。說完還挺遺憾地嘆口氣:「廣東妹子真柔啊,就是說話聽不太懂……」

郭路才高三,聽丁大同講這些大學里的掌故,津津有味。聽了一會發現姜奎發居然還沒動,心頭那把火騰就上來了。他抄起一個飯盆,筆直地朝姜奎發腦袋摜去。就聽搪瓷盆子敲出悶悶的「咚」一聲,像啞了的鐘。姜奎發啊呀一聲摟住頭,拚命把肩膀扛起,腰以下貼住牆。事實證明,這傢伙的預見無比正確。郭路已經抄起拖把。下一秒鐘,劈頭蓋臉的竹竿就抽在姜奎發身上。這鳥人要不是搶先護住要害,只消一竹竿抽正腰腎,包管他下半輩子尿都尿不出來。

瀉火是必須的,不然郭路懷疑自己有可能控制不住,真的捏爆姜奎發的腦袋。弄死他倒簡單,因此被全國通緝就不划算了。畢竟孔子和耶穌都說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抽來打去,杯口粗的竹竿拖把終於不堪重負,突然裂了個長口子。裂縫帶竹絲的竹竿作為鞭子顯然比沒破時更好用了。一記抽下去,姜奎發背上就多出幾條鼓突的血印,紅得滲人。

姜奎發縮著頭,嘴裡高喊:「啊,路哥饒了我吧,路哥我不敢了。」監房的人也七嘴八舌地替姜奎發討饒,連丁大同都說了一句:「太慘了,算了吧?」

慘個屁,後來郭路想想才明白,那孫子是喊給管教聽呢。看守所里犯人之間打架是大忌,抄傢伙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只要一發現,郭路作為主犯鐵定被拉出去修理。電棒、狗籠子、黑號子,什麼狠來什麼。幸好那時小院里的警衛不知道睡死了還是根本就沒人,害得姜奎發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了。這叫人算不如天算,換成諸葛孔明也沒轍。

啪!拖把終於徹底折斷,再也沒法用了。郭路把斷在手裡的半截一扔,吼道:「還不滾?」

姜奎發陪著笑忍痛站起,默默地低頭走向廁所。所有笑容在他轉身後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只剩狼一樣冰冷的目光。

鐵門咣當被拉開,清晨的陽光射進房間。瘦中年看守站在門口大吼:「郭路,出來!」

郭路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問:「幹啥子?」

瘦中年看守的黑膠警棍在門上猛擊一聲:「提審!」

江明在提審室里靜靜地等著郭路。身邊是一袋米和一大塊臘肉。等郭路進來坐好了,他和風細雨地說:「我們調查了你在雪亭鎮鄉老陳雜貨店的購買記錄。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麼每兩周買二十斤左右的米和肉帶上山?」

「我上山打獵,路上要吃。om」

「你一個人吃?」江明失笑,拍拍身旁的米袋子,「能吃這麼多?」

「嗯。」

「那好,」江明一招手,旁邊看守所做飯的師傅過來。江明一指那米和肉:「給他做一下。」

很快就做好了,大米飯和油汪汪的切臘肉,把熱氣騰騰的大白盆子裝得冒尖尖。按看守所食堂的標準定量,這盆子夠四十個人吃一頓飽。

「吃吧,」江明微笑,遞過來一個飯勺,「隨便吃。」

郭路看他一眼,拿起勺子大口大口開吃。他吃了大約三分之一,把勺子一丟:「飽了,謝謝哈。」

江明笑眯眯地問:「你不是一個人吃嗎?怎麼吃不完?」

郭路看傻子一樣看著江明,說:「你覺得二十斤米一頓能吃完嗎?我又不是豬!哪個上山兩天只帶一頓的糧食嘛?又不是瓜娃子――」

江明有點尷尬,乾咳兩聲說:「那麼、那些米和肉到哪裡去了呢?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從來沒見你背回來過。」

「存在山上羅。」

「山上哪裡?帶我們去找。」

郭路看著江明,忽然問:「我上山打獵,不能存點糧救急?哪條國家法律不允許?你去打聽打聽,雪亭鎮鄉哪個獵人把他存東西的地方公開說出來的。公開說出來了,大家都去拿,他存個雞蛋。」

「沒有不允許。我只是讓你帶路,我想看看。」

「我不想讓你看。」

江明深深吸口氣,努力變得威嚴些:「犯罪嫌疑人郭路,你存糧的地方必須接受檢查。現在我命令,你立刻帶路上山!你敢不接受?敢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郭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報告**,獵人存糧不露白是幾百年的老規矩了,破了要沾霉氣的。我才不去吶,你有本事就電我嘛,把我銬起來,關我黑號子噻。」

看這小子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江明只能苦笑。他站起來拍拍郭路肩膀:「你小子,厲害。」

瘦中年看守帶著郭路回監房。路過小院,正好撞見許多犯人都蹲在空地上清理大蒜。小山一般的泥蒜堆在旁邊,要刷乾淨,把枯了的地方摘掉,然後裝到一個長筒形的白網兜里,再用塑料扣擰緊。這是看守所長拉回來的生意,剝一車凈賺五百。據說這些蒜外頭賣得可俏了。

姜奎發並不剝蒜,只坐在那裡曬太陽。身為安全員,他那份都是同監房的人代勞。看守也默認他有這個特權。郭路走過時,他仰起頭,依舊是那副痞笑的樣子,無聲地咧著嘴,現出銀晃晃的假門牙。

瘦中年看守點檢院里剝蒜的人數,發現不對。「姜奎發,你們房的人怎麼少一個?」他大聲吼罵,「人呢?」

「報告**,於德水頭疼起不了床。」

於德水就是大嘴胖子,綽號叫青蛙的。瘦中年看守追問:「起不了床?咋個回事?」

大嘴胖子直挺挺地躺在鋪上,一副有出氣沒進氣的樣子。瘦中年看守剛進監房門,就聽見他哀哀地呻吟:「周管教,周管教,救救我啊……」邊說邊爬過來,拉住瘦中年看守的褲腿苦苦哀求:「周管教,把我換到別的房去吧。新來的打人,打得好凶啊。昨天一腳把我從鋪上踢下去。你看我頭上撞的,看這血包。還有我的臉,都腫了……」

「腫個屁,***那是你胖!」瘦中年看守不耐煩地回了一句,盯著郭路,「嗨,厲害啊,進來還敢打人?」

「那是他們欺負丁大同,把他饅頭扔尿槽里。」

「我問你原因了嗎?**就敢接下茬?」瘦中年看守掄起黑膠警棍給郭路肩膀上一下子。郭路可以躲,但想起師父的告誡,挺著肩膀咬牙受了。

這時黑壯小伙也走過來告狀:「管教,我也揭發!新來的打人可厲害了。剛進來就打我,踹我腿,您看。」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還把腮幫子上腫了地方亮出來。

瘦中年看守瞪一眼郭路:「好啊你,牛逼是嗎?我讓你冷靜冷靜,滾到單號子去!」說著推郭路朝一間門特別窄的監房走。郭路邊走邊拿眼睛掃姜奎發。這人還是痞笑著,比個拜拜的手勢。

單號子修得像個電話亭,人在裡面絕對沒法躺,蹲著腿都伸不直。四面牆上沒有一扇窗。當鐵門咣地扣上,立刻陷入完全的黑暗,一絲光線也沒有。郭路坐了一陣子,忽然覺得外面有點響動。他靜下心,讓聽覺一絲絲放出去,果然有說話聲從門縫裡鑽進來。

先是黑壯小伙在那裡笑:「龜兒子拽哇,拽到黑號子裡頭去了。」然後一堆背景笑聲,間雜幾句湊趣的恭維話。最後,姜奎發慢悠悠地發話了。「丁大同,昨晚上你牛逼了。你躺鋪上,你發哥在廁所門口蹲著。」

丁大同不服氣地爭辯:「是你們先欺負人……嗚……」

他說到一半就中斷了,彷彿痛苦的嗚咽憋在喉嚨里那種感覺。姜奎發不緊不慢地說:「晚上再好好練你。該上的政策一樣不少,屁股洗乾淨等著吧。喂,那邊幾個,把蒜都端過來給他撿。」

郭路忽然意識到自己什麼地方做岔了。到底是哪裡呢?

犯人之間爭老大,心計是一方面,但主要還得看拳頭大。郭路進門就把13號監房的幾位大哥給揍趴下,原本是極其有利的開局。換個稍微懂點門道的,估計姜奎發早已一炮沉底,大嘴胖子和黑壯小伙該改口管郭路叫老大了。但郭路偏偏看中犯人眼裡死清高,玩孤傲的丁大同,敏銳如姜奎發,立刻發現其中有翻身的機會。他主動跳出來挨打,為的就是把郭路推向其他犯人的對立面。一般來說監房裡的拳頭架報告到管教那裡,是犯人中的大忌。姜奎發一定是底下搞好了串聯,才敢支使他們跳出來揭發。

其實關於這點,郭路不是沒想到。但骨子裡那股驕傲,讓他不屑去拉攏大嘴胖子和黑壯小伙。他覺得與那些人渣為伍,根本就是一種羞恥。13號監房裡,唯一能入眼的也就是冤枉進來的丁大同了。但他現在隱約意識到,這對丁大同而言,也許反而不是什麼好事。

那一天的夜晚,似乎特別漫長。

黑號子里躺不舒服,這不要緊,就是倒吊著郭路也能睡著。但風老從門縫裡進來,夾雜著聲音,讓他無法合眼。那聲音隱約是丁大同,像在哀求,又像是哭喊,透著死一般的絕望,像無人曠野里冷風刮過枯木,凄慘而悲涼。他聽得有些煩躁,睡不安穩。

第二天院子里一陣亂,腳步聲進進出出,遠遠地似乎還有救護車的聲音。郭路射門縫裡瞅去,看見丁大同的半張臉。他正躺在擔架上,臉色黑青,嘴唇烏紫,緊閉著雙眼。郭路喚了一聲,但他似乎沒聽見。

第三天,郭路提審完回黑號子的路上,正好撞見幾個管教來提人。姜奎發,大嘴胖子和黑壯小伙一個沒落下,都帶著鐵鐐往外走。

院子里撿蒜的犯人們竊竊私語。從他們嘴裡,郭路得知一個消息:丁大同死了。

那天姜奎發他們三個折磨了丁大同一晚上。先是騎馬蹲襠背監規,背錯一字一個大嘴巴;然後壓杠,強迫丁大同跪著,拖把橫過來壓在小腿上,兩個人死命往下踩;最後乾脆扒光了他,在廁所里噴涼水。時令已入秋,監房又陰冷,第二天早上丁大同就發燒了,躺鋪上起不來。姜奎發說給他發汗,蒙上被子又狠揍了一頓。有被子墊著,當時身上看不出傷痕。後來在醫院裡解剖的時候,發現皮下黑紫黑紫的,全是一大塊一大塊淤血。

這些都是郭路後來才知道的。他有點不敢相信。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大男孩,前幾天還活生生的,突然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了?他閉上眼,面前全是丁大同的臉。他被協警無辜抓捕的憤怒,在監房被百般欺辱的恐懼與憎恨,聊起學校里那些事時爽朗而明快的笑容,一幕幕歷歷如在眼前。

姜奎發,他默默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一晃十四天過去了。拘留到期,查無實據,郭路最後還是被釋放了。郭大爺一趟趟去縣裡市裡乃至省里上訪,據說專案組壓力也不小。

辦手續那天,江明依舊是和氣地笑著,慢聲細語地說:「小郭,我叫你聲小郭不介意吧?叫郭同學似乎也挺彆扭的。不好意思讓你在裡邊呆了那麼久。我們的政策――」

郭路接下茬:「不會冤枉一個壞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好人,對吧?」

江明笑笑,略微有些尷尬:「說反了……」

胖看守老劉似乎心情不好,臭著一張臉把郭路的東西拿過來,丟下就要走。

「哎,等我點清楚你再走,」郭路把他叫住,細細地清點,「學生證,飯票,錢,鑰匙……珠子呢?我的珠子哪去了?」

胖看守老劉開始耍死狗:「啥子珠子,老子不曉得,沒看到過。」說著抽身就走。郭路扭著他不放,說:「不行,你拿了我的翡翠珠子,還給我!」

胖看守老劉一張肥臉紅得滴血,漸漸有點老羞成怒,舉起黑膠警棍威嚇:「翻了天了!老子看你班房沒坐夠,是不是?」

郭路拿江明做擋箭牌:「江叔叔,你那天看到我把珠子摘下來給他的。我說那是我家祖傳的,他還說『玉皇大帝的也要拿下來」對不對?你們警察不是從不冤枉好人的嗎?」

「老劉,」江明無奈地笑,「找不到就算了。這邊人進進出出,難免丟點東西。」說著回頭抽了一張紅票子給郭路,「好了,不要吵了。賠你一百還不夠?你那個破珠子,花鳥市場能賣五十就燒高香了。」

郭路接過鈔票揣兜里,順便摸了一把乖乖地躺在裡面的珠子,嘴裡勉勉強強地說:「那可是我家祖傳的,上好的翡翠……」努力做出沮喪表情的同時,他心裡樂滋滋地琢磨:看來這個東西賣相不錯,缺錢花的時候,很應該多賣幾次。

一腳踏出看守所那扇冰涼的大鐵門,郭路做了個深呼吸。啊,外面空氣真好。他正在感慨,突然就被人抱住了。

「三娃兒啊三娃兒,」郭婆婆摟住郭路大哭,「你咋個搞的嘛……」

「媽,」郭路安慰她,「我沒做壞事,真的沒做。你看,我不是被放出來了嗎。」

郭大爺拎著個人造革包在旁邊等著,悶頭抽葉子煙。等母子倆抱頭哭夠了,他把葉子煙一掐,過來說:「走,回家!」

郭路在家歇了兩三天,然後帶著銷假的條子去上學。

歇在家裡的時候,他曾經托去縣城做力工的宋定勇打聽一下姜奎發的消息。宋定勇後來給他打了個電話,說看守所死人的事兒被一家網站給捅出去了,現在縣裡鬧得可歡騰吶。姜奎發他們幾個都被轉到省看守所去了,據說要重判。亂抓人的協警也被擼了制服,一起送省看守所準備起訴。

郭路後來跑到鄉上唯一的網吧去找了找新聞,搜到不少關於這事的專題。丁大同媽媽早死,就一個退休工程師的父親。看專訪里那老父親都快崩潰了,白髮蒼蒼,滿面枯槁。輿論十分同情,要求嚴判的呼聲很高。郭路決定再等等,看判決結果下來是什麼再說。

去教務處銷假那天,郭路被主任叫住很是嘮叨了一番,直說到過午。無非是些回來就好要認真學習努力上進準備考大學有問題想不通找組織之類的屁話。郭路很不耐煩,又不好當場發作。把地上一窩搬剩飯的螞蟻生生數到第一千二百多隻,才被主任放走。

午休時間,班裡有些冷清,似乎少了幾個人。

湯會秀瑟瑟地縮在最後一排。看到郭路過來,她怯生生地說:「朱向陽被徐豹帶到操場去了……」郭路點點頭,回身向外走。湯會秀站起來似乎想攔住他,但手舉在半空最終還是沒有動。

帶到操場去,不用想都知道是什麼事。

雪亭鎮鄉中心高中的操場並不大,一半是斜坡,兼有看台和圍牆的作用。學校把斜坡外圍緊貼著公路的部分挖斷,試圖防止學生們翻出去,但收效並不大。校長也曾經張羅要在斜坡外再修一道磚牆,但因為沒錢,最終不了了之。

由於兼顧隱蔽性和交通便利,斜坡外靠公路的一個小壩子就成了學生們打群架的首選場所。徐豹很喜歡在那裡修理人,大約這回也不例外。郭路走上斜坡,望見小壩子那裡已經聚集了不少學生。

今天正好戴了頂絨線冷帽。郭路把帽子拉到眉毛以下,悄悄地插到人群里。還沒擠到最前面,就聽到啪啪啪啪抽耳光的聲音。他從人縫裡一看,徐矮子家的大剛和二剛,正面對面地互相抽呢。兩人的臉都腫得像豬頭,嘴角掛著血,卻都不敢停手。

徐豹搬個馬扎坐在那裡,一邊享受著旁人輕輕地捏肩,一邊懶洋洋地說:「兩個蝦皮用力點,聲音太小了老子聽不見。」

郭路忽然覺得那個替徐豹捏肩膀的人背影好熟,仔細一看,不是朱向陽是誰?

這就是一起磕頭的兄弟,哈哈,他在心裡笑笑,有些悲涼。

徐大剛和徐二剛又抽了幾巴掌,軟軟地垂下手,可憐巴巴地求徐豹說:「豹哥,我們實在抽不動了……」

「屁,你們不是拜了那個大俠做大哥嘛?他不是要教你們武功的嗎?」

朱向陽弱弱地說:「豹哥,那都是我們一時衝動……再說隔天他就被**抓起走了,啥子都沒教我們。要說功夫厲害,我們這兒除了豹哥,哪個敢站出來拍胸脯嘛。」

徐豹反手揪緊朱向陽的耳朵。朱向陽哎喲哎喲地叫著,被徐豹擰到面前。「給老子跪!」徐豹命令。朱向陽老老實實地跪了。徐豹拍拍他那張肥臉,笑說:「服不服?」

「豹哥,我服了……」

徐豹一指徐大剛和徐二剛:「你們兩個,也過來跪!」兩人乖乖地過來跪在朱向陽身旁。徐豹又問:「你倆服不服?」

「服了,豹哥。」

「就你們這點能耐,也敢學人拜把子?」

朱向陽陪笑:「不敢了……以後不敢了。」

「上周末的事,是哪個告老子的密?不說老子三個一起打哈!」

徐大剛囁嚅著說:「是小黑……上周末……聽說你要去截湯會秀,他偷偷就跟她說了。」

「啪!」徐豹抽了他一個大嘴巴:「操,我說咋個剛一放學那妹兒就不見了,搞了半天是他在後頭搗鬼!」

「……又不是我……」

「豹哥教訓你,你還敢不服?」旁邊小弟過來一腳把徐大剛踹到地上趴著。

「朱向陽,」徐豹開始點名,「你說一下,徐大剛還有啥子問題?」

朱向陽吭哧幾聲:「豹哥,我、我想不出來……」

徐豹一拳擂在朱向陽腮幫子上,打得他慘叫一聲倒地。「媽的你們幾個天天在一起,互相之間不曉得點底細?以為我是瓜娃子?今天你說不出來,老子就喊那兩兄弟輪流抽你耳屎,抽到你想起來為止。」

朱向陽偷瞟跪著的徐大剛徐二剛一眼,憋出一句:「他……他們兩兄弟把你哥給的步話機拿去賣了。賣給鄉上收舊電器的王老六,足足二十塊錢。」

話音未落,徐大剛徐二剛已經被窩心一腳踹得仰面朝天。徐豹不解恨地上去踏住徐大剛的手,高幫解放鞋使勁地碾:「賊手夠賤啊,敢拿我哥的東西去賣?看老子不把指頭給你切下來。

「豹哥、豹哥、」徐大剛慘叫,「我賠、我賠給你,不要打了……」

徐豹噴著粗氣:「你們幾個就是欠收拾……都給我起來跪好!」說著一指靠著公路附近的某角落,「把那個也給我拖過來!」

這時郭路才注意到那黑糊糊的角落裡有一攤類似人樣的東西。兩個小弟過去一人一隻胳膊提溜起來拖著走。那人耷拉著腦袋,臉被頭髮擋了些,猛一看沒認出是誰,細看才發現竟然是小黑。

小黑軟得像麵條,兩條腿貼在地上被兩人扯著走。他的臉五顏六色,眼圈和臉頰都浮腫且青紫,鼻樑歪著,黑紅的血漬糊滿人中與下巴。拖到徐豹面前時,他努力掙扎著不想下跪。但左右兩腳踢在他膝彎里,肩膀又被死命往下按,不跪也只能跪了。

徐豹搖頭冷笑:「嘖嘖,龜兒子到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傻不開竅。難道還指望姓郭的回來救你?我跟你說,我大哥已經給縣看守所里的一個老大遞了話。郭路到了他的監房,一定要好、生、關、照。你曉得那個老大是哪個不?說出來嚇死你――」

旁邊小弟很湊趣地問:「豹哥,是哪個嘛?」

「姜奎發、發哥!人家手下十幾家夜總會,小弟都收了幾百個。裡頭那些犯人,哪個敢不賣他的面子?隨便開一句口,郭路那蝦子死都不曉得咋個死的。哈哈,哈哈哈!」徐豹張揚地笑了幾聲,冷下臉問,「小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服不服?」

小黑努力撐開浮腫的眼皮,輕蔑地擠出幾個字:「服你媽比。」

最後一個比字餘音未了,徐豹已經狠命一拳揮出,直擊小黑那張破爛的臉。小黑咧著缺了門牙的嘴,一臉看開生死的微笑。太史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預想中的打擊沒有到來。小黑拚命睜大眼睛,看見一個熟悉的、安心的背影。郭路攔在他身前,單手捏住徐豹的拳頭。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站出來挑戰郭路的威權。所有人都楞了,郭小黑也楞了。陡然間大悲大喜,他腦筋被沖刷得一時有些混亂。想了好久,他才籌措起話語,艱難地扯動著嘴角說:「路哥,我沒有給你丟臉。他們打了我一上午,我一個字都沒有軟過。」

「還在喊路哥?」郭路回頭沖小黑一笑:「該喊大哥了,瓜娃子。我們磕過頭的,那麼快就忘了?」

「沒忘,哪能忘呢?大哥……」小黑喃喃地說,忽然忍不住眼裡迸出淚來。「哈哈哈!哈哈哈!」他瘋狂地笑,用力仰起頭,任淚水在臉上流淌。

郭路眼眶裡也陣陣濕潤。他笑著揉一揉小黑的頭髮,哼一聲對兩邊看傻了的徐豹小弟說:「兩個**,還不趕快把我兄弟拉起來?」

小弟們惶恐至極,趕快賣力攙扶小黑。其中一個還討好地替他拍拍褲子上的灰塵。郭路盯著他們把小黑安頓好了,這才轉過頭來面對徐豹,笑容像獵食前的猛獸:「豹哥,我居然沒死在裡頭,是不是有點讓你失望啊?」

徐豹幾乎要嚇出屎來。他右拳陷在郭路掌心,怎麼拔也拔不動。郭路慢慢地收緊五指。喀喳喀喳,喀喳喀喳,骨頭不堪重負的聲音響起。徐豹慘叫著,眼淚鼻涕一起噴流。

「放心,我不會打死你的。這麼多人都在看,打死了你,**要喊我抵命,」郭路湊近徐豹的耳朵輕輕說,「但是人吃飯都有噎死了的時候。搞不清楚哪一天,你也有可能從山上掉下去,或者走路摔到溝裡頭……反正死得莫名其妙,你說是不是?」

「路哥,對不起,我真的不曉得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在縣上……」

「是,所以你才那麼囂張嘛,對不對?」

「我以後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你放過我嘛。」

「服不服?」

「……服、服了,我服了路哥。」

「知道犯了啥子錯不?」

「我……我不該打他們。」

「哦,那幾個你隨便,」郭路手一切,把近乎絕望的朱向陽和徐矮子家兩兄弟劃到外面,「但是你不該打我兄弟。小黑是我兄弟,骨肉親兄弟。記住沒有?」

朱向陽和徐大剛徐二剛臉如死灰。被郭路丟棄,又被徐豹恨到骨頭裡,他們的前途一片灰暗,這就是牆頭草的宿命。

徐豹這時倒顧不上管那三個,對郭路連連點頭:「記住了,我記住了。」

「還有啥子錯趕快說。主動點,不要讓我點出來。」

「……我哥不該托看守所的關係整你。」

「你說那個**大哥姜奎發?我第一天進班房揍的就是他。嘿嘿,他還沒認清楚人,就被我收拾得軟趴趴了。不算這個,還有呢?」

「……沒得了,真的沒得了。」

「你還帶人去攔湯會秀!」

郭路突然把徐豹的手脖子往上一撅,後者慘叫著身不由己地蹲下。緊跟著又是猛烈的一膝,結實頂在徐豹臉上。瞬間就像被火車撞了一樣,徐豹兩太陽穴嗡一聲響,眼前發黑,鼻子酸熱,感覺有什麼汩汩地流出。他抹了一把,滿手通紅。

「跪下!」

徐豹老老實實跪在地上。

「自己抽耳光,我聽見才算數。」

徐豹咬牙舉起手,突然瘋了一樣,大吼著朝褲腳一摸,拔出把小插子要拚命。郭路一揮手,小插子飛了,徐豹臉衝下磕在地上。正要再打,湯會秀急匆匆擠進來說:「老師來了,老師來了。」於是大家哄一聲作鳥獸散。郭路背起小黑,一溜煙也跑了。

班主任趕到的時候,只剩徐豹和他的幾個小弟躺在地上。沒奈何,輕傷的把重傷的扶著回了宿舍。徐豹後來躺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床。他老媽申雲巧要找郭路拚命,被徐建剛攔住了。

「不要上門去找耳屎吃,」徐建剛陰著臉說,「龍娃兒還在想辦法,現在只有等!」

徐豹剛養好傷,徐家就偷偷給他轉了學。據說送到縣裡什麼高中去插班。現在雪亭鎮鄉所有混混見了郭路都乖乖的,再沒有一個敢炸刺。

鑒於野羊山大火一案已經耗費太多警力,上級決定專案組規模大幅縮小,進入長期戰體制。陳一心鬱悶地返回了省城。江明還在苦苦留守,但估計很快也要調去其他案子。

恢復清白的郭路沒空搭理這些。現在他頭痛另一件事。已經是高三最後一個學期,出路還不知道在哪裡。考大學不用想了,他厭惡上課,連帶厭惡那些鋪天蓋地的油印試卷,看到就想吐。

坐在教學樓的天台上一個人正發悶,突然有人拍肩膀,回頭一看,是小黑。

「打球去!今天對綺雲鄉高中那幫老幾。」小黑手上掂個籃球,一拋一拋的。

打球也能解悶吧,郭路站起身。

雪亭鎮鄉高中的籃球場條件奇差,就是石磙壓平的泥地,粗粗鋪了一層吸水的炭渣。坑坑窪窪的場地猶如月球表面,經常導致球路發生一些奇妙的改變,十分令人頭大。但這些對郭路而言都無關緊要,反正打球就是發泄,能出汗就行。

今天讓他有點意外的是,一幫站在球場邊上當啦啦隊的女生里,居然有湯會秀。

「你咋個也來了,不在教室上自習?」

湯會秀羞澀地笑笑:「體育老師喊我們來加油嘛。」

郭路笑了笑,忽然有點興奮。

十八歲的郭路已經長到一米八三,放到這鄉中學的籃球場上,絕對是睥睨四方的高人了。今天他一如既往地打大前鋒。中圈開球,跳球被對方後衛拿到,幸好小黑冷不防又偷下來。他等在中場附近,接了小黑傳球,直往前趟。對方兩個人過來包夾,郭路利用速度硬吃,一邊扛著膀子,一邊試圖從中間插過去。說實在的,這種貼身肉搏的場面最讓他頭痛。打出激情打出享受之餘,還得小心翼翼地控制好力量,不然容易傷人。

對方動作十分粗野,大肥肘橫著就甩過來。郭路拿背往上一扛,肘子結實地砸在他肩胛附近。場邊湯會秀低低地驚呼了一聲。他聽到了,心頭一暖,不竟扭頭沖她笑笑。

裁判沒有吹哨。郭路是特殊人物,大家一致默認,對他除了摔跤動作以外都可以不吹。綺雲鄉高中是老對手了,這方面絕對不客氣。當然郭路自己也不在乎。他扛住肘子,拿屁股把對方拱開,順勢轉身溜進三秒區。籃筐就在眼前,起跳,單手投籃,球進了。他開始往回跑,心裡表揚自己力量控制得很好。

很快到了下半場,轉眼接近終局。雪亭鎮鄉高中以七十六對三十二的大比分領先。郭路籃板球也懶得抓了,懶洋洋地站在對方半場張手要球。忽然他看見體育老師和另外一個戴墨鏡的人說說笑笑地晃過來。那墨鏡男看起來陌生的很,哪路神仙?兩人走到球場邊上,體育老師朝這邊指指點點。墨鏡男說了句什麼,引得站旁邊的湯會秀一回頭。墨鏡男順勢笑嘻嘻地跟湯會秀搭話,也不知道說些啥,就看她臉上淡淡起了紅暈,頭也往下低。

「哥――」

最後一刻郭路回過神來,接住小黑一個劈面長傳。他又往球場對面瞥了一眼,墨鏡男居然還在纏著湯會秀說話。一股煩躁莫名湧上心頭,他低吼一聲,運球前突。對方中鋒過來擋人,被他一肩膀扛飛。三分線附近還有幾人,不管敵我統統撞開。他運球上了罰球線,怒吼一聲凌空飛越,雙手暴扣!

牛皮籃球嘣一聲高高地彈起,飛上天空。郭路雙拳去勢未消,砸在籃板上。一寸厚的木頭瞬間爆碎,鐵籃筐扭彎了,飛出去七八米遠。

操場上鴉雀無聲,球員到裁判再到觀眾都驚呆了。郭路拍拍肩膀上的木屑,自言自語地說:「沒意思……」擠出人群揚長而去。

這時籃球才落地,梆梆地在球場上一彈一彈的,聲音空曠。

體育老師看傻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跟墨鏡男說:「怎麼樣老趙,我沒騙你吧。這傢伙力氣比牛還大,你上b都找不到這麼猛的大前鋒。」

墨鏡男老趙笑著點點頭:「確實,這老籃板看上去雖然又糟又朽,說不定比b的玻璃鋼籃板還難砸吶。」說著又笑嘻嘻跟湯會秀說:「你男朋友很厲害嘛,他有沒有興趣打職業聯賽啊?」

「才不是男朋友!」

湯會秀扛不住了,紅著臉跑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殺出個黎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殺出個黎明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