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世事已千年

第十三卷 世事已千年

晨起,日頭暖洋洋地灑遍了西洲大陸的每個角落,從炊煙陣陣的簡陋農舍,到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從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到人潮湧動的廟會集市,無一處不鋪滿了金燦燦的陽光,泥濘的山路邊,叢中一朵小白菇正伸展了尚且稚嫩的傘蓋,懶懶地欲迎向外頭爛漫的山花無限時,一隻手猛的將它連根拔起,底下的菌絲還沾著未盡的土,那隻手的主人就一下把它拋將到一旁,碧瑕一邊毫不留情地開荒一手一片拔掉路邊的許多野花野草,一邊跟林語不滿地嘀嘀咕咕,「要不是為了尋那勞什子失情草,我才不陪你走這一遭……」

林語知曉失情草在西蜀南芝殿,然而南芝殿與東洲這邊的勢力並無大的交集,若是硬要生拉硬扯湊一個的話,大概就是與聞人府總有些莫名其妙的關係,沈如誨與聞人庸交誼不錯,只是終究是個人的情義,沒牽扯太多各自勢力間的大事,沈亦允這一輩卻是專門同聞人龍聞人書對著干,好似對方上輩子害了自個的命一樣,所以林語對南芝殿知之甚少,南芝殿與葯山素無往來,更兼林語碧瑕一致認為沈亦允呆刻古板,能從他手裡得到失情草之幾率小之又小,林語便退而求其次,認為天下之大,黃泉之水哪裡止第九湖一處,路上一遇到沼澤湖泊就四面搜尋,碧瑕本又是想拖延林語,不想她太早發覺林言的事實,便也由著她,到了西蜀更是如此,如今他們就正在城外的一片據說有著一眼古泉的林子里

林語靠在一棵樹邊看著碧瑕挑出的相似的藥草,偶爾還出言提醒胡亂毀壞草木的碧瑕一句——他不僅拔掉那些相似的,更會拔掉一些礙了他眼的,儘管他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林語倚住的那樹榦上呈淡淡的鱗片狀,有著細小起伏的斑紋,一根枝葉搖搖晃晃低垂下來,一直垂到林語耳邊,正在碧瑕除草摘花扔給林語,再由她一一細辨時,一條青色小蛇倏地從那枝繁葉茂的細條上躥出,宛如一道細小的銀針或是閃電自此處飛射而去,蛇口鋒利的毒牙玲瓏小巧,在離林語脖頸不到三寸之處迎光一閃,忽而一滯,一陣幽幽梵音靜悄悄地浮動起,仿若是木魚,又覺是鐘鼓,漸漸趨近了才聽出是誦經的人聲,那蛇停在半空,像是被這音色鎮住了一般,好似一彎拉長的弓弩,直直地落到地上坪間

林語和碧瑕皆是被這一陣忽起忽停的樂聲所迷,兩人止住手中的活計,調轉去瞧,只望見兩個遮帶長紗斗笠,身著古黃色長袍的人一前一後地從林外走進,前面那人一身濃重的酒氣,敞開了衣袍,手裡按了一串紫檀佛珠,腰間一個盛酒的葫蘆瓶,後面的人像是他的扈從,恭恭敬敬地候在他身旁,背後背著行囊,林語回頭望了望地上癱倒的小青蛇,知是得了對方的恩情才免於一死,一揖到底,「謝兩位救命之恩……」

「呃~」,前面那人一來就打了個酒嗝,雙手在挺大的露出的肚腩上揉搓了幾個來回,慢慢地等肚裡的美酒消磨殆盡時,才開口說話,「這條蛇我不知你們識不識,此乃怨蛇,劇毒無比,碰上了可就是你們倒霉,是我這師侄心善,見不得人命,適才方是讓我相助於你,不然憑我這老眼昏花,哪裡認得什麼人命不人命的?」

看這人滿口不將林語的性命放在眼中,只是憑別人的話語隨手一救,碧瑕內心早便暴跳如雷,不過那人未近身幾多就能震住小蛇,甚至那隨從在數十尺開外就覺察到連自己都沒注意的東西,礙於對方實力高強,不想多生事端,硬生生壓下了火氣,「不知兩位還有何事?若無要事,碧瑕便先行告退了……」,言畢,拉著林語就欲走開

林語卻一下掙開碧瑕的手,顯然對先前那些話並無介意,再說了,她還要留在此處繼續尋那失情草呢,做甚麼要早早離去,於是大著膽子道,「敢問兩位高人名姓?」

約莫是林語不惱不怒,那人這回仰天長笑,暢快淋漓,直說,「這個女娃子倒是挺合我心意……合我心意……」,他一處撫著圓滾滾的肚皮,「我觀你年歲不大,我且就以長輩自封好了,我是這天外天,山外山的來客,半生悔錯良多,可謂是錯上加錯還要錯,悔了又悔終不回,單字為錯,排輩為玄,你可以叔伯相稱……」

「林語不敢……」,林語正客氣時,一直跟在自稱為玄錯的這位深不可測的高人身後的那位弟子突地走上前來,然而是正眼也不瞄林語,直接與她擦身而過,斂了衣擺蹲到地上,雙手輕輕攏住捧起那條抽搐不已的小蛇,放進了袖中藏著,林語好奇地湊過去,看著他小心翼翼慢拿慢放的呵護狀,不由得笑了,玩心大起,扎了兩個馬尾的小腦袋踮了腳往他的袖袋裡探,對這蛇有十二萬分的新鮮,大約是這人生性溫和靦腆,見林語覺得稀奇,也不發一言,便直接再將那小蛇放出,由林語看個夠,林語上瞧瞧下望望,樹林四處的光芒映射在這巴掌大的小蛇身上,熠熠生輝,林語瞅著這條剛剛險些送了自己到閻王爺面前的小蛇,竟有些愛不釋手,玄錯接著方才的話道,「心中本清凈,萬事自無擾,我這小師侄正是如此,故而名為凈心……」

「大師……」,林語對待玄錯還是極為尊敬的,「我倆決意西行,過西邊那座城,向蒼黃坊南芝殿,林語明了,大師是世外高人,來去無蹤,只是斗膽請教大師,此向何方,所為何事啊?」

玄錯對於林語是越發賞識了,林語說的這話,分明是早就知他們是一路的,「小姑娘,你可是機靈得很哪,如何知曉的?」

碧瑕古怪地看著和玄錯凈心打成一片的林語,如同從未認識過她似的,只聽她道,「我不曉得大師二人目的何處,可但凡過外頭那條道路,大都是得去前面城池裡歇腳的,因此隨意一說,並無什神機妙術,大師可莫要再笑話我了……」

「哈哈哈哈!」,玄錯放聲大笑,「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你我即是有緣,那便同行幾日好了……」,他對向默默豎立不聲不響,一心給小蛇調養的凈心,「師侄以為如何?」

林中熹微,午後薄薄一層光彷彿籠住了抱著小蛇的凈心,林語覺得,那光就有如一股揮之不去的哀愁,成年累月,隨日落月生,經久不息,雀兒歡叫嘰嘰喳喳,靜悄悄地他張口,平靜翻不起一絲波濤,「但憑師叔主張……」

天邊上的西方,長空間暈染了一抹淡淡的靛青,黃昏,晚霞邊一條細細的瑰麗長虹,世間紛紛擾擾起紅埃,雨後半點無塵垢,四人一行自東城門入城中,蒼黃坊在城池南部,路上,林語不時頑皮打鬧幾句,都能哄得玄錯常常大笑不止,兩人或有結為忘年交之勢,就余碧瑕聽著兩人的對話與自己面面相覷,唯獨凈心,在一旁一直悉心照料小蛇,彷彿獨立世外,一點也沒在意他人,碧瑕有時刻意與他搭話,他也不回亦不應,要不是那日他出聲答了玄錯一句,碧瑕恐都要懷疑他是個啞子,那條小蛇其實大約當日就已經清醒沒有大礙,但林語對這蛇的熱乎勁貌似怎麼也過不去,常常圍著凈心去逗弄那蛇,還給蛇取了名字叫小七,小七經了玄錯出手一通教訓,似乎就有點怵著林語,林語初初伸手摸它,小七總把頭扭扭,鑽回凈心的袖子里去躲著,林語也不氣餒,再接再厲,一回他們走到半路,糧草耗盡,想著到林中打幾隻狍子,奈何碧瑕不是獵人,幾次都讓獵物逃之夭夭,半天無一所獲,就在他們肚子餓得慌時,卻見到許是農戶落下的幾隻死掉的山雞野兔,點火生煙時,碧瑕便唆使林語先挑幾塊肉悄悄餵給小七,之後他們再前行,又詭異地遇到許多次這樣的狀況,碧瑕也總是任林語給小七嘗鮮,慢慢地小七對林語也親近許多,甚至一到時辰就自行離開凈心,繞著林語打轉,凈心卻像是不願與他們為伍,每每林語和碧瑕聚在一塊吃著飯食,他多是尋一處僻靜無人之地啃食野果草草了事

天色將暗,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唯剩了幾片樹葉迎風而動,麵攤粥鋪的布旗招展,遠遠地傳著鐘聲鳴鳴,飄起的是去了又回的雨絲,涼涼浸在臉上,仿若是五更秋霜寒,四人在街上尋覓良久,所有客棧都已滿了,不知去哪裡熬過這一晚上,最終凈心敲開了一戶街坊的門,一個老掉牙的白頭翁,頭上蓋了一頂兒破帽,顫顫巍巍從陰影里出來,許諾收留他們一夜

正在幾人圍在僅僅點了一盞昏暗油燈的桌邊品著老翁好不容易翻出的一點冷飯殘羹,玄錯嘟囔囔酒壺空了時,又是一陣敲門聲響起,惹得老翁嘀嘀咕咕,"哪些個兔崽子大半夜的還不讓人安生?",老翁慢吞吞挪到門邊,拉開門上的栓子,隨著門一下打開,一陣狂風突如其來地席捲了整個屋子,搖搖欲墜,鬆鬆垮垮,碧瑕反應極快地攔在林語身前,風漸漸停下來,一個清瘦的人站在門外,宛如一柄竹竿,裹著一條風衣,風塵僕僕,是尋常江湖人的裝扮,嗓音沙啞,"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可以可以……",老翁狀不經心,口氣中卻有了些許無奈和埋怨的意味,"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老漢我今天,就當是行善積德了……"

那借宿人似是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能進了來,一時愣在了外面,正當他回過神準備踏進門,向著碧瑕和林語的方向邁出才一步時,碧瑕卻一下兒擋在林語和那借宿人中間,"你到底是哪裡來的妖魔鬼怪?竟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來了!"

那借宿人還想裝糊塗,"小姑娘可不能胡說八道……"

"哼,你以為我瞧不出來嗎?",原來碧瑕一路早對那次他們在林子里開始不斷撿到獵物起了疑心,只是見小七每回"試毒"后都活蹦亂跳,也就沒多在意,剛才卻偶然瞄到這借宿人的食指,上面結了一層奇怪的繭子,碧瑕左思右想,終於記起娘親之前給自己講武功時,紅夜握著他的手在上頭畫了個形狀,說,"長年累月用圓石子使這套功法的人,食指上就會結出這種奇怪的繭子來……",當時娘親眼裡的眷戀和悲哀,他到現在仍是清清楚楚,而之前他分明看出,那些獵物中招的部位,正好暗合了此功法的招式,"你敢說那些個離奇古怪的獵物不是你的傑作?"

"不是那樣的,孩……孩子……",蘇別揭下面具,儘管他明白,無論是他本身這張面孔,還是之前所見的那張假面,於碧瑕而言,都不過是個陌生而從未相識的人罷了,可是他還是決定以誠相待,他來之前,有過千千萬萬種懷疑,小夜當年被他一刀誤殺在屍山中,他與她的孩子是怎樣無父無母,無親無伴地長大的,他醒來后,把他那一瞬清醒時聽到的小夜同他說的話與小離講了,這幾年便一直希望渺茫地尋著這個女兒,可他心裡是那樣清楚,這孩子多半已經中途夭折,如今突然有了消息,他反而不敢相信了,直到他看到碧瑕手腕上的絕命鞭,一切彷徨無措都消弭不見,這鞭子,這鞭子同小夜的相差無幾,不是小夜留給孩子的還有誰,這是他的孩子,是他與小夜的孩子,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在他的面前,怎能讓他不雀躍,來時的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出口也只剩,"你這些年……可怎麼過來的啊?"

碧瑕神經大條,沒怎麼察覺蘇別話語里那一絲激動不已的震顫,聽人提起自己兒時的經歷,他也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承認,"我自幼即喪母,拜入葯山,得師父師兄教習成人,就是如此過來的!"

"果真是葯山嗎?",蘇別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堂堂七尺男兒,自謂是心如鐵石,如今卻是潸然,淚水滾落而下,"是爹爹我的錯,是爹爹沒能護住你,是爹爹沒能……沒能……",他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說什麼呢?說他被無謂的仇恨蒙蔽了雙眼,說他殺父弒母拋妻棄女十惡不赦,怕到了地府都要受盡折磨,不得往生,他從脖子上扯出掛在上面的一個小盒子來,"爹爹……",剛要繼續講下去,碧瑕卻一眼認出,這個小匣分明就是他送給葯傾的那個護身符,一把奪過,對於眼前平白無故自稱是自己爹爹的人,碧瑕覺得,他才不上這個當呢,"我便告訴你好了,我爹爹他早早就入土為安,化作一捧黃泥",他娘親的信里就明明白白地寫著,"你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先前確實詐死……",蘇別已認定碧瑕就是自己的女兒,"那我可問你,你知你娘親使的是一條紅鞭,名為……",他刻意壓低聲音靠近了碧瑕的耳朵,不想讓屋裡其他人聽聞,輕輕吐出字來,"分……",然而碧瑕不等他說完,就將他推開,"分流?你怎會知道這等事?你究竟姓甚名誰,意欲何為?"

"蘇別……",他表明身份,"你既懂得分流,必然清楚了自己的娘親是誰,我再給你瞧個物什,你便會信我了",他左手抓住碧瑕拿著護身符的右手,就那樣一轉,碧瑕只覺著手根本不受自己掌控,十指忽地一松,蘇別眼疾手快,袖子一揮便將那匣子收為己有,碧瑕都沒來得及牢騷一下,只聽"咔噠"一聲,蘇別不知怎的已將盒子打開——要知道它先前在碧瑕手裡鼓搗了十幾年也是封著的,蘇別翻開盒子,碧瑕只見那盒蓋內里竟刻著兩個小字,赫然卻是:蘇別

蘇別話語里悔痛不已,"這護身符是我贈你娘親的,我刻著我的名上去,是盼著她能將我記在心口,我那時年輕氣盛,不肯跟她服軟,也沒有讓她明曉此事……"

"你……",碧瑕怔怔地看著那個小盒,突然一下兒甩出手上的鞭子,打得門外地上塵土飛揚,一條深深的黃溝露出,他情緒幾近失控,"不是……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定是你換了我的護身符!"

蘇別望著他,神色哀戚,緩緩道,"是不是先前的符,你當真不明白嗎?"

碧瑕自然是認得出來的,這個盒子原原本本就是母親留他的遺物,可他是一點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父親拋下他們母女在外自在了二十幾年,而且還是一個聲名狼藉的惡人,他自欺欺人道,"那……那就是你後來刻上去的,就是你不知從哪兒找到了這盒子的鑰匙,就是你……",他再也編不出騙自己的理由來了,林語見他接近崩潰,因著離得遠,況且蘇別故意小聲不想外人聽清,她也不知這奇奇怪怪的人和碧瑕說了什麼,只能走上前去,狠狠剮了蘇別一眼,把碧瑕拉到自己身後,小七待在林語的肩上,兇惡地對蘇別吐了吐信子以示威脅,有著明顯的敵意,林語睜圓了眼睛瞪著蘇別,重重地把門掩好,外邊冷風颼颼不止,蘇別仍舊站在那裡,合上的門,凄凄然的街道,破爛的元歲舊燈籠,是日落西山,月上枝頭,古道踏別路,人心遍離愁

次日陽光照臨,碧瑕從簡陋的席子上恍恍惚惚醒來,扶著泥磚地,想著是自己昨夜過於衝動,以至於現今是頭痛欲裂,林語趴在他身邊整整一夜,裹了張破薄被單,"哈啾!",碧瑕著涼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林語耳朵動動,迷濛著睡眼,"碧瑕,你起了?"

"是呀……",碧瑕搓搓鼻頭,狀不經意,"昨夜那人後來如何了?"

"那戴著面具的人嗎?",林語見涼席邊放了一盤粉薯,猜想是老翁給他們留的早飯,挑了一條徒手掰開,大的一半遞給碧瑕,"我半夜小解時透窗看了一次,他還留在那兒,靠著門外粥檔的避風處閉目歇息",她一口啃掉一截紫色的薯頭,含糊不清地說著話,"你說那人一路跟我們至此,到底是有何意圖,不過嘛",她一手轉著圈兒把皮剝下來,"我瞧著他也不像個壞人……"

"你若是聽過他的傳言,便不會這麼說了……",要說碧瑕對蘇別沒有怨恨,是假的,可講他當真厭惡蘇別到了極點,也絕不是實話,畢竟在他看來,那無論如何都是他的生身父母,血脈相連,親緣難斷,打碎骨頭接著筋,他從小到大未得過來自爹爹的關懷,於這一面甚至乎是隱隱有些憧憬,然而倔強的個性和對蘇別多年不管不顧的不滿、蘇別名聲上的那些惡行,這些緣由讓他不願承認這點,他很是彆扭地壓抑住自己打聽更多的慾望,和玄錯凈心會合時一臉的心不在焉,收拾好行裝,第一個跑到門前,躡手躡腳推開了去,外面卻沒有預想中的人,一片空蕩蕩的荒涼,碧瑕突如其來的苦澀,心下道,"我還以為他能堅持多久,不過一夜就繼續他的逍遙快活去了,真是枉費我娘親等他十一載,到了黃泉都念著他……"

四人拜別老翁,轉向城南進發,待到他們走後,角落裡站出一個身影來,卻正是蘇別本人,蘇別覺著孩子不願見自己,翻來覆去了一整夜,從前那些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他半生沒有對自己的妻子說過一句動人的話,還親手將她葬送,他是把給紅夜的愧意盡加諸於碧瑕身上,更別提他本就認為自己對碧瑕有所虧欠,這愈演愈烈的負疚感使得他越來越無顏面對碧瑕,對啊,他一個雙手沾滿至親至愛鮮血的人,有什麼理由能祈求孩子原諒他,但他還是剋制不住自己,雙腳就像被蠱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上碧瑕,他想著,這樣也好,只要碧瑕能順順遂遂,遇難成祥,他就遠遠地看看,大約已經足夠

玄錯和凈心是受人之邀前來蒼黃坊,林語和凈心談得頗為投合,凈心便提議林語兩人到坊中瞧瞧,還提到裡頭花草眾多,說不準有失情草遺漏其中,林語念有尋到此草的機會,欣然應允,碧瑕還是時常走神到蘇別之事上去,況且他以為林言並非是忘憂所致的失憶,也就沒有多說,至於凈心,他對小七的關照恐怕都要多過對林語二人的注目,自然不會有疑

林語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在此重逢了林言

在蒼黃坊中庭,隔了一地的石板,陽光傾瀉四射,四面砌起的磚瓦泛著清輝,四人恰恰是剛剛進到坊中,碧瑕走在最前頭,他也是最先瞧見了林言,可他對林言是半點好感也無,正欲擋住林語的視線時,林語已然發覺,"二哥?",她激動不已,卻仍能牢牢記住師父因著她腳傷的叮囑,沒有很快朝林言奔過去,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每與他接近一點,她的心跳得快上一分,直到與他不過咫尺,她終於說,"二哥……",你還好嗎?

碧瑕見林語一遇上林言,簡直是能將剩餘的所有都扔掉,林言卻對林語無情無義,心中為林語鳴不平,想著上前教訓林言兩句時,手上猛然傳來一陣涼嗖嗖的觸感,碧瑕驚得一甩手,原是小七爬了上來,小七借著碧瑕的力一躍,跳到凈心肩上,碧瑕回眼看凈心,凈心伸手讓小七纏上,平靜無波一如尋常,也不知是不是勸解,碧瑕只覺得,他的話里好似藏滿了滄桑無奈,"痴字無解……"

林言是昨日和聽雨齊岸一同進到蒼黃坊的,聽雨被林書喚去,他現正與齊岸一道在廊間遊盪,林言依稀記得林語這麼個人,"你莫非是?",他腦子轉了好幾個彎,才模模糊糊憶起眼前人來,在他印象里,這比自個小不了多少的小姑娘曾攔著他質問聞人息,而他著急推了她一把,她弱不禁風一下就癱倒在地,卻不曾想她還認得自己,他心裡到底是對那日的無禮有著歉意,面上不好表露得太過嫌棄,頂著林語滿是希翼的目光些許不適,壓下不耐煩道,"姑娘叫住我可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林語並沒有在意他說的話,只一味地專註地盯著林言,如同怎麼也看不夠似的,一邊的齊岸早早就察覺了林語眼裡的傾慕,那情緒過於明顯,就只當事的林言未曾發覺,齊岸是知曉了林言對聽雨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也絕不贊成林言在聽雨這一棵歪脖子樹上弔死,瞧著林語一個勁地沉浸在相逢的喜悅中無法自拔而林言已經快要磨光耐心,齊岸決意由他幫林言照看好這朵來之不易的桃花,畢竟以林言的臭脾氣,除了林語還有哪個姑娘會瞎了眼的看上他,齊岸咳嗽兩聲,見林言掃了他一眼,方才娓娓道來,指著林言,"我這位師弟,嘴笨不會說話,也沒有多少眼力見兒",林言斜斜瞥他,他不以為意地回望,"你呀,總該先問問這位姑娘貴姓,如何稱呼啊?"

林言在外人面前總也不好拂了師兄的面子,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那你姓什麼?我怎麼叫你為好?"

林語心裡溢出陣陣苦楚,明白他是完完全全忘卻了她,"我和你是同姓,我們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家住林中村,村在林中,所以姓林,你叫林言,我喚林語,是千言萬語,心口難開……"

林語一番話思念綿綿,情深義重,但在林言,簡直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急忙擺手,一連後退幾步,"不不不你認錯了才是,我是暗門中人,亦是聞人府的人……",他現今只想儘快擺脫林語,唯恐再生事由,"我自幼在暗門長大,除開上次和今次,從未有見過你,而且我也不是什麼林言,你可以喊我……喊我小椰子……"

這話一出口,齊岸幾乎是"撲哧"立時笑了來,林言一直牢記這個煙給他取的名字為恥辱,怎會將這事與聽兒風師兄和齊岸細說,然慢慢想,至今為止,這竟是他唯一能說得出口的僅僅歸屬於他自己的姓名,林言跨出右腳過去踩了齊岸一下,齊岸吃疼,卻笑得愈加放肆,到後來捧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你就算靈光乍現,現到沒了,也不至於起個這般的破名吧?"

齊岸無意之間已是明挑了林言在說謊,林語也早探出林言的心虛,她與他相處了那許多年,有些事情又怎會認錯,她笑了一笑,就像在說什麼調皮的話一樣,"你騙不著我的……"

林言愣了一剎,心裡好似有什麼東西被堵住了,憋得極為難受,他以為自己不會因為聽兒以外的姑娘動容,可他突然發覺,他亦不想眼前這個小妹妹泣涕,或是用這種凄涼的神情看著他,就彷彿經年以前,她許是也在他心裡佔過一席之地一般,他不自覺軟下聲來,"你……你莫要哭就好了……"

甭管林語是不是心甘情願熱臉貼林言的冷屁股,碧瑕總之是看不過眼了,在他看來,林語個性溫順,長相不錯,要什麼樣的人找不著,偏偏還在為一個混蛋耽擱,碧瑕一時寧願是林語跟自己搶葯傾,也好過對這段孽緣夢寐不忘,他急得宛若熱鍋上的螞蟻,只想把林語從對林言存的那些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拉出來,然而他向前才剛剛沖了一大步,身後的玄錯卻突然雙手合十,雙眼緊閉,手裡飛快地轉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碧瑕腦子一頓,艱難地甩甩頭,那撇多出來的長發垂下,他半跪到地上,費力地回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不滿,對著凈心和玄錯,"你們兩個……是成心想看林語自取滅亡嗎?"

凈心不語,只是瞧著碧瑕,那雙眼彷彿堪破紅塵,無情也無欲,玄錯仍舊閉目誦經,對碧瑕的話置若罔聞,不因他有半個字的觸動,碧瑕嘲諷地移開目光,原地運功,企圖抵禦凈心的佛咒,但卻僅僅是徒勞,不到一息,他的嘴角開始漫血,整個人搖搖晃晃,凈心走上前去欲相攙扶,被他一隻手擺開,凈心搖搖頭嘆氣,"師叔的意思是,有些執念得她自己學著放下……你若相阻,反而是毀你二人的情誼……"

"笑話!",碧瑕正眼也不睬他,"我和林語的情誼,不管她哪個哥哥來都沖不散!"

另一處,林語尚未留意到碧瑕這邊的狀況,林言卻為自己矛盾至極的心理弄糊塗了,他一方面想遠離林語,專心致志地候著他的聽兒,一方面又不捨得林語傷心難過,權衡之下,他從身上摸摸索索尋出從花花那裡偷的那棵失情草來,想以此補償上回對林語的失禮,"吶,給你的,你可曉得這是何物?"

"失……失情草!",林語叫出聲來,手幾乎是顫抖著接下那棵藥草,她是真沒想到,這一趟來蒼黃坊的臨時決定,不僅讓她找回了林言,林言還把解他毒藥的失情奉上,林語興奮之餘,第一反應便是慣了和碧瑕分享,扭頭卻發現碧瑕整個人於中庭地上,筋疲力盡,暈暈乎乎,向一邊倒去,"碧瑕!",林語顧不過林言,就連忙跑去,這回是緊張得連腿傷都忘卻了,以至於一下摔到碧瑕身旁,剛好接住碧瑕倒過來的身子,碧瑕頭枕在林語身前,林語急了,"碧瑕你別睡,這是發生了何事,醒醒,快醒醒……"

趁著林語離開,林言幾乎是立即掉轉頭,拔腿就跑,一路到前廳和中庭相夾的客房處,兩個小房的門呈凹進去的形狀,林言藏到那個凹穴里,往廊間探頭探腦,齊岸也追過來了,喘著粗氣一來就劈頭蓋臉,"混小子溜那麼快做甚,我都快趕兒不上了……"

"吱嘎"一聲從兩人身後響起,原是門被打開了,犢兒從門裡端著吃剩的飯食走出,與呆在門口的林言來了個大眼瞪小眼,林言伸手自然而然地搶過犢兒手裡拿著的托盤,把犢兒堵在門裡,強硬道,"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之後我想來想去,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相似之人,你就是小茄子,對不對?"

這邊林言一通鬧騰,屋內的陰陽生早已察覺,她用著那悅耳卻又令人惡寒的聲音道,"犢兒,帶他入內,另一位公子就請屈尊在外等一會……"

"領命……",犢兒移開步伐,給林言讓出進門的位置,林言對那詭異的聲音心生好奇,大著膽子進去,只見裡面陰森晦暗,門窗禁閉,日光被阻攔在外,屋內連油燈也不點,蠟燭也不燃,貌似有蜘蛛絲纏繞四周,爬蟲窸窸窣窣,魅影處處飄蕩,白色的紗帳無風自動,鬼音作響,林言嚇得打了個寒戰,下意識靠近身邊唯一的活人——犢兒,"小茄子,你怎麼受得了在這鬼地方啊?"

犢兒並不多加理會,從後背一把將林言往前推去,林言跌跌撞撞到了屋內,一張畫著血紅色彼岸花的屏風橫在眼前,那朵曼珠沙華就摹在屏風右下,鮮艷欲滴,如陰曹地府的使者,勾魂攝魄,林言畏畏縮縮打量四周,躡手躡腳來到後面,只望到一個人坐在梳妝鏡前,背影瀟瀟,長長的衣擺垂到地上,披散著青絲宛如結了一層厚重的凝霜,鏡里的半張臉掩著瞧不清晰的面具,那人站起身來,林言結結巴巴,"這般……裝神弄鬼,你……你大約便是陰陽生吧?"

"你果然哪,還是個膽小鬼……",陰陽生嗤笑一聲,"這般看來我的擔心實在多餘,你仍舊是五年前那個跳樑小丑,也不知你這種德行,五年前如何入得了師父的法眼……"

林言從剛剛進來就覺得這個人好生熟悉,儘管隔了一張面具,那股子感覺仍舊揮之不去,他盯著她的眼睛瞧了老一會兒,陰陽生也大大方方隨他看,林言忽地一拍手,明悟了那莫名的情緒源自何處,"你……你是……"

"你把自己禍禍成這樣,恐怕就連最親近的人都認不來了,我到此之前聽說陰陽生脾性古怪,六親不認,怎麼也沒猜到是你……",林言端量屋內,恐慌害怕頓時一掃而空,"要不是你那雙瞳眸里的影子絲毫不變,我怎麼想得出?"

"陰陽生的確是如你所說那樣,我不過是稍稍借用了她的身份罷了……",那人揭下面具,一張花花綠綠的臉龐,到一邊盛水的銅盆里掬了一捧子水,把顏料洗干,露出原來那臉來,仔細一瞧,這人竟才是真正的小茄子,小茄子揶揄道,"好久不見啊……"

"確實……每每與你相見,似乎都不是那麼愉快的回憶……",林言到床邊隨意坐下,完全不在乎這是個女兒家的屋子,也許在他眼裡,對面那人根本就不能說是一個姑娘,她就是個披著姑娘外衣的乳臭兒,"那真正的陰陽生去哪了?"

小茄子不語,只朝犢兒揮了揮手,犢兒慢吞吞走過來,小茄子一下把她按到高椅上,鄭重其事,"既然陰陽生是犢兒扮演,那犢兒便不就是陰陽生假裝了嗎?"

"也是……",林言端得是一本正經,"那你到此處究竟是為何?"

"我與你講了,你可別對外到處亂說",小茄子不滿地撇撇嘴,"我此來是為我師兄了卻凡緣,芸香山中人除非自願下山,否則都是要由山中弟子出手,斬斷紅塵因果,滅盡人間欲想,我師兄柚子,本名柳悠然,兒時為我師父救上山,是此次蒼黃坊兇犯骨朵兒的親子,骨朵兒予他生身之恩,我便代師兄還她人情,以此絕念……"

"當初選陰陽生純是因她總是神秘兮兮帶個面具四處晃悠,獨來獨往,交遊不廣,我只須戴上她的面具,再模仿她的舉止,往舌下含顆易言珠,便無人看得出來,這易容術我也是初學,變化需要對人臉極為熟悉,而我又只熟自己的臉,我怕放她到別處會被不相干的人發覺,所以將她易作我的模樣藏在身邊,並用傀儡術控制於她,總之是區區一個侍女,即便神情木訥了點,姿態笨拙了點,旁人也不會過多留意……"

"傀儡術?",林言不解,"這又是何物?"

"是我所修習的功法的分支……",小茄子淡定自若拉起陰陽生手上一截袖子,陰陽生雙眼無神目光獃滯任由她擺弄,林言只見陰陽生手肘上深深扎了一根銀針,"將針扎入十數個特定的穴位,以內力外化為線,連上便能掌控自如",小茄子對著林言晃了晃食指,陰陽生的右手突然就上下擺動了一下,小茄子得意起來,"五年不見,我可是長進了不少,再瞧瞧你,怎麼還是那個老樣子?整日里跟在你家聽兒後面遊盪……"

林言和小茄子湊在一頭就是互相貧,兩人拌嘴拌了半天後,總算想起各自都有著正兒八百的事要干,齊岸更是已經在外等了好久,哪裡容得他們慢慢敘舊,何況林言與陰陽生本該素不相識,又怎會促膝而談,閉門遲遲不出,如今這一趟恐怕會惹上有心之人猜忌,就在林言剛剛掩住門心裡盤算著替小茄子想好一個怎樣的借口才是時,迎面聽雨自林書的房門中走出,齊岸夾在中間,左顧右盼,躲到林言後面明哲保身

林書和陰陽生的兩間小房恰恰相鄰,聽雨剛從林書口中得知了破風的死訊,一時氣急攻心,眼紅了一圈,臉色都是煞白,她又是個凡事藏在心裡獨自默默承受的人,林書所預料的她的衝動絲毫沒有,聽雨來的路上已經聽說骨朵兒將被押往幽冥島由島主處置的結局,雖心下恨不得骨朵兒被碎屍萬段生不如死,雖心知島主頂多賜她一丈白綾甚至顧念師徒情分留她全屍,雖有那麼多不甘,可她仍是聽到了這訊息不過一瞬就已決心為了大局壓下洶湧而來的恨意,這是林書所沒想到的,"我到底是看小了你……"

"聽雨不敢居大……",聽雨下意識將林言牽過來護在身後,不知不覺,漸行漸遠,聞人息下落不明,破風葬身異鄉,她身邊的人竟只剩了林言一個,聽雨用身子把他與林書隔開,反是問道,"不知家主可知,刀為何為刀?"

"是聽雨糊塗了,家主是半途接了這九幽,有些事又怎會知曉?",聽雨看著林書欲說什麼的模樣,打斷他未出口的話,"聽雨本名聽兒,童稚父母雙亡,得冬姨娘垂憐入得府中,自幼便學著如何做一把刀,《昔水》第一句便是『往昔水清波',下句未有續,然而往昔終究是逝去,如今早已是污泥濁水,不堪入目,做一把刀須得懂得事事以劍為先,擯棄其餘不必要的所有,聽雨既是家主的刀,只能說天命如此,聽雨……實是個認命的人……"

林言還未從聽兒主動碰了他手的幻夢中醒來,便聞得聽雨一番妥協,他是個敢捅破天的急性子,哪看得過聽兒屈服於林書,"聽兒,你不許這樣,這世上哪有什麼定了的命數,若是可以,算是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你……",林書憑著雙耳聽出了來人,他是眼盲,可林言不是,林言卻始終沒有認他,林書不知道說什麼為好,"你……你們走吧……",不會有第二個人比他更明白林言方才那些話里的東西,只要沫沫還活著,他其實並無理由怪罪聽雨……

聽雨卻不顧林言,揖手半跪在地,"刀主聽雨,願後半生效忠家主,至死不悔……"

自此,聽雨棄了她今生唯一一次逃離聞人府的機會

清清冷冷一片銀光遍地,聞人府祠堂前的那一大簇青竹一如既往,在微波拂動下簌簌作聲,蒼勁挺拔的枝葉被輕輕搖晃,灑下涼涼,天幕上綴著星星點點的燦爛,周圍黑漆漆的一團,伸手不見五指,自苗千里仙去,祠堂已有數年無人居住,卻是值此夜半之時,一道身影閃電般掠過,一朵枯萎已久的小花隨之飄飄然而下,落在牆頭,仔細一看,這花兒雖乾乾巴巴,卻一絲皺痕都尋不出,可見是被藏得極好極細,那人連平素里悉心護料的信物的遺失都不曾察覺,或者是根本沒空顧及,便狼狽不堪飛似的向城外奔去,聞人氏的墳山在城外不遠,此人就是往這處逃竄,月兒從濃雲后顯出半張素臉,空幽幽,靜寂寂,照出來人的模樣,但見一襲紫色衣裙被染血通紅,顯然這人已受了重傷,是一個青春不再的婦人,眉目中風姿尚存卻是略有疲態,眼裡含著一股對人世深深的厭倦,山中陰風陣陣,一排排大小不等的墳包,長滿了青青野草,這些無一不是曾叱吒一方風雲的人物,個個到頭卻還是青冢灰,黃土枯,而滄海桑田過,世事已千年,只道是前緣南柯一夢,不知是今朝仇怨未消,恩情未了,人難再少

浮華一生守,是非轉頭空

蘇離看著天邊弦月,一輪明亮自烏蒙蒙中透出,企圖給這一夜註定黑暗的人世以光明,然而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她的眼皮漸漸合上,憶起這一生所有,可笑的是她做過的選擇,竟然沒有一個,足稱得上是未曾後悔,她清楚,時辰已經到了,後面來人的飛躍聲臨近,在這樣的悄悄然中格外清晰,蘇離扶著那座墓碑,時光飛逝,人垂垂老矣,她完全地閉上眼,放任自己摔下,一頭撞上去,頭破血流,**橫溢,墓碑上,「聞人龍」三個字殷紅如那天的滿地飛花,奼紫嫣紅,落雨菲菲,又歸塵土

他說過此生唯我,可他娶了一個又一個,我咽不下這口氣,我恨不得他,還恨不了那些個賤人嗎?

以前他還在世時,蘇離刻意與他形同陌路,除了循荒玉玉佩和當年紅姐姐在暗門留下那串聞人府玉珠的線索同哥一起擄走聞人息一次外,她根本就沒有踏足過洛城,可這並不是說她就能容忍那三個賤人的存在,所以……所以她在他的殯禮上,以蓑衣斗笠的古怪裝扮稍加掩飾,不僅僅盜走了劍上的玉佩和那朵花,還從秋菊口中探聽,任性下了殺手,斷肢割頭以泄憤,她眼睜睜瞧見鮮紅在跟前淌了一路,恍然驚覺,原來這並非那日里為她所結果的那二人的血,而是她自己的,源源不絕自額上流出,那個追過來的聲音停了,蘇離只見到,一雙白凈的鞋子踏過來,那雙鞋是極白極白的,白得過隆冬雪,晚秋霜,纖塵不染,可這人的心真能如它一般是一乾二淨嗎,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最後最後,回眸最後望了望碑文上那三個大字,暗暗想: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為了氣我……我知道的……

東喬,葯山

林語和碧瑕拿到失情后,迫不及待便回了東洲,為繼續妨礙葯傾和碧瑕,林語又想盡辦法以碧瑕須得助她煉製解藥為由光明正大讓碧瑕搬回了她原本的院子——和林語相鄰,忘憂之解為憶苦,忘卻憂愁,憶兮苦痛,林語翼翼小心將失情第三葉摘下,撕下一小塊,放入配好的藥液中,小火熬,一條長長羮匙攪動,這葯須先蒸干水捏成丸,服用時再用水煮開,碧瑕在一旁督促著,正是到了關鍵時刻,元旺卻突而闖了進來,大叫道,"大事!大事!出大事啦!"

林語被他一擾,手不由自主慢下,只這一小會,小葯爐里就傳出焦糊味來,這一副就算是廢了,林語忙著讓她的二哥恢復,碧瑕急著想同葯傾住到一起去,這下兩人齊齊看過元旺,好似假如他不能將這"大事"說出個所以然來,就會把他生吞活剝了一般,元旺被這兩道**裸的目光盯得發慌,但仍是鎮定道,「你們可知曉聞人書,風家主那個之前據說死去又無緣無故活了過來的兒子,聞人府現今的主人,這聞人書啊,可是帶了一雙義子義女一道入主聞人府的",元旺見碧瑕和林語神色間均並無觸動,反而是蠢蠢欲動大有把他大卸八塊之勢,不敢再賣關子,"如今聞人書他也算是給這對兒女找了個娘親,給聞人府找了個主母……」

碧瑕可不在意,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是說,這聞人府又得辦親事了?"

"不可能!",林語不敢也不願相信,當年為了她的巧兒姐毅然赴死的大哥,有朝一天會娶別的女人,她心裡甚至想,是不是巧兒姐回來了,那一場山火鋪天蓋地席捲了整個村莊,巧兒姐連個屍身都未有留下,或許呢,或許是巧兒姐並沒有死,她還活著,而大哥只是找到了她,對,就是這樣,她騙得自己滿懷期待,以至於都忘了不要向元旺再詢問——揭穿自己,她努力冷靜下來,「不知新婚的娘子是哪位?」

元旺以為林語和他一般好奇,他一番擠眉弄眼暗示來又暗示去,弄得林語空著急了一陣過後,到底是開口了,「是聞人府中一個家生子……」,他不解地摸摸頭,做出勉力思考的樣子來,「我委實是不懂聞人府這些個家主的想法,龍家主往昔硬要納一個佛口蛇心的婢女冬梅,聞人息之前又想娶一個僕從聽雨,如今這位,又是要了一個丫鬟……」,他講到這,林語的心已經涼透了半截,家生子是下人在主子家生下的孩子留在家中繼續充當那人下人,來歷必可考究,怎麼可能是她那「失蹤」的巧兒姐——她突然不想用「屍骨無存」來點明那真正的,真正的真相,元旺卻絲毫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接著說下去,道,「那小娘子……」

「名叫秋菊……」

聞人府

聞人書和秋菊這檔子親事,沒有懸燈結綵,沒有笙簫鼓樂,沒有大宴群雄,甚至沒有寄出一紙請柬,一封書信,就草草了事,簡直比平常人家的婚事還要冷淡和隨意,好在聞人書雖無意張揚,得到消息的各派始終給了聞人府幾分薄面,大都遣人送來賀禮,才使敗了七分凄涼,添得三寸喜慶,府里與往日一般無二,只在廳前擺了幾桌酒犒賞送禮的隨從,以略示意,長長的走廊孤孤單單,繞著屋房一輪又一輪,通到隨衣院的銀杏樹下,仍是舊日里的落葉翩翩,風雨不改的蕭條,聽雨帶著林言住回了那裡,轉眼間距她第一回來到這兒,竟已過了十六年,這十六年罷了,便是事過境遷,時移世易,回首好像她依稀還能憶起那些,冬姨娘於銀杏下的咕噥自語,破風和小少爺打鬧嬉戲,她就靜靜倚在那個階梯下,銀杏葉打著轉兒飄到她頭頂,伸手拂去,歲月匆匆催人老,山河湖海,春秋大夢,轉眼即逝,一時之間,竟只是無言

"聽兒……",林言的聲音把她喚醒,從聽兒口中得知風師兄的哀訊,他也是無比震驚,心中亦有悲痛,誰承想擇劍大會一別經年,新歡往恨俱無蹤無影無跡,無處可尋,然而逝者已逝,生者還須苦生,"風師兄的事,怎麼說都是骨朵兒的錯,聽兒若是為了他人的錯處傷了自個的心,豈不是太不值當?",他本身是個不大會安慰人的,這回為了聽兒可算是渾身解數都使盡了,他刻意不提及聞人息,把一切歸咎於破風西去,"總之是萬事有我,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風師兄此去……此去甚遠,我等其實大可……不必追念……",他越說越離譜,只好轉移話題,"我……剛才齊岸走,講那個被我無意推倒過的小姑娘給我寄了東西,我順手置在前面,隨便支使個人替我煮了……",他想著起碼把聽兒拉出這個處處離情別怨之地就好,"聽兒,你與我去拿可好?"

月季正在堂前點禮,林書沒有換上新裝,而是著他平常服飾,他就那般靜靜地坐著,好似一尊雕像,那個裝水的菜罈子被棄之一旁不管不顧,就連他一貫隨身的兩塊荒玉也被解下,他整個人好像已經放棄了什麼一般,由著命運將他擺弄任意

月季這時突然道,「家主,葯山大長老的三弟子讓葯山來人隨了一缸子清酒,我記得家主不是與這位姑娘有那麼一點交情嘛,倒可利用一下,讓人單獨回個禮,藉此拉攏葯山大長老一脈,從而與葯山……」,月季說到這,傻子都明了了她接下去的意思,林書揮手讓她住口,只道,「你不懂,她送來這禮,不為結情,是為絕義……」

林中村有舊俗,新婚前夜必尋來一缸村中釀的酒置於家中,這酒多是從村長成爺爺那裡拿,和木神節的酒一般無二,至於如何處置這缸酒,則沒有一個定的說法,有的留到第二日與眾村民分了,有的埋在樹下等個十年八年兒孫滿堂再移出,一頭嘮著往日那些家常一頭小酌,甚至有的家中出了饞酒鬼,當晚也就喝了個精光

如今她這一缸酒,是舊事重提,讓他莫要忘了林中村昔年與他青梅竹馬的林巧兒,就是在與他結青絲的前夜身死,小妹這是對他埋怨不輕啊

自從林語得知林書的婚訊,一時之間竟是無法接受,整日整夜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碧瑕擔憂林語,也就沒有趁機搬走,於是每當碧瑕感慨,"林語可真是福薄,林言算是個痞子,聞人書和師兄又都是有婦之夫,誒,可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應上一門親……",這時林語只有打碎牙齒往肚子里咽,"我對那人始終只有兄長敬重之意,只不過如今卻連這一點意思都被耗光了……",不知不覺林語稱呼起林書,只剩了用"那人"

林書秋菊成婚的消息傳到葯山的第三天,林語已經幾乎接受了這一事實,不再閉門不出,本以為到了此時,碧瑕會迫不及待地提出回去與葯傾同住,卻不想碧瑕先行搬去了禁苑,林語等人疑惑,碧瑕卻說他要安心修習武功,這幾回與琥珀相對,招式明顯生疏,他吞不下這口氣,林語問,"可是你說的這幾回,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

碧瑕沒有回答,收拾好衣裳物件,他就急匆匆地奔往禁苑,禁苑這處剛下了一場大雨,斜斜的檐溝淌著積水成流,烏黑的磚瓦,襯著紅泥的牆,牆根下植滿花草,荒涼叢生,碧瑕把門推開了來,果然,蘇別就站在庭中央,對著院中一棵李樹自語

看得碧瑕到來,蘇別才緩緩回過神,"你娘親名里也有個『紅'字……",他是指,李子的外皮就是紅顏色,但碧瑕口頭只是不屑,"你若是真的那麼想我的母親,何不下黃泉去陪她,卻如今在這裡對著一棵小樹囔囔……"

"孩子,爹爹若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會到你這裡",蘇別在石桌旁坐下,這桌正是之前林語給碧瑕送飯的那兒,"我起初逃亡至葯山,因那件護身符起初以為你師兄是你,細問才知他竟是男身,後來爹爹探聽到他這護身符的來歷,便想盡辦法偷到此物跟來西蜀尋你,爹爹知曉,自己是十惡不赦,罪無可恕,並不祈求你的寬容,可是你姑姑她……她真的出事了,屍骨都未有找到,我與她合練一本功法,本該午時一過,我便得昏睡個半天,可你看,現今我還是清醒著,這……小離她一定被牽連進什麼之中去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怕不是你們作惡多端,遭了報應?",碧瑕並沒有排斥他自稱"爹爹",倏地,他把手伸過去,順起蘇別一根髮絲,那根髮絲混雜其中,已是雪一樣的白,白得讓人觸目驚心,碧瑕扭過頭去,簡簡單單道,"這根,快拔了吧,看著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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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盡成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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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世事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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