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章 城內城外皆有故人歸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章 城內城外皆有故人歸

鎮北城向南二十里,有一座朔方城,天下士子稱其為京都第二,捧殺之心可見一斑,但卻又證明了朔方城的錦繡繁華。一座頗有江南韻味的鎮北王府坐落於朔方城北街,據說這是鎮北城大公子年少時按照大旭畫聖顧愷之所繪的一副水鄉圖設計而成。

未見江南三分,卻有神韻七成。

除了這鎮北王府外,還有一處也頗具江南神韻,便是那朔方城中街的那座驚鴻樓。此地曾被儒家一位書院君子譽為「風花雪月人間第一處」,樓中女子個個貌美如花,肌膚勝雪,不僅有江南女子的柔情似水,也更具塞北女子的豪情爽朗,二者兼備,別有一番風情。

事後這位「大放厥詞」的書院君子便被自家先生罰在書樓禁足,抄書千餘。

朔方城的讀書人故常常以此為借口流連於此樓,不願離去。倒也並非只在意那男女之間的風月事,早年間,這樓中不乏有文辭造詣極高,氣質不凡之女子,行酒作詩之際,便常有名句佳作流傳於世。不過世事無常,原本的高雅之所,也漸漸淪為笙歌糜爛之地。

朔方城有位自中州而來的失意窮酸秀才,名為徐睿,連年科舉,卻屢試不中,隨沉浸於聽歌買笑之中,常與此間女子笑談詩文書畫,極喜為佳人填詞。

此人曾遊學於南國,閱盡江南絕色女子,后回到中州,科舉無望后,求道於天地中央那座歷史「極為」悠久的十方閣,得閣中一書生親授十四字「不求文武,只尋風月,可評人間絕色」。最後來到朔方城,於驚鴻樓特書胭脂榜,品評天下美人。主榜十人,無一不是天下絕色。此榜以南國公主秦晴也色甲天下,位居榜首。

天下間無人質疑那榜首之位,倒是對之後九人排名略有質疑,爭議不斷。南國公主之後九人便屬這驚鴻樓的花魁宋珺宓爭議極大。

天地七十二州,中州佔去二十四統稱為一州;南國有大小王朝十二,一國一州共分十二州;東海鮫人一族分去九州之地;然後便是西方佛國分去十四,其餘大州居北隸屬於北國大旭王朝蕭氏。而榜單之上十人半數皆是出自中州,三人出自南國,東海與大旭各佔一個。不過這倒是讓大旭成了天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一國占天下十三州,美人之數卻不如十二州亂局的南國,況且唯一一人卻還是個花魁。更有甚者大肆諷刺,北國女子難不成儘是取悅男子的胯下玩物?!

榜單曉於天下后,大旭蕭氏顏面掃地,母儀天下的大旭皇后蕭綽,向來溫和,卻也說出了「若是徒惹人笑,倒不如一個也沒有」。

京都城由刑部下令,派人捉拿宋珺宓押往京都城,以辱國之罪論處。初聞此事的鎮北城大公子,不覺有些好笑,於是未經允許,私自取了父王兵符,擅自調動南山城一千重甲玄騎,將京都使官攔在南山城城門之外,讓其不得踏入北境一步。

人在朔方城的大公子帶着自己最小的弟弟來此處瞧了一眼,與那花魁下了一盤棋,臨走時笑着說了句:「沉魚驚落雁,閉月惱羞花。北境有姑娘,景色愈佳。」

事後老王爺並未責罰擅自調兵的大公子,反倒首次向京都城「恭恭敬敬」地遞了份奏疏,以北境動蕩恐有敵患為由解釋了不讓使團入境的原因。不過至於真相如何,誰也不是傻子,自然都心知肚明,三緘其口就是。

至於那女子的事,是大公子親筆所寫。

啟稟陛下,胭脂榜意在品評天下貌美之女子。其選取之標準也只是看重女子容顏一事,並不摻雜其它。如若數年之後此女反而在榜單之上超過那秦晴也,一舉奪魁,屆時莫非天下女子便都成了玩物?我大旭因開放包容而強大,故而勢必有人躲在暗處做些陰損謀划,企圖削弱我大旭之國力,此等小人接機生事,說些忌妒誅心之語,陛下何須掛懷,大旭以仁義立國,因小人之語而誅殺一人,與仁義不合,恐失民心,還望聖天子三思,臣再拜首。

看過了桌案上的兩封奏疏后,大旭天子只是與身邊人隨口笑道:「鎮北城大公子有心了。此事就此作罷,就免了那女子之罪,我大旭這點氣量還是要有的。」

大公子的奏疏其實若是交由有心之人推敲,自然可以駁回,但大公子一口一個我大旭,便十分耐人尋味了。加之皇帝心思不在此處,倒也就此作罷。再則鎮北王的那封奏疏也是趣味頗多。只談不讓使者入城之事,並未談及那宋珺宓半個字,這便是老人已然給足了京都城面子,由一個晚輩跟你們好好說話,總比跟我這個老傢伙談論鎮北軍好得多吧。

大旭以武立國,一統北地十三州的過程中,當屬兩支軍隊的功勞最大。一支是如今南安王蕭佐的南疆軍;另一支自然就是鎮北王的鎮北軍了。同樣是於國有功之臣但結果不盡相同,前者多次被削減兵權,日子過得格外艱難;而後者卻是兵權在手,天高皇帝遠。隸屬鎮北軍的兵將,據鎮北王府上報的奏章約有五十萬,但實際多少並沒有人清楚,所以這個人的一句話,在京都朝堂會有多大的分量,誰也說不準,總之是可重不可輕。

每當這個男人和顏悅色時,好像從來都不會有人再故意託大,因為他們都知道惹怒一頭猛虎的下場。

最後的結果就是宋珺宓好好活着,京都城對此再沒有發表過任何言語,整個大旭一夜之間,再無任何風言風語。不了了之是必然,某些暗處的人身死也是必然,例如那些宣揚大旭女子為胯下玩物之人,勢必會不得好死。大旭皇帝陛下說大度也大度,依大旭律,凡大旭臣子皆不可封王,但卻一舉冊封了兩位藩王;說小氣卻也小氣,而且是那種能要人命的小氣。皇室講究臉面,你打我的臉,我便要你的命。

三更天剛過,一個騎馬歸來的,背部有傷的黑衣少年沒有選擇回鎮北王府,而是來到了這處燈火通明的風月之地。少年走進女子閨房,與花魁宋珺宓下了一盤棋,諸多言語接在棋盤落子中,少年直到天明,方才離去。

歸家的少年解下身上黑袍,由自己院中的大丫鬟上藥包紮。昨日夜間站在城樓上的紅衣女子,眼角含淚,緊緊咬住嘴唇唯恐哭出聲來。

少年輕聲安慰道:「放心,沒事的。」

上完葯后,女子打了盆水來,少年梳洗過後換了一身藍白相間的雲紋長袍,以一枚白玉簪子束髮,腰間懸著一枚流雲佩,倒也有了幾分世家公子的樣子。少年與女子玩笑了幾句后,便去與父王母妃請安,然後去了趟後院竹樓。弟子歸家自然要去拜見師父,再順便看望一個傻丫頭。

鎮北王府後院之中有一湖,湖中圈養千萬錦鯉,每年春分,便會有萬鯉共同躍出水面的景象,煞是美觀。湖上有一亭,常有一位中年儒士在此垂釣烹茶;亭子往東有一株百餘年的桃樹,依著桃樹有間以南國君子竹打造的二層小樓,樓內藏書涉獵極廣,常年住着一位儒士和一個丫頭。面色總是十分蒼白的儒士姓韓,府里人都叫他韓先生。丫頭姓李,名喚溪亭,整日裏喜歡穿着一條白色的流光裙,也虧得王府冬日的取暖是極好的,否則單憑小姑娘這樣的單薄穿法,非凍死不可。因丫頭姓李,故而年幼時便一直被人稱為李子,酸溜溜,倒也確實是個愛吃醋的姑娘,圓圓的小臉蛋兒,當真討人喜歡。

今日清晨,李子姑娘照常打掃竹樓,儒士獨自一人端坐打譜。忽有幾隻黃雀落在窗戶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儒士望向窗外笑道:「煩人的傢伙回來了。」

丫頭抬起頭,只見一少年公子朝此處走來,一身乾淨的雲紋長袍,襯著少年俊美的身形。一頭烏黑茂密的頭髮高高束起,別着一支白玉簪子。少年面容有些清瘦,一雙劍眉下生著一對細長的桃花眼,眼角處充滿了柔情,好似天生便要欠下許多情債。少年的一舉一動看似逍遙自在,放蕩不羈,卻又透露著一股子暮氣。

說不清道不明,不過在那丫頭眼中便只有俊俏二字。

丫頭打趣道:「喲,這是誰家的少爺呀,竟生的如此英俊?」

張麟軒捏了捏小丫頭胖胖的臉蛋,笑道:「明知故問,不是你家,那還能是誰家的呢?」

丫頭佯裝怒道:「哼,走了一年多,也不知寄個書信回來,我吃飯都吃不香了!」

張麟軒一指戳在她的眉心,壞笑道:「你這妮子,話說的倒是好聽,瞧瞧你這豐裕的身子,沒少偷吃東西吧,如今怎麼感覺比求凰還要來勢洶洶呢?!」

那丫頭原本略有些得意的揚起頭,卻忽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道:「無恥。」

「剛剛明明還英雄所見所見略同的。」少年委屈道。

少女羞紅了臉,背過身去懶得理他。

二人言語之際,儒士緩緩走了過來,笑道:「也不知道先來見見師父,凈忙着跟小媳婦打鬧!」

李子姑娘更加羞紅了臉。一想到某人醉酒時說的胡話,小姑娘便有些羞憤。眼前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曾大大方方,當着王府宴席上所有人的面地說過要娶她,而且是在及冠時便娶。公子今年已有十八了,還有兩年便要加冠了。

張麟軒持弟子禮,輕聲道:「弟子張麟軒拜見先生。」

「起來吧,這趟北境遊歷可有收穫?」儒士站在少年面前,雙手負后。

張麟軒起身後,搖頭苦笑:「收穫甚微。」

儒士始終面帶微笑,宛若春風,道:「你雖早早地取了字,但也不過才十八歲,不必過多苛求自己。讀書不多,走過的路還太少,與其忙着否定,不如再重新試試。少年的眼中應該裝着對未來的期盼,而不是人間的魚龍混雜。」

「弟子只是恨自己無能而已。」

「每個人都會彷徨,但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做抉擇,舍與得往往只在一念之間。既然回來了,先不妨休息兩日,事情太多,就先放一放,想明白了再去做。」

接下來師徒二人便沒有再聊那些糟心事,只是一些學業上的問答,張麟軒外出遊歷一年有餘,功課落下雖說常有溫習,但終究還是有所遺漏。臨走之時先生最後問了弟子一個問題,少年卻未曾給出答案。

災厄在前,先救人,還是先救己。

少年給出答案,但先生卻搖了搖頭,只說回去再想想。少年離去后,李子姑娘有些不解的望着自家先生。韓先生低頭瞧著那個可愛的丫頭,笑道:「怎麼,還沒過門就開始心疼起丈夫來了?」

李子嘟著嘴:「先生,你為啥非要在門口聊,進屋去邊喝茶邊聊不行嗎,若是想喝酒也是可以的呀!」

這位正統的儒家讀書人站直身體,瞧著屋外那爛漫的桃夭,嘆了口氣:「尚在棋盤中,怎可再落子。」

小姑娘有些聽不懂,只是陪着自己先生一同瞧著門外桃花。不管怎樣公子回來就好。

離開後院竹樓,張麟軒便去父親的書房,瞧著那堆積在書案上的軍報,少年的鼻子便有些發酸。張麟軒打量着眼前那個原本身材高大,如今卻略有些駝背的男人。曾經如墨染一般的青絲卻在鬢角處多了幾分斑白,仔細想想,父王如今已過半百之齡。這個模樣一般的男人確實真的很一般,既不是純粹武夫,也不是山上修士。本本分分一個普通的山下百姓,人生不過百年,他已經活了大半。可他又很不一般,他是那座千年雄關的主人,是曾馬踏無數山河的大將軍,是威懾了荒原金帳三十年的鎮北王。

人在小的時候多半會將自己的父親當做無所不能的大英雄,覺得他明白的很多,世上幾乎沒有他做不到的事,但少年似乎從來沒有想過一件事,那就是這個男人會老。

張麟軒感覺如今的父王真的有些疲倦了,默默地拿起了筆,坐在老王爺身前,對着那些軍報批批改改,一些簡單的軍務處理也是恰當好處,早年間大哥批改的時候,他曾旁觀過一些時日,多少算是有些基礎。

老王爺舉起茶杯,將那已經放置許久的茶一飲而盡,望着少年的模樣笑了笑,拍了拍少年肩膀;「起來吧,隨我出去走走,差不多該午時了,正好去你娘那吃飯。」

張麟軒點點頭,在收拾好桌案后,和老王爺一道離開書房,父子二人一前一後,少年落後半個身位。

老王爺率先開口道:「家裏一切如常,無需掛懷。你五哥領着王府暗衛,小六子在中州求學,老四去了東北邊境巡察軍務,過些日子便回來。至於你三哥,去了京都,除了調查一些事情外,主要還是是為了那場婚事做準備」

少年嗯了一聲,猶豫許久,說道:「這次不會再有什麼意外了吧?」

「你三哥與若君那丫頭打小就認識,你情我願,不是政治聯姻。更何況蕭氏一族有意藉機緩和兩家關係,所以不會橫生枝節,總得來說算是一件好事。」

少年張了張嘴,卻又低下頭沒說什麼。

「萬般皆是因果造化,強求不得。」老王爺淡淡道。

張麟軒點了點頭,換了個話題:「徐睿那傢伙過的如何?」

「原本整日泡在驚鴻樓里,修他的所謂大道。不過近些日子聽說是去了東海。」老王爺笑着搖了搖頭,「一個失意的讀書人而已,還能做些什麼,況且人家畢竟是在十方閣求來的大道,且當一個閑人養著吧!」

「京都朝堂如何?」

「長孫神策在推行新政,其中首要便是削藩,不過暫時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動北境。至於蕭佐手中的兵權,本就十不存一,剩下的那些收回也好,擱置也罷,都無妨。至於各州之間法令的推行多不順利,夠咱們這位首輔大人忙一陣子的了。」

張麟軒問道:「削藩對北境可有影響?」

大旭王朝除了鎮北南安兩位王爺外,皆是侯爵,削藩若要真正實行必然是拿此二人開刀。

老王爺笑着搖搖頭,解釋道:「無論京都稱如何折騰,鎮北城的兵力只會多不少。一來是我這個鎮北王天高皇帝遠,與那南疆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處境,那所謂的削藩之法未必能在北境實行起來。更何況早年間的那位蘇先生,早已料到今日局面,生前便已開始佈局應對,更是離世之前留下策論一十三篇以應對今日之局面,所以完全不必理會京都的小動作。二來也是有些陳年舊事還再不斷的提醒著皇宮裏的那位老婦人,她不會讓他兒子輕易動我的。其中原由你大哥當年都有所了解,當年之所以同意京都城那場以安邊為借口的陽謀,本就是為了給你大哥爭取世襲罔替的資格,只可惜世事難料,人早早走了。所以有些擔子你們兄弟幾個要儘快挑起來。」

一提到自己兄長,張麟軒便不禁眼角濕潤。

「逝者已逝,生者仍需好好地過日子,那份懷念藏在心裏就是,沒必要時時拿出來。」老王爺按著少年耷拉着的腦袋,目光竟是有些獃滯地望着遠方。

世事哪怕再洞明,可有些事終究還是做不得。

少年點了點頭,老王爺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先去你母親哪吃飯吧。」

王妃住在一處名為落杉的院子裏,吃飯時恰好張麟默也在,一家人閑着無聊,嘮些家長理短,奇聞異事,總之天南地北的隨便閑聊,就連一向不愛說話的張麟默也偶爾搭了幾次話,一家人有說有笑,不似一般的大戶人家,吃飯禮儀極多,位高權重的鎮北王府反到平平淡淡,充滿著煙火氣。

飯後,兄弟二人便一同告辭離去,七公子要出府要去趟驚鴻樓,五公子要去軍中處理一些情報,出門前恰好順路,兄弟二人便聊了些事情。

「那些傳言是真的?」身着白衣的張麟默率先問道。

「親眼所見。」

「我曾以為她是個好女人。」

「大家都這麼想過。」

「你把她殺了?」

「不然呢?」

「孩子長大了,總有一天會知曉此事,屆時他未必會理解你。」

「到時再說。」

「也好。以後若有難處,記得與我言語一聲,我會幫你解決,只望將來都能是好事。」

「但願如此。」

「她......在地牢裏,要不要去看看?」

「過些日子再說吧。」

「隨你。」

平靜的言語過後,再無話可說,出了門,各忙各的。

一襲雲紋長袍的張麟軒走在朔方城的大街上,一家家店鋪,小攤看過去,兒時的模樣並沒有改變多少,這倒是難得的一件舒心事。長街上賣糖葫蘆的憨傻漢子瞧見了自己,依舊會傻呵呵地笑着點頭;賣豆腐的王阿婆也依舊會以一口獨特的遼東嗓音,吆喝着自家的豆腐;頭髮花白的馬老太太仍舊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跟自己兒媳婦吵個沒完;鐵匠鋪的鐵匠年復一日地揮着鎚子,不斷升起,不斷落下,火星四濺;藥鋪子的老楊頭躺在門前的搖椅上,抽著旱煙;杜娘的酒館依舊人滿為患。酒館門口不是何時倒是多了個擺攤算卦的,道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道袍,不忙着招攬生意,反倒時不時地朝着酒館內打量幾眼。張麟軒往道人身後看去,只見道人身後立着一面等人高的道旗,那面道旗上所寫文字與平常所見並不相同。只是簡單的寫着四個大字,反到在旗子的右下角寫着兩行極有噓頭的小字。

道法自然。

曾與道祖問道白玉京,方知世間道法不過如此。

再與佛祖論佛大雷音,始知西天佛法也就那樣。

張麟軒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這道人的口氣可真大。

張麟軒走到攤子前,將手中摺扇輕放在桌子上,然後笑問道:「道長,算卦可准?!」

道人搓了搓手,嘿嘿笑着:「準的,準的。」

「那道長可否與我算算?」

「不知公子要算什麼,姻緣,還是財運?」道人見有生意上門,急忙挺直了腰板,裝成一副高人姿態。

「想算些不一樣的。」

「公子倒是個妙人,世間男子多為財色二字奔波,公子倒是與眾不同。」生意最大,當然先往好了說,道人心喜,今日這頓酒該是不愁了。

「小子心中有一字不解,不知道人可否解惑?」

「當然!貧道道法通天,區區解字又有何難!」道人仰頭挺胸,左手拇指指向身後道旗。

「那若是道長解不出呢?」張麟軒不禁笑道。

「這......這,」倒是給道人問住了,道人便有些心虛道:「若是解不出,任憑公子處置!」

「處置談不上,若是解得不對,道長將著桌上的簽筒送我可好?」少年當然不是真心想要,只是想逗人玩而已。卦錢自然是一分都不會少的。

「好,公子請說個字來!」道人撫髯而笑,輕輕擺手示意少年坐下算卦,神色自然,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味。

「三尺青鋒。」

「劍?!」道人有些不解:「公子是要解這個字?」

「正是,道長可是解不得?」

道人尷尬地笑了笑,只得故作高深地點頭道:「解得,解得。」解你娘親啊,這個殺人東西有什麼可解的,就是你小子存心難為我。

道人取出筆墨,卻不知道寫些什麼,急得直撓頭,只得在心中苦求道祖,佛陀,諸多道觀,佛寺里的供奉神像總之求了個遍,也不知是誰應了道人的懇求,忽然福至心靈,寫下八個大字「滿塘枯荷,復甦無望」。

道人小心翼翼的將寫好的紙條遞過去,心虛的不行,人家問劍,你寫蓮花作甚,一定是那禿驢害我。

接過紙條的張麟軒,忽然臉色一沉。

道人顫顫巍巍地問道;「可是貧道解錯了,你再給貧道一次機會,這次一定解好,方才是許久未曾解字,手藝定然是生疏了,就當是讓貧道熱熱手,這次不要錢,下次一定解得好,你看行不?」

見這位公子不說話,道人愈發有些心虛,這簽筒雖是死物,可到底陪了貧道多年,送人怎麼行啊,捨不得啊,關鍵是以後還怎麼靠手藝吃飯啊,再買一個,貧道哪有錢啊!

張麟軒放下一錠銀子,轉身離去。

道人大喜過望,顧不得其它,拿過銀子放在手心中掂量了一下,約有十兩。道人底氣十足,朝着酒館內高聲喊道:「老闆娘,拿酒來!」

「臭牛鼻子喊什麼喊,有錢嗎,沒錢的話想都別想!」婦人罵道。

道人縮了縮脖子,只得低聲道:「有銀子,有銀子。」

望着少年離去的背影,道人雙手輕輕擊掌,總計拍了三次,然後悠然自得地笑道:「春雷攜雨,潤物無聲。」

默然離去的張麟軒,雖說不至於因此心情低沉,但終究少了逛街的興緻。

習以為常的些許往事,原來偶爾提及,依舊還是會讓人痛徹心扉啊。

低頭走路的張麟軒,忽然給人扯住衣袖,回頭看去,是一個蓬頭垢面,衣衫破爛的邋遢漢子,口中支支吾吾,身體似乎在發抖,在他身後不遠處,有個一襲白衣的僧人,雙手合十,微笑示人。

張麟軒解下腰間的玉佩遞到那漢子面前:「我身上帶的錢不多,剛才給了一個道士十兩,現在估摸著也就剩下二兩銀子左右,你呢,拿着這玉佩去附近的錢莊換些錢吧,換多少都可以。我還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張麟軒出門一向沒有帶太多錢的習慣,方才身上的十餘兩銀子,估摸著應該是去年過年時那大丫頭留給自己的「壓歲錢」。記得小時候兩人總會將自己的壓歲錢匯到一塊,然後那穿紅衣的大丫鬟憑心情給少年留下一部分,至於剩下的自然是由前者拿走去買胭脂水粉之類的東西。

長大后的女人愛美,年幼時的女孩也愛美,總之女子愛美是不分年齡的。

那枚玉佩換了錢后多半會被錢莊老闆送回王府,到時府里出錢補上就是了。

漢子搖了搖頭,沒有接,反而抬頭看了一眼張麟軒后,大叫一聲,瘋癲地跑開了。

僧人走道少年身前,歉意一笑:「施主是個有善心的人啊,多有打擾,還望施主見諒。」

張麟軒搖頭,笑道:「無妨。」

在確認不用幫忙后,張麟軒拱手致意,轉身離去。忽然間耳畔響起那僧人的聲音:「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泥沙聚下,我自白衣不染一分。」

少年猛然回頭,卻再不見僧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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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樓後門,一個身材矮小,略顯得有些臃腫的婦人,在門外徘徊許久,神色焦急。直到有一位衣着華麗的富貴公子來到,婦人這才眉開眼笑,與那公子簡單言語幾句后,接過一支錢袋子,滿意離去,臨走時提醒道:「公子,此番雲雨之後,還望公子早些離去,切莫貪心。」

華服公子點了點頭,急不可耐地由後門走進驚鴻樓,悄悄上了二樓后,直奔一間女子閨房,推開屋門后,只見紅帳之中,玉榻之上躺着個絕美人。男子解開身上衣物,朝着床榻緩緩走去,滿臉得意,掀開紅帳,正打算好好與這位宋姑娘恩愛纏綿一番,卻忽然被人扯住衣領,向後拋去,男子跌出門外,撞壞二樓圍欄,狠狠地摔在一樓地磚上。

起身後,華服公子破口大罵,「哪來的畜生,敢打攪老子的好事,給老子滾出來!」

原本喧鬧的大堂頓時安靜下來,只見二樓破損的圍欄處站着一個腰懸玉佩,身着雲紋長袍的少年公子,眼神冷漠,少年不像是在看一個活人,倒像是在看一具屍體。

華服公子指著樓上少年,罵道:「哪家的混小子,也敢打攪老子的好事,你活得不耐煩了吧?!」

四周死一樣的寂靜,沒有人敢言語一聲,久在驚鴻樓的人都認識此時此刻站在二樓處的少年,雖較之以往多了幾分成熟,臉頰也消瘦了些,但少年的眼神至今未曾變過,對待親近之人溫柔似水,對待外人冷漠如冰,昔日曾被譽為朔方城最具天賦的少年劍修,鎮北王府七公子張麟軒,北境三州最大的紈絝子弟。

位極人臣,兵權在握的鎮北老王爺共有七子,前六個兒子都是一等一的人間龍鳳,尊規守矩,涵養非凡,天生的貴公子模樣。唯獨最小的那個,對於那世間所講的規矩二字簡直是天生的仇視。世俗禮法似乎從來都約束不住此人,是一個比京都城的紈絝子弟還要難惹的傢伙。之所以說比京都城的紈絝子弟還要難惹,源於張麟軒年少進京時,險些將那京都城最大的紈絝子弟,當今聖上的親侄子亂棍打死,只因為那人搶了一枚朱釵。大旭廟堂之上無一人敢對此發表言論,當今聖上更是以小孩子打打鬧鬧再正常不過為由,不了了之。

罵他?作死也不能這麼作吧。

張麟軒跳下二樓,走到那人身前,按住頭顱猛然砸向地面,男子滿臉血污,少年踩着男子的後背,怒道:「趕緊給我滾!」

瞧著周圍眾人的神色,男子倒也不是傻子,多少猜出了些少年的身份,不過卻依舊不曾收斂,反而鄙夷道:「老子花了銀子,睡個青樓姑娘,就算你是鎮北王府的公子,你也管不著!」

張麟軒低下腰,用手掐住男子脖頸,眼神漠然地望着這個世家子弟,片刻后,沉聲道:「北境三州,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我都打過交道,相比之下,你倒算是硬氣。不過就是比他們都蠢。在別的地方,我興許真管不著,不過在北境,小爺我想怎麼管就怎麼管,你能奈我何?!」

錦衣華服的公子,滿頭是汗,被少年掐住脖頸,連呼吸都困難,別提什麼反抗了。

張麟軒忽然一手將男子提起,甩到一邊,「滾!」

男子跌跌撞撞出了樓門,臨走時,回頭對着少年露出詭異笑容,小聲嘀咕道:「七公子是吧,咱們走着瞧。」

華服公子剛剛離去,一個身披貂裘,瞧著四十多歲,但身材依舊婀娜的婦人,緩緩走進樓來。

這位婦人便是驚鴻樓的主人,徐瑾。

婦人手中提着一個布袋,拋到張麟軒面前,少年只看一眼便不再去看,一顆人頭而已。

徐瑾站在張麟軒身前,神色不悅,道:「做人做事要學會狠下心來。」

張麟軒後退一步,恭敬見禮。

「以後,這裏少來。」徐瑾沉聲道。

「還請勞煩徐大家幫着給宋姑娘帶個話……」

「沒這個必要,來人送客。」徐瑾打斷道。

少年有些無奈,不過也實屬正常,畢竟少年記憶中,婦人似乎從來沒給過自己好臉色。夜色初垂,張麟軒方才回到府中,與父母請過安后,又去瞧了一眼那個似乎總是在睡覺的小傢伙。

夜深了,張麟軒獨自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內心平靜,思考着接下來要做的事,一些個該收的賬,是時候收一收了。

等事情結束,便要繼續回琳琅書院求學,有些問題還是該問一問齊先生的,孫師父教的煉體之法過些日子也該下下功夫了,再不能被人隨意傷了體魄,至於練劍……暫且放放吧。

想着想着張麟軒便睡著了,斜靠在亭內的柱子上,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少年身上,似乎再為少年披上一件衣袍,冬日的餘韻還在,切莫大意。

明月無聲,清風陣陣,天地間似乎傳來了男人的責罵之聲,絡繹不絕,不過,世人彷彿聽不到,亦或是故意說與一個人聽的,陣陣風,拂著少年臉頰。

既有苛責,亦有心疼。

已整整一日一夜未眠的少年,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個個好覺了。

昔年的冬日,曾有稚童問兄長,寒冬之夜可有暖風?有少年支支吾吾,回答說,大概是有的。

稚童將及冠,少年難再見。

故時舊事,故里舊人,今夜,唯風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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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嶄新書齋里,有位青衫儒士正在挑燈夜讀。原本放在桌旁的毛筆忽然毫無徵兆的斷裂,滾落在地。讀書人彎腰拾起,放入袖中,搖了搖頭,輕聲笑道:「人力終有盡時,不必強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間之事,終歸是希望更多些。」

讀書雙手負后,神色有些許落寞,嘆了口氣:「人間無憂時,卻落筆說愁,奇哉怪也。生而為人,其實也是一種幸運,世道不好,人心複雜,想着努力改變就是,一味地埋怨於事無補,於己無益。」

不遠處的林間小路上,衣衫略顯邋遢的中年男人,背劍騎驢,望着圓月,與天地痛飲兩口濁酒,再揮劍時便是一番豪氣。

某位讀書人的「自言自語」,男人聽得到,道理確實是那個道理,但總會有人做不到。

男人身後所背長劍突然出鞘,長劍自行向前斬去。數十裏外,一隻盤踞在此已有百餘年的大妖突然間身首分家,死不瞑目。

「強者之於弱者行事,無外乎一個隨心所欲,這不是你們妖族的金科玉律嗎,有何不解?!」

無端失了肉身,但靈魂尚存的大妖,不知為何,忽然失去了報仇的念頭,就此魂歸大地,再無言語。

「隨心所欲……」男人低頭沉思,啞然道:「還是應該不逾矩啊。」

儒士在書齋內作揖行禮,男人搖搖頭,「下不為例。」

男人騎着毛驢,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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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畔,有位老者已枯坐多年,瞧著河裏的游魚,不禁有些失望,言語間頗為無奈:「歸鄉歸鄉,故里花黃;春日將至,日復一日。一萬年,還是老樣子。」

枯坐多年的老人突然起身,化作流光,飛升天外。老人完全無視此地的道門白玉京的種種規矩,未曾在天外停留,直接去往天外天虛空界,自家姑娘在這受人欺負,總不能不管。

在這虛無之地,危機四伏之所,有女子拖着傷臂,苦苦支撐,身旁圍着諸多飄渺虛無之靈。

老人隨手一揮,打散了圍在女子身邊的諸多墮落神魂。原本身處險境,身上已有諸多傷痕的女子,再轉頭看見老者后,顧不得傷痕疼痛,竟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老人走到女子身邊,摸摸孩子的頭,笑道:「挺大個姑娘,怎麼還哭上了,是在怪師父來晚了嗎?」

女子搖搖頭,小聲抽泣著。

老人隨手變出一件白色衣裙,輕聲訓斥道:「一會換件衣服,師父帶你回家養傷,以後若是再私自來此,定會重罰於你。再者,身為女子,衣着打扮要得體。」

女子點了點頭,但還是仰著頭,嘟著嘴。

「你這丫頭就是仗着師父師兄們寵你,才敢如此肆無忌憚,隨意行事。知不知道這裏有多危險,除你大師兄外,你的其他師兄來此歷練,那個不是帶着樓中信物,才敢在此遠遊,你膽子也太大了……」

老人的喋喋不休,除了一小部分的訓誡外,更多還是對子女的憂心。

女子拉着老者胳膊,輕輕搖動,笑道:「師父,徒兒知錯了,下次保證帶着信物才來。」

老人瞪了女子一眼,嗯?!

女子嘿嘿一笑。

老人有些無奈。

一個讓人省心的都沒有,算了算了,還是先回家吧。

虛無之中似有東西在窺探,老人不以為意,隨手撕裂虛空壁壘,笑道:「丫頭,走,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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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春風皆是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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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望明月 第二章 城內城外皆有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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