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趙宗元

二、趙宗元

這些天,人們一直這樣不停地走路,翻山越嶺。隊伍像沒有首尾巨蟲在山嶺間蠕動,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這麼大隊伍行動時卻沒有什麼聲響,幾乎所有人都沉默無語,只顧低頭走路。連契丹人也沉默了,再不像前幾日那般兇巴巴的,獵狗似的對一切充滿著警覺。

下了辭鄉嶺,契丹人似乎一下子變得友好,對俘虜也管得不那麼嚴厲了。連惡劣的兇徒也解了繩索,戰俘們甚至可以在休息時聚在一起說話聊天。有時,契丹人也加入進來,熱乎得如久別的故友。這在前幾天,是無法想像的。

王繼忠記得隊伍出南京通天門時,有一個俘虜僅僅往回跑了幾步,就被契丹兵砍殺在護城河邊,屍體吊在路邊的一棵大柳樹上。

當夜,宿營居庸關。傍晚,太后蕭綽巡營見到王繼忠,驚訝他怎麼會在戰俘營里。王繼忠說是他自己願意呆在這裏的,戰俘們的情緒不好,他怕生出什麼變故。

蕭綽欣然道:「朕正為這事發愁,愛卿可是幫了朕的大忙了,這下朕就放心了。」

就在這天,蕭綽便為王繼忠指派了一個貼身侍衛,就是那辭鄉嶺上哭的最凶那個軍士。王繼忠不明白太後為什麼要給他派這麼一個侍衛,也許是她無意間看到了他。因為那時他就站在自己身邊。

王繼忠看了那侍衛一眼,覺得自己以後可能得不到他的照顧,反而還會照顧他。雖然他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但他那單薄的身材讓人覺得弱不禁風。他無法想像這種身體的人怎麼當上兵的?他是如何衝鋒陷陣的?當然,像他這樣的人被俘虜了,一點也不奇怪。

王繼忠想的一點也沒錯,這個侍衛根本就是一個累贅,不僅體弱,而且膽子也小的很。走鐵劍谷時幾乎一刻不停地拉着王繼忠的手。一個怪石,一棵松樹,一聲鳥鳴都會把他嚇得發抖。

這樣的人上過戰場,誰也不信。王繼忠越來越覺得這個俘虜不像一個軍人。他的手很柔軟,幾乎沒有什麼硬繭,不是拿兵器的手。如果他真的當兵的話,那也是掌管文書之類的掾吏。可是從他的談吐中聽不出那種文縐縐的酸氣,倒是有一股釵粉的味道。

難道他真是女人?這是不可能的。王繼忠否定了自己瞬間的想法。但接着這個想法又強烈地擠進自己的腦子裏,怎麼也甩不掉。

一路上,這個想法盤旋在王繼忠腦中,總是短暫飛走之後,來一個俯衝,讓他猝不及防。他留心觀察了幾次,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但她一個女人怎麼混進男戰俘之中呢?要知道她進來的地方才是狼窩呢。是的,她的妝扮的確不錯,做得也十分小心,但她俊俏的面容和單薄的身材總有一天出賣她。

她如此有恃無恐,憑的是什麼?王繼忠突然想起她是蕭綽指派給自己的侍衛,他心裏一驚,難道她是太後手下的人?但太後派她來是何意?看來太后還是不放心,要她監視自己。

有了這個想法,王繼忠便覺得這人不僅累贅而且可惡,不想再與她說話了,連她姓名也懶得打聽了。

但在辭鄉嶺上,王繼忠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一個不是真正失去自己的家園的人。是不可能哭得那麼厲害,說得那麼動情的。她究竟是什麼人呢?

下了辭鄉嶺,隊伍在一片空地上紮營,鬧哄哄忙了一陣子,終於安靜下來了。

王繼忠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這幾天,他已形成了一個習慣,每到安營之後,他就會一個人靜靜地獃著。這時,沒有人來打攪他,大家都知道他在想心事。而且這時候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自從上路,各種心情在俘虜們心裏攪在一起,反反覆復,驚懼、憂愁,悲傷,對家的渴戀,對家人的懷想,對前途的迷茫,每個人都覺得生死難料,痛不欲生。

只要一靜下來,王繼忠就會回到一個小院裏,朱紅的大門,有游廊的院子,種植著各種花卉和果樹的園子,孩子們的笑聲和妻子的溫言款語,一切都是那麼溫馨,像一盞盞發出桔紅色光的燈籠。王繼忠越想起這些,他就感到越痛苦,他十分清楚從此他與這個院子和這個院子裏的人再無什麼瓜葛了,生離死別,再想相見,只在夢裏。所謂紅袖添香,稚子候門在他投降的那一刻「哐」地關上了大門。

連日來,枯燥的行軍已將所有人麻木,剛上路時所揣的各種心情都被一步一步地踩入泥土之中。每個人只想早點到達目的地,即便是戰俘也期望着有一個落腳點結束這次行軍。

「將軍,又想家了?」

王繼忠抬頭,見是那個軍士,他移了移身子。軍士便在他移出的地方坐下,環視了四周,又看了看天空,說:「天放霞了,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

王繼忠看了看天,沒有回應她。

軍士繼續說:「這個天收包穀最好······放羊也不錯······最好一邊收包穀一邊放羊,把羊就趕到包穀地里,你收你的包穀,羊自個吃包穀地里的雜草,不用管它們,它們吃飽了就睡,真的不用管喲。」

王繼忠仍沒有回應。

軍士扭頭看着他,說:「將軍沒收過包穀也沒放過羊吧?」

王繼忠輕輕地搖搖頭。

軍士恍然道:「是呀,將軍是領兵打仗的人,哪裏干過農活?」

王繼忠沒有吱聲,顯然是承認自己沒有干過。

但軍士不放過,說:「將軍領兵前在幹什麼?」

王繼忠悶聲說:「陪太子。」

軍士叫道:「陪太子?你是太子的人?」

王繼忠沒說什麼,雙手插進頭髮里。

軍士見他很痛苦,便說:「我聽說將軍是為了救一城百姓才被俘的,你真是活菩薩。」

王繼忠說:「真正救那一城百姓的是太后,太后才是活菩薩。」

這是王繼忠的心裏話,同時,他對眼前這人仍沒有猜透,仍沒有打消被監視的想法,對她提防著。

軍士又說:「我聽說將軍是被人陷害的?有人見死不救。」

王繼忠突然激動起來,大聲叫道:「我算什麼?一個偏將都算不上,害死我算什麼?但他們害死了楊繼業,害死了楊無敵呀。」

兩個契丹兵聽到叫聲忙跑過來,詢問王繼忠哪裏不舒服?王繼忠搖搖頭,揮手讓他們走開了。

軍士見王繼忠突然發怒,驚愕不已,自從她認識他以來,就沒見過他發怒,原以為他就是一副好脾氣,而且,平時他也是一副文文弱弱樣子。但他今天發怒的模樣的確讓她大吃一驚,他眼裏迸發出的怒光似乎要燒毀他痛恨的東西。

但王繼忠很快平靜下來,回頭說:「這麼久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軍士說:「我叫趙宗元,趙錢孫李的趙,祖宗的宗,一元復始的元。」

王繼忠說:「你讀過書?」

趙宗元說:「窮人家的孩子,哪裏有錢讀書?」

王繼忠說:「剛才聽你介紹自己姓名文縐縐的,我還以為你讀過書呢。」

趙宗元說:「那都是聽村塾先生念的,別的不記得,唯獨這一元復始萬象更新記得真,那是自己的名嘛。」

王繼忠說:「你怎麼知道你的名是那個元?而不是月中霜里斗嬋媛的媛?」

趙宗元的臉一下子紅了,卻說:「將軍真會開玩笑,名字是父母賜的,哪裏能說什麼字就什麼字的?」

王繼忠看着趙宗元,嘴動了動,沒有說出話。

趙宗元卻有些不自在,站起來走了兩步,回頭說:「將軍有沒有要洗的衣服,拿出來我洗?」

趙宗元說完,臉更紅的厲害,這等於向王繼忠承認了自己的性別。

王繼忠本來早就看出她是個女的,對於她的承認並不吃驚,只是對她的來歷一無所知,她是什麼人?到底與太后什麼關係?他覺得這時還是不捅穿這一層紙才好。他搖搖頭,笑道:「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哪有要洗的衣服?」

趙宗元也笑了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說:「那······將軍,你······坐一會兒,我走了。」

趙宗元走了不久,又回來了,帶來一個契丹軍官。趙宗元說:「將軍,這位軍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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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落日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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