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冒名

第三十六章 冒名

汪士奇將晉州商報的員工照片按男女分類在桌上一字排開,知了被程諾抱進來,才過去不到一天,他明顯已經跟這位漂亮小姐姐拉近了距離,哼哼唧唧的埋在她肩膀上不肯下地。汪士奇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別吃阿姨豆腐了,小神童來幫叔叔一個忙,做得好請你吃雪糕。」

知了果然來了勁,他立馬在程諾的膝蓋上坐直了身子,兩隻圓眼睛掃過來掃過去:「叔叔要抓壞人嗎?」

「對。而且這個壞人只有我們知了能抓。」汪士奇蹲下去跟他平視:「你說周六有個同事來找爸爸,汪叔叔想要你把這個人從照片里找出來。」

「爸爸他……怎麼了?」

「沒怎麼,爸爸在跟我們玩捉迷藏呢,只有最聰明的小朋友才能把爸爸找出來。」

「找到了照片,就找到了爸爸嗎?」

「對。」汪士奇鼓勵的捏捏知了的臉蛋:「加油。」

知了得令,立刻趴在桌上一張一張的看過去,末了失望的一仰頭:「沒有。」

「沒有?再仔細看看,說不定眼鏡摘了,或者頭髮不一樣,戴着帽子之類的。」知了又看了一遍,還是搖頭,汪士奇蹲在一旁循循善誘:「男的女的,多大年紀,你閉上眼睛想想,叔叔幫你找。」

「嗯……男的,年輕的,瘦瘦的。爸爸說……同事來了,讓我在邊上吃雞腿,他們有事情要說。」知了睜開眼睛,視線落在房間另一側白板露出來的一角上,他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抬起小手一指:「找到啦!」

汪士奇一看,那是顧天晴案沒來得及撤掉的線索板書,他哭笑不得:「那個不是。」

「那不是照片嗎?」

「那是汪叔叔破的大案子。」汪士奇摸摸他的腦袋:「照片只能在桌上找。」

知了的笑容淡下去,疑惑的表情加深了:「可是……可是,他是壞人嗎?」

「為什麼這麼問?」

看汪士奇沒有否認,知了緊張起來,細小的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他……他就是爸爸的同事呀。」

汪士奇的心一沉——照片上的,是上個案子的被害人,謝離。

***

「所以說,謝離與鄭源私底下有聯繫。」程諾緊盯着汪士奇:「這事兒你知道么?」

「我也是剛知道。」汪士奇頹然的把臉埋進掌心裏,過了一會兒透過指縫一瞧,程諾還在審視着他,視線沒有移動分毫:「你不會以為……」他氣急敗壞的撒開手:「你不會以為是我一直包庇他吧!」

「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一切都不好下定論,但現在謝離當面見過鄭源,這就很麻煩了。」她冰冷的指尖輕輕攏住汪士奇的拳頭:「他們不可能只是單純的朋友,撒謊,下藥,失蹤,再加上私自見面——他在晉州的新地址連你都不知道,不是嗎?」

汪士奇嘆氣:「老鄭他不是壞人。」

「我知道他不是,不然我也不會同意小葉嫁給他,但是這個人可能比你想的更複雜一些。」程諾安慰他:「萬一情況不對,你可以退出,讓其他同事接手,沒有人會怪你的。」

退出?退出意味着認慫,走眼,失敗,把一切主動權交出去,眼睜睜的看着鄭源被命運左右。

「絕不。」他咬牙,拳頭沉重的砸在桌上:「就算他真的殺人放火,也得我親自把他給拷回來。」

程諾瞟一眼他的臉色,心裏明白了幾分,她抱起知了:「那我先把孩子送回去,至於你,最好可以先想想,這兩個人究竟要幹什麼。」

要幹什麼呢?汪士奇盯着謝離的照片出神。那是人質解救回來之後拍的,那時候他還留着一頭及肩長發,大概是被囚期間理髮不太方便,用一根黃皮筋潦草的束著,解開來一片墨色里泛著鱗片似的亮光,後來護士剃掉的時候還頗有些可惜。「這頭髮養得多好,又黑又軟的,要是長在女孩子身上可就漂亮了。」謝離抬起臉,烏濃的眼珠中含着一點無辜的光,他軟綿綿的一笑:「沒有關係的,姐姐,我捨得。」

一個完美的受害者。

他想要什麼呢?復仇嗎?傷害他最深的顧天晴已經自殺了,間接傷害過他的成長中心的臨時工們也已經血債血償了,剩下的只有他的親生母親。是,他這丟失的五年也有他母親的責任,可都說虎毒不食子,這個溫順得像綿羊一樣的男孩,真的會對自己的親媽進行報復么?

顧天晴父母的死狀在眼前倒帶回放,汪士奇的心突突跳起來。——不能掉以輕心,他想,人壞起來是沒有下限的。

但如果他要做的話,為什麼一定要拉上鄭源不可?

有什麼是非他不可的呢?是,鄭源聰明,縝密,還和警隊有着非同一般的關係,但這些似乎都不是讓他親力親為去參與一樁犯罪的動因。除非……

除非,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他是謝離接下來的最大阻礙。

汪士奇腦海中電光火石一閃,他趕忙翻出從晉州帶回來的文檔找到那封郵件截圖,電話打了一圈,靠着片兒警的內部關係網,直接一竿子捅到了啟明星藝術學校的校長辦公室:「這裏是刑警隊辦案,我需要查證一下,大約在6月中旬左右,有人來函查詢你校學生的獲獎記錄,請問他是以什麼理由找過來的?」

那邊廂的老頭一臉懵逼,以為自己惹上了大事,一邊應承著一邊火急火燎的轉頭找教務主任,主任轉宣傳小組,小組長轉招生組,最後是一個瓮聲瓮氣的實習小姑娘接的電話:「郵件是我回的。那人說,他朋友曾經在我校就讀過,但是獲獎照片遺失了,他想要找找我們這邊還有沒有存檔給補一張。」

「他說了朋友叫啥嗎?」

「沒,他說他也記不清了,是不是挺糊塗啊這人。」

「他連名字都不知道,那是怎麼找到你們那兒去的?」

「哦,最近我們學校搞過一次少兒作品展,為了豐富展廳就把歷屆獲獎作品的複印件也放進去了,好多記者過來拍了照,他說他也是看到那張畫才想起來聯繫我們的。」

汪士奇腦中驀然閃過一個畫面:昏暗的房間,衣櫃深處藏着的異色天地,靛青背景下,亮白色筆觸好像泛著冷冷的藍光。他的呼吸粗重起來:「他說的畫,是不是一張景物圖,夜景,上面是一個山谷,天上有很多流星?」

「啊……對,但是當時我也確認不了到底是哪年的作品,只好先把那幾年的獲獎名單都發給他,讓他找找這個人是不是在上面。」

汪士奇想起那張一百來號人的名單——這該從何查起?

「不過……」小姑娘慢慢悠悠的又補了一句:「他倒是提醒了我,可以在我們的官網上做一個優秀學員的展示,也算我們學校的活招牌吧。我把方案報給校長和主任,大家都很支持,現在這個項目已經整理完畢了。」她溫吞的聲音聽在汪士奇的耳朵里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悅耳:「我找到了創作那幅畫的學生,照片和資料可以現在發給你。」

***

十歲的謝離站在自己的畫作前,嘴角噙著清朗的笑意。

比起現在的憔悴蒼白,那時候的他雖然年紀尚幼,卻顯得格外神采飛揚。興許是獲了第一名的關係,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對着鏡頭外揮動着手掌,好像在招呼著誰一起合影,跟他視線遙相呼應的是畫面的左邊,一個女人的側影佔去了一小塊,好像是匆忙之間站起身無意間擋了鏡頭。

可他卻不是謝離。

官方記錄顯示,他名叫宋安寧,1982年生人,就讀於晉州市竹籃橋小學五年級,1992年,他以油畫《流星谷》獲得少兒組競賽一等獎。家校聯繫手冊上的聯繫人是他的母親朱芸,個體戶,照片上那個入畫了一半的女人大概就是她。

事情一度變得非常簡單:找到朱芸就能確認宋安寧的身份,證實了宋安寧就是謝離,那真的謝離自然也在不遠處等著。

但朱芸卻再也不能開口了。

調查顯示,朱芸已經死於一場車禍。當時她開着家用小貨車從星沙進貨,途經蓮花鎮的時候與一輛黑色桑塔納正面相撞,車牌湖A53239。

那是謝秦的車。她就是造成葛玉梅家天翻地覆的那場車禍的肇事者。

照片上宋安寧和朱芸還穿着春裝,沒算錯的話,最多三個月之後她就將踏上那趟不歸的路程——汪士奇舉著那張照片的複印件,從畫面上來看,這至少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兒子的腳上穿着當時的新款球鞋,眉宇間的天真爛漫一看就是精心養育的結果。母親衣着樸素,但高度模糊的畫質也擋不住她眼睛裏喜悅的光。他的手指劃過那個側影:「也許這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張照片。」

「倒數第二張。」徐燁在一邊翻着筆記插話:「最後一張是他們娘倆的合影。我打聽過了,這照片是學校委託附近一家照相館過來拍的,那老頭現在還在呢,說是沒過多久這家人就上了新聞,他記得特別清楚,這孩子來過一次,瘦了很多,衣服也臟臟舊舊的,說想要那張底片,老頭看他可憐,就送給他了。」

徐燁還打聽到了別的。

比如朱芸與宋父分居多年,母親分身乏術,又要看顧生意又要照顧孩子。宋安寧獲獎之後,學校建議過朝美術專業方向培養,考進專門的藝術院校,那將是一大筆開銷,為此朱芸不眠不休的忙了一個季度,疾馳在那條險峻公路上的時候她可能已經昏昏欲睡,卻連停下來休息一下也捨不得。也許她曾經想過,拉完這一趟就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覺。誰知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又比如宋安寧的父親宋酉陽在妻子亡故后早已再娶生子,卻幾乎從未履行過對兒子的撫養義務。「有后媽就有后爹,這老話啊真的一點都沒錯。」徐燁嘬著牙花子一臉嫌棄:「你知道嗎,我找去他家,問他知不知道自己兒子在哪,他就回了句』早跑啦!』,後來樓下的老鄰居跟我說,他家的兒子在朱芸亡故後送回來過一陣子,但是跟老子不對付,三天兩頭打雞罵狗,宋酉陽覺得這兒子沒法管,就給送去了成長中心。後來有消息說是自己跑了,中心還來賠了一筆錢,他爸也從沒想起來去找……」

彷彿是倒推的多米諾骨牌,散亂的信息之間突然有了聯繫:朱芸的過失讓葛玉梅家破人亡——葛玉梅用亡夫的保險金創辦了新生成長中心——失去母親庇佑的宋安寧被父親送到中心,然後——

然後極有可能,葛玉梅發現了他的身世。仇人的兒子,落在了自己的手裏。

對於一個憤怒的女人來說,怎麼報復大概都不算過分。

汪士奇回想起謝離,不,是宋安寧當時雲淡風輕的描述,后槽牙突然一陣陰疼。如果他不是謝離,而是中心一個普普通通的學員,還是一個被院長記恨的學員,那他說的有多少是顧天晴的故事,又有多少是他自己的經歷?他是怎麼從一個頗有前途的天才畫手,變成了謝離的冒名頂替者?如果他冒領了謝離的身份,那真正的謝離又去哪了?

汪士奇還想到葛玉梅初次現身那天,她無比激動的迎接了宋安寧,口口聲聲喚他寶貝兒子。五年時間大概可以改變一個人很多,但絕不會變到連自己親媽都認不出來的地步。汪士奇只能推想出一種結果——她是故意的。

宋安寧冒名頂替,葛玉梅卻主動替他瞞了下來,為什麼宋安寧就這麼確定葛玉梅不會出賣他?為什麼葛玉梅能心甘情願包庇仇人的兒子?

汪士奇突然感覺到一股涼氣順着脊椎蛇一般的往上爬。那一天,所有人都見證了骨肉重逢母子相擁的奇迹,但只有舞台中心的兩個人心知肚明,他們在演一齣戲,因為真正的謝離已經不在了,他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特別是警察。

被蒙蔽的戰慄感促使他再次翻看起鄭源留下的文檔,隨着一張張照片翻動過去,曾經一閃而過的直覺再次露出了尾巴。汪士奇閉緊雙眼,一顆顆冷汗順着額角滴落——找到了!他在心底無聲的吶喊著,他終於發現了鄭源的底牌,但同時,他也明白了鄭源的處境。

他沒有背叛他,但他很有可能面臨最大的危險。

沒有什麼比將一個狠辣的對手逼入絕境更可怕。

汪士奇嚯的站起身往外走,衣角帶起一陣風:「找到葛玉梅他們人了么?」

「她秘書說了,最近都不在,說是要帶兒子出去散散心——這時間也是掐得挺好哈。」

「沒關係,不在正好,咱們現在就去一趟新生醫院。」

「現在?」徐燁忙不迭的收拾東西:「這點兒都關門了吧,去幹嗎?」

「找一個人。」汪士奇說:「不,確切的說,是找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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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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