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溺水

第一章 溺水

溺水

汪士奇最近常常夢見自己在潛泳。

潮濕滯澀的空氣,墨綠色的海水泛著濃重的咸腥,天空被烏雲壓得低低的。「要下雨了」,有誰的聲音傳過來,而他毫不在意,他沉浮在溫熱的海水裏,手臂向著更下方破開阻力,像一條專心捕獵的劍魚。

他在找什麼呢?一個……大的,粗糙的,方方正正的,淺木色的……東西。一個箱子。一個板條箱。一個沾滿了泥土的板條箱。斷斷續續的線索像一串氣泡湧上大腦,他有些着急起來,要下雨了,他想,我要趕緊,否則,否則?

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來理由。對未知的恐慌讓汪士奇下潛得更快了些,他的手指漸漸沒入幽暗,那是水下的水下,是人類至今沒有完全了解的異世界。水壓擠得胸口生疼,耳鼓裏滿是渾濁的波動聲。沒關係的,他想,下潛,再下潛,只要我能找到那個箱子……

他的手指觸到了一片堅硬的毛刺。喜出望外。

板條箱半埋在沙里,被一束可疑的光照亮。汪士奇試着抬了抬蓋子,似乎是釘死了,紋絲不動。這裏面到底是什麼呢?汪士奇湊近木條之間的縫隙,整張臉湊了上去——

縫隙里突然閃過一隻眼睛。

汪士奇嚇得猛一後退,板條箱突然劇烈的晃動起來,好像有誰在裏面瘋狂的掙扎着想把頂蓋撞開。漸漸掀起的裂隙中露出一張臉——是鄭源!汪士奇大駭,手腳並用的想要掀開蓋子,可是沒用,無論如何都沒用,鄭源的臉漸漸變得慘白,最後一絲空氣被擠壓出他的肺泡。不能死、不能讓老鄭死、我能做什麼呢?氧氣!對了、氧氣!汪士奇手忙腳亂的摘下呼吸調節器想要塞到鄭源嘴裏,快了快了,就差那麼一點點——

突然,雷聲炸響,大雨傾盆而至,詭異的雨水如子彈穿破水面,在海底激起大量的泡沫和飛沙。汪士奇被翻湧的浪流席捲而起。老鄭!他無聲的大喊著,鄭源沖他一笑,嘴裏突然冒出大團大團的鮮血。

汪士奇從床上驚醒過來,時針指向凌晨四點,有研究說,這是人類自殺的高峰時段。切,什麼狗屁夢,潛什麼狗屁水。他含含糊糊的想着,一邊去洗手間找毛巾擦擦身上的汗,脖子跟後背已經濕透了,倒像真的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經過客卧的時候他條件反射的往裏看了一眼。鄭源當然沒有死,他好好的蜷在乳白色的薄被裏,雪亮的月光把陰影投到他的身上,像被枯瘦的巨爪死死按著——那是他新裝的防盜窗,鋁合金的焊條外面又加上了鐵絲網,密不透風。從醫院出來之後汪士奇就把鄭源強行接回了自己家,他記得鄭源走過去伸手搖了搖,蒼白的臉轉過來,眼睛沒有看他,也沒有看任何別的地方。

「你這是讓我坐牢。」

「你能保證不跳下去嗎?能我現在就給你拆了。」

鄭源的身體輕輕晃了一晃,沒再說話。當天夜裏,他第一次用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汪士奇也算跑過好幾年命案現場,那天卻是難得的見血慌了神,把人送進醫院之後他癱坐在門邊,想給自己點一根煙來抽,抖抖索索好幾次才打着火,抽了兩口覺得味道不對,回過神來才發現過濾嘴拿反了。如果老鄭在旁邊的話,一定會笑話他吧:平時牛逼吹得多狠,關鍵時刻連句利索話都說不出來,只會醫生醫生不好了的胡逼亂叫。

姓鄭的你個混蛋。汪士奇盯着自己手上變成淡褐色的血跡心想:你要是救不回來,我也就不活了。

他當然被救回來了,不止一次。手腕上包着白色的紗布,往下是血,是痂,是溫熱的皮肉和堅硬的骨頭。傷總是會好的,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他可以等,也等得起。

汪士奇在門外鬆了口氣,正要回屋,客廳里的手機突然尖利的響了起來。他急匆匆的跑去接,徐燁睡意朦朧的聲音傳出聽筒:「喂?汪隊,不好意思又要跑一趟了,嗯,溺水……」

「什麼?」明明知道毫無關係,汪士奇還是忍不住一驚。徐燁被他突然拔高的聲音嚇醒了:「哎?你這是還沒睡呢還是已經起了啊?」

「你管我。」汪士奇抄起了沙發上的風衣:「說說,什麼情況。」

「嗨,能有什麼情況,就是這兒有個報案的,說是一個老頭自己在家溺死了。」徐燁清清嗓子:「基本排除他殺可能性,估計就是酒喝多了,一頭栽下去沒起來。」汪士奇嗯嗯的應着,一邊開門一邊抬腳把屁顛顛跟出來的小黑背趕回客廳:「死在哪?浴缸里?」

「想多了,窮老頭一個,房子還沒浴缸大呢。」徐燁一笑:「坐着死的,就一臉盆水。」

***

汪士奇的車在距離事發小區一百米的地方熄了火。

「操!他!大!爺!」一雙灰頭土臉的皮鞋伴着罵罵咧咧踏出車門,往上依次是泛白的牛仔褲,風衣,鬍子拉渣的臉,煙蒂黏在乾裂的嘴唇上,星灰四濺。徐燁從副駕上連滾帶爬的下來,一臉剛下過山車的劫後餘生:「我說汪隊,咱們下次能不能慢點開,我受得了,車也受不了啊,你看——」

汪士奇沒回話,兀自走過去開了前蓋,一股青煙呲的冒了上來,他胡亂擺弄了幾把,皺着眉摔了煙頭。

「媽的,先扔這裏吧,看完現場再找人來拖。」他插著口袋,大踏步的往前去了,臨了又回頭補了一句:「還有,別叫我汪隊了。」

這是汪士奇被降級查看的第五個月。鄭源夫婦的綁架案讓他一夕之間落回原點——小葉死了,鄭源沒死,半條命也沒了,一幫人被兇手耍得團團轉,最後落個懸案未決,只有一沓切碎的屍體照片——他還能留下來當警察,一半是堅持,一半是臉皮夠厚。

代價也是有的,正經案子當然輪不到他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擦屁股的閑雜事務:蹲點,設卡,看人,整理筆錄,還有類似今天這種:意外,自殺,百分之九十九沒啥疑點,多的是負責的民警神經過敏,個個以為自己是福爾摩斯投胎轉世,能從一般的現場里看出不一般的破綻,非要移交給刑警隊不可。汪士奇一個月跑了四趟這種活兒,心情之差在所難免——畢竟,自殺現場最不缺的就是血和屍體,他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其實並沒有。

「汪隊!你來啦!」汪士奇前腳踏過警戒線,後腳就聽到一聲元氣十足的招呼,回頭一看,筆挺的警服上面頂着個娃娃臉,水嫩花飛的,不知道還以為來拍偶像劇呢。見他迎上來,汪士奇眉頭擰得更緊了:「怎麼老是你?甄……甄……」

「甄今!真金不怕火煉的甄今!」他啪的敬了個禮,沒兩秒又沒了正形。「領導教育得好啊——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疑點。」他笑嘻嘻的往汪士奇身邊湊。「要是汪隊肯帶我的話……」

「去去去,小孩子一個,等你申請轉崗過了再來倒貼。」徐燁拎貓似的把甄今拎開了:「我說,你再這麼給我們找麻煩我可要不客氣了,一個月鬧了四次,小姑娘走樓梯摔了你說是蓄意的,老光棍摸電門了你又說是蓄意的,還有上次那個啥來着?噢對,有個女的從窗枱掉下來戳樹上了,你還說是蓄意的,那話怎麼說的來着……」徐燁捏著嗓子怪腔怪調:「這個案子有疑點!雖然兇手不在現場,但他早就計劃好了!這是一起密室謀殺!」

「那、那確實是有疑點嘛!主動跳樓是拋物線,被動墜樓是直線,按照那個落點,怎麼算也不可能是她自己跳下來的!」

「你小子眼睛裏只看得到疑點,怎麼沒看人遺書都寫好了,踩着凳子出去的,腳印和指紋都符合跳樓的軌跡,只不過——」

「只不過,她在最後一刻反悔了。」汪士奇抬起眼睛,水泥灰的板樓圍出一塊小小的天井,像是隨時要朝着人傾塌過來。他去了那個現場,一棵枯死的梧桐戳在地上,聽街道的人說是染了蟲害,內部已經壞死了,早兩天剛把樹冠鋸掉,只剩青灰色的主幹直挺挺的刺向天空,刺向那個二十一歲的年輕身體。

她當然已經死了,穿着紅裙,四肢低垂,從胸腹被刺了個對穿,血順着腐敗的木頭流淌下來,像是巨大的伯勞鳥的獵物。【我活不下去了,】她在簡短的遺言裏寫着:【沒意思,沒有人愛我,沒有人要我。千錯萬錯,不該碰了毒品,我已經整個爛掉了,對不起。】

然後她踏着凳子,把著扶手,跨過生與死的分界。冥河的水已經浸沒腳背,她卻忽然害怕起來,陽台欄桿外側留下了她的抓痕,她掙扎過,甚至一度把自己拉了回來,但最後仍然回天乏力。

根據屍檢報告,她也許在關鍵時刻毒癮再度發作。於是她終於墜落,張開懷抱,迎向早於她死去的那棵樹。

反正已經整個爛掉了,樹也是,她也是。

前來收屍的雙親沒有掉一滴眼淚。「我早當她死了。」父親的背頭紋絲不亂,匆匆掃視着死亡證明。甄今出去跟死者媽媽聊了聊,生意人家庭,獨生子女,條件優渥。「也不知道怎麼養出這麼個孩子,啥都給她了,反正就是不聽話,要學壞。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逃家,混夜店,認識男人,結交酒友,意外懷孕,沾染毒品,流產,欠債,自顧自的滑向深淵,好像除了她自己,誰也沒錯。

一點辦法也沒有。

汪士奇眯起眼睛打量著面前的屍體。一個男人,已經不年輕了,半禿的頭頂殘留着稀疏的銀絲,棕黃格子的成套棉質睡衣跟臉一樣乏善可陳——大概,汪士奇想,畢竟那張臉還泡在水裏。臉盆放在一個木製臉盆架上,中間有鏡子,旁邊依次是毛巾、肥皂、刮鬍刀,上個世紀的一戶室單身宿舍里一般會有這個東西,用來承擔洗臉台的功能。老頭坐在前面,地板上沒有太多水跡,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沒什麼掙扎痕迹。彷彿他起床打算洗一個臉,然後突然就放棄了活下去。

他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嗎?

甄今像是接上了汪士奇的腦波,又開始滔滔不絕:「死者樊建國,60歲,是個看車棚的,今天原本是他值大夜,換班的時候他沒出現,前面輪值的人趕巧今天要回老家奔喪,無論如何都得走,一看打電話沒人接就上家裏找人來了,敲了半天門沒反應,後來爬到氣窗上才看見這個,屁滾尿流報了警。」

「大半夜的死了,也真是會挑時候。」徐燁咂咂嘴:「你說這天下活法千千萬,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怎麼就想不開要自殺呢?」

「都說了不是自殺了!」甄今跳着腳插話,被徐燁按著頭懟回去:「沒大沒小,好好說話!」

「你們都瞎了嗎?死狀這麼奇怪,哪有這樣自殺的。而且我還找到了這個。」甄今打掉徐燁的手,掏出一個物證袋,裏面是一頁紙,大概是從什麼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筆跡粗獷潦草,沒頭沒尾的一串:

「916357」

汪士奇挑眉:「這是什麼?」

「對對對!我就說這個不對勁!」甄今清清嗓子,聲調因為興奮而突然上揚:「說不定是什麼加密暗碼!裏面暗示了兇手的信息!」

「暗示你妹的信息。」徐燁指指四周:「聞聞這個酒味兒,看看床底下的酒瓶子,發現屍體的那人說了,這老頭沒別的愛好,就是酗酒,喝進醫院都兩次了,天天喊肝疼也沒錢治,一死了之很正常。而且我查過,他沒別的親人,就一個女兒。要不要賭一百塊錢,這個是他的存摺密碼,留着讓女兒取的。」

「賭就賭,誰怕誰呀!」甄今不服氣的一撇嘴:「汪隊,你說呢?」

汪士奇摸了摸證物袋,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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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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