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是一種易碎品

第十三章 人是一種易碎品

一二三

中秋節前夕,身在**的柳子文,派人送月餅到天門口只是一個幌子,主要目的是通過夾在月餅盒中的親筆信,請柳子墨將親眼目睹的天門口一帶的情形如實描述給他。國民**棄武漢三鎮南逃時,柳子文顧不上同柳子墨打招呼,說走就走,一口氣跑到**。世事變化之快常常出乎意料。新成立的軍事管制委員會,在短短四個月內,先後三次派人去**,邀請柳子文回來,繼續經營他所擅長的各種油脂生意。柳子文在境外聽到的各類消息有天壤之別,他不需要柳子墨說出是與否,只希望柳子墨將天門口目前的情況儘可能詳細地告訴他,由他自己來做判斷,萬一將來有何異化,也不至於心生懊悔。柳子文在信中寫道,若問朝中事,去問鄉下人,天門口這樣的小地方,對將來的暗示不像武漢三鎮那樣混雜多變無序無理,反而是清晰明朗有章可循。正是這封信,讓柳子墨第一次了解到,當初傅朗西讓董重里、阿彩和杭九楓帶到武漢去的巨額法幣,對國民**僅存的一點執政基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害。那些法幣中的一部分被柳子文兌換成黃金帶到了**。柳子文在信中間接地表露出回歸故地的意思,他說,只要將這筆錢交給傅朗西他們,新政權應該不會刁難自己。

柳子墨的確沒有做出任何建議,在回信中沒有出現一個形容詞,通篇上下儘是流水賬。

自從一臉怪相的林大雨取代段三國當上區長后,天門口一下子變安靜了。幾個月來,只發生過三次騷動。第一次是有人捕風捉影,以為馬鷂子在鬼魚潭一帶出現了。第二次倒是證據確鑿,湯鋪街上被人貼了十幾張恐嚇人的標語,落款是馬鷂子。第三次又是與馬鷂子有關,有簰公佬報告,余鬼魚故伎重演,將馬鷂子藏在皮油里往山外偷運。三次當中第一次是認錯人了,第二次倒是抓對人了,卻與馬鷂子毫無關係。一個教孩子們讀書的教師,因為妻子堅決要離婚,改嫁一位沒有隨人民解放軍主力繼續南下,留在縣裏當了地方幹部的北方人,那位教師便借馬鷂子的名義發泄心中的不滿。第三次更是離奇,在余鬼魚的皮油里藏身的人竟然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名班長,因為涉及到軍事秘密,最終也沒搞清楚他是哪個部隊的。班長姓仇,家在山東,在當地是獨門獨姓,劃成分時本來只夠中農,卻因一些陳年積怨,被其他大姓的人串通一氣,硬是劃成了惡霸地主。仇班長一氣之下偷了兩支手槍,準備潛回老家,用軍事行動中的突襲戰術,救出可能被槍斃的父親和哥哥。當區長的林大雨沒好氣地對那個仇班長說,人家都是怕與人結仇,你家竟然還要姓仇,這是自討苦吃,就像天門口,好好的一個地方,偏偏有人自視清高,要姓雪,好像別人都是永遠乾淨不了的臭狗糞。你也不用想得那麼複雜,趕緊寫封信回去,將這不中聽的姓改了,準保屁事沒有,全家太平。林大雨說這些時,樣子比杭九楓還威風。後來卻聽說,仇班長被一個軍事法庭判了死刑。

還有一次,事情的發生與結局都是混沌不清。往年立秋一過,還在街上乘涼過夜的就只剩下年輕人。老人、孩子和女人都怕下半夜的露水,天上流星一多,便忙不迭地往屋裏躲。今年氣候反常,梅雨多落了半個月,酷暑來得晚,退得也遲。立秋前後下了幾天雨,大家以為夏天終於過去了,氣溫卻突然節節攀升。白天裏,公雞母雞全都撒開翅膀趴在地上,有人走近時寧可叫幾聲也不願爬起來。到了夜裏,喜歡到處遊逛的貓狗,一個個全變成了嬌氣十足的孩子,誰手裏在搖著蒲扇,便往誰面前鑽。這一天是處暑,在外面乘涼的人一點也不見少,睡到五更,在上街口站崗的哨兵突然連開數槍,還聲嘶力竭地高叫:「馬鷂子!莫讓馬鷂子跑了!快來捉馬鷂子呀!」一時間上街下街全亂了,許多人還沒完全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就進了別人家的門,發現不對,又驚恐萬狀地往外跑,惹得其他人以為又有誰發現馬鷂子了。鬧到天亮,前前後後開過幾十槍,哨兵所說的馬鷂子,也只有他自己看見過。太陽出來之前,堅信自己沒有打瞌睡,更沒有做夢的哨兵在自己開槍的方向發現一攤血。頭天晚上住在湯鋪的侉子縣長趕過來,興緻勃勃地拿起滴在樹葉上的血,聲稱自己有辦法分析哨兵開槍擊中的人是不是馬鷂子。侉子縣長的辦法很簡單,從馬鷂子的兒子身上取一滴血,將兩滴血放到一起,如果不能融合便萬事甘休,只要它們能水**融,被打傷的人必定是馬鷂子。一行人來到九楓樓,絲絲和線線領着一縣和一省上山撿松菇去了。一省不在,那些人就將一鎮當成馬鷂子的兒子。沒想到惹惱了正好在家的杭九楓:「馬鷂子逞凶狂時,一鎮就是我的兒子!馬鷂子被打敗了,一鎮更是我的兒子!」大家不覺得杭九楓是無理取鬧,可他們還想試一試。「你是最想抓住馬鷂子的,你不配合誰配合?」杭九楓當即罵了聲:「卵子!我只是監獄長,只負責將你們抓到的馬鷂子關進死牢。」僵持到早飯後,樹葉上的那滴血干成了一塊暗紅的軟皮,杭九楓仍不改口。當年獨立大隊失勢,自己也不曾將一鎮讓給馬鷂子做兒子,好不容易將政權奪到手,反過來要他承認一鎮是馬鷂子的兒子,豈不是太荒謬了。侉子縣長最終遷就了他的固執。一個馬鷂子,頂多只能同時使兩把手槍,多活幾天又能鬧出多大的風波?杭九楓馬上拍著胸脯說,再也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馬鷂子了,只要給他十個士兵,組成一支獨立大隊,追捕之事就用不着別人操心了。這種舊話重提的要求,侉子縣長笑一笑,拍拍肩膀,就算是對杭九楓的尊重了。杭九楓很惱火,他討厭這些北方人在表面上的親密中所隱藏的輕蔑,很想跳起來大發雷霆。

有兩件事最能體現天門口局勢表面穩定下面的不可捉摸。

第一件事情是,上街一個並不是最富的富人被抓到縣城裏,同另外三個人一起被公開處決了。原因是他們不接受取代國民**的人民**發行的人民幣,按規定每枚銀元兌換三百元人民幣,這些人卻非要用高出十至二十倍的比價進行買賣結算。這四個人被槍斃時,有許多人在一旁大聲叫好。人民**為此專門召開萬人大會,並鋪天蓋地地張貼標語。由於聲勢造得好,此舉在天門口帶來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常天亮第一個將手中的銀元全部拿出來換成人民幣。以一人之力遣散馮旅長數千精銳士兵的常天亮,還勸別人聽從號召。雪家在這件事情上動作也不慢,還在綢布店門前張貼告示,歡迎來買布的人使用人民幣,從而成了暗地裏繼續抵制人民幣的那些店鋪惡語相向的目標。好在人民幣僥倖沒有成為金圓券,在其對銀元的比價緩步上升之後,雪家還小賺了一筆。

第二件事情是,中秋節后已經正式稱為人民**的新政權第一次徵收秋糧。雪家在這件事情上繼續帶頭,不僅早繳,還想多繳。林大雨在請示侉子縣長后沒有答應,只拿走了他們應繳的那一部分。不同尋常的是,那些因各種原因還在租種雪家土地的人,一改向來老老實實的習慣,本應交兩百斤租谷的只肯交一百斤,應交一千斤的,交了三五百斤后,便沒了下文。見雪家從不派人上門去催,那些人還後悔索性一粒米的租子也不交該有多好。在這件事情上,董重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董重里終於有時間專心地研讀那位叫於小華的女人留下來的日記,每有可能與雪家相關的心得,就會來紫陽閣說一說。有天夜裏,雪家的人都睡下了,董重里忽然帶着圓表妹將大門敲開,迫不及待地告誡雪檸等人,應當將那些租給窮人的田地送還給他們,越快越好,早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安全。雪檸還記得,那些田地多數是窮人們當年請求雪家買下的,價格是當時最高的,轉過身來繼續租給他們時,所收的租子又是最低的。雪檸沒有辜負董重里為雪家付出的思考,她對柳子墨說:「不等了,現在就將地契與租約清點好,天亮之後,該送的送,該還的還,只留上輩傳下來的兩畝口糧田。」

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雪檸不僅想到了梅外婆,還覺得自己已成了梅外婆。不同之處在於,雪檸愛流眼淚,還要柳子墨陪着,像當年那樣去到西河左岸上,看天上變幻莫測的白雲。記憶中,雪家光是好田好地就五十多畝,其餘較差的坡地沙田還有五十畝。除了雪家祖上傳下來的口糧田,沒有哪塊田地不是梅外婆來天門口後置下的。那一年為了安撫被董重里從天堂領下來加入自衛隊的前獨立大隊隊員,雪檸曾經以五年和十年為期,租了一部分田地給他們,其中五年到期的,雪檸都兌現了,一百多畝田地因此少了二十幾畝。雪檸和柳子墨挨家挨戶送還地契與租約時,當年害怕馬鷂子他們強行霸佔而請求雪家買下自家土地的人,極少有敢爽快接受的。大家都是顫顫巍巍,想拿着又擔心會燙手。從小到大,雪檸見證了這些年的折騰,到頭來依然是雪大爹所堅持的祖訓最為正確:無論何時,都不要接手窮人的田地房產,得到時越便宜,付出的越昂貴。拿到地契和租約的人,無一例外,紛紛在柳子墨提前為他們代擬的收條上按上自己的指印。收條上的文字只有數字不同,其餘的完全一致,抬頭一句是:茲收到雪檸女士所贈地契一張。接下來是面積多少,某年某月某日因何原因、用多少錢從今日受贈者手中或者家人那裏購得。最後寫道:如此返還,並無任何附加條件。這些句式都由雪檸、柳子墨和董重里三人反覆討論過,並且還聽取過段三國和常天亮的意見,直到再也找不到毛病了才確定下來。

給柳子文的複信用時很長,斷斷續續地寫了好幾個月。替柳子文送信的人,沒有在預期的時間裏出現,使得柳子墨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寫好的信撕掉重新再寫,或者是在已有文字中間補充一些更加新鮮的內容。

眼看到年底了,送信的人終於再次出現。重新露面的送信人行為舉止大變樣,語氣中添了許多鏗鏘,既要求先看信,又要求柳子墨不要以為這是對他們兄弟倆的不尊敬。柳子墨並不覺得送信人會真的將信拆了,只是說,自己寫慣了氣象日誌,只會像記流水賬一樣將人所共知的事情記錄下來,提供給柳子文。送信人將這話當成了允許,毫不猶豫地拆開了柳氏兄弟的家信。事後聞知此事的董重里說,這叫陽謀,起碼還當面問了一聲。實際上,只要信到他們手裏,完全可以為所欲為,找一名臨摹高手,以你的名義寫一封百分之百替人民**說話的信。既然沒有這樣做,那就只能認為是他們對你有所信任和尊重。這也是新成立的人民**與被打垮的國民**的不同之處。一方講究陽謀,一方擅長陰謀。送信人讀完了自己要送的信,坦白地說,柳子墨完全可以將信寫得更好。送信人的提示,有些被柳子墨採納了:截至這一年的八月份,國民**留守大別山區的第十一支隊以及潛伏下來準備執行特殊任務的三千五百餘人,盡數被殲,連綿數縣再無一支成建制的聽命於國民**的隊伍。送信人說,自己最早答應替柳子文送信時,雖然不是人民**的反對派,至少也是中立派,今日,他已經進步成為人民**的忠實擁戴者。

送信人談了種種原因后,柳子墨也有所觸動,情不自禁地表示,自己也應該離開天門口,至少應該去武漢三鎮,看看那裏的新形勢和新局面。

送信人拿上經過多次修改的信出門時,兩個人都有一種由衷的興奮。這封信對柳子文後來北上返回武漢起了多大作用,柳子墨一直無法了解。如果再晚一點,將縣人民**再三邀請柳子墨出任參事一事寫入信中,這種效果也許還能判斷。值得寫一寫的還有董重里和段三國,也是縣人民**發出的邀請,在董重里答應出任縣文工團團長之後,段三國竟然成了副縣長。只要了解這些事的人都會說,參事之職非柳子墨莫屬,人民**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人。在董重里與文工團長之間也可用人盡其才來聯繫。而使段三國成為段副縣長,則是神來之筆,充分體現了人民**共同建國寬大為懷的政策。

一二四

道光曾經下禁令,吸鴉片者處斬刑。林則徐,赴虎門,收繳鴉片手無情。強蠻英夷動炮艦,割地賠銀衰帝運。道光一共三十年,咸豐繼位十年整。咸豐本是皇四子,當初兄弟去狩獵,惟他端坐不馳騁,還將道理說父聽:時值春光無限好,鳥獸發情有孕妊,子臣不敢使弓馬,要留鳥獸延生命。道光父帝聞言喜,我兒大度可君人。可嘆咸豐帝運差,天降太平天國軍。長毛首領洪秀全,是那廣東花縣人,借基督,傳異聞:雖死猶存七日整,三十三層天宮行,天父要我回凡塵,勸化人民度厄運。可嘆人民竟然信,廣西金田小村內,儘是秀全長毛軍。

柳子文獨自一人離開**北返后,武漢當地的報紙報導此事所用的標題是「又是春暖花開時」,此話源自柳子文本人。當他心懷忐忑,前腳已經沾地,後腳還遲疑地拖在列車車門上,忽然看見軍事管制委員會的一名官員,帶着一群手捧著鮮花的少女,在站台上沖着自己熱烈而整齊地喊著歡迎。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了這樣一句話。柳子文的回歸立即在西河裏得到反應,閑了半年的簰公佬開始忙得不亦樂乎,積壓下來的皮油讓余鬼魚他們不得不冒着擱淺的危險,每走一趟水都要往簰上多放兩隻皮油。

幾個月後,柳子文就在寫給柳子墨的信中露出既有後悔又有彷徨的情緒。起因是百貨公司的一宗貪污案,涉案的人是否有罪當斬,柳子文並不在意。讓他不滿的是這種方式,明顯是要敲山鎮虎,可老虎並不是哪座山上都有,多數山裏只有老老實實的牛羊和兔子,如此大張旗鼓地殺人,很容易讓人變得兇殘,以為殺人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相隔不到十天,又有兩人因偽造人民幣而被判死刑。柳子文的不滿又有所增加,當初傅朗西故意將大批法幣運進武漢,加劇國民**的經濟危機,其行為比偽造貨幣更加惡劣。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一些。熬過夏天,柳子文的心情突然變好了。那個三番五次判別人死刑的法院院長,因捲入一起「樂捐假釋」事件而被撤職了。柳子文因此認為那些對經濟犯罪大開殺戒的判決,只是不良法官的個人行為。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份,武漢三鎮到處都在成立鎮壓反革命委員會,柳子文顯得從容自若,還寫信讓柳子墨帶上家人回到武漢,哪怕不去考慮他的前途,也還有兄弟倆在一起的天倫之樂可以共享。

柳子墨也有同感。經過十幾個月的觀察,柳子墨也開始與杭九楓等人一樣,深信人民**已經徹底取代了國民**。相對於抗戰勝利后的國民**,只用了短短一年時間便完成了盛極而衰的歷史使命,柳子墨曾經無法相信,那些被當地人輕蔑地稱為侉子的北方人,連氣象科學和抬着菩薩求雨的祭祀活動都分不清,又有何種能耐將強行奪取的政權,迅速轉變成能夠正常運作的**。備受眾多人士懷疑的人民**,只用了一年時間,就在各方面建立起一種顯而易見的牢固基礎。

正是出於對人民**的佩服,柳子墨終於決定回一趟武漢。

算起來兄弟倆自日本人投降后就沒有再見面。柳子文有些蒼老,他將原因歸咎於自己沒有完全信任人民**,留下妻子兒女在**,獨自一人回到武漢,除了做生意,一點親情也沒有。說得高興時,柳子文表示,年底就要到了,他打算將家裏的人全部接到武漢過年,到時候,柳子墨一定也要將雪檸她們從天門口接回來,好好地過一個團圓年。柳子墨也有這樣的念頭了,為了自己所喜愛的氣象學,應該到那種相對來說良好的環境裏作一番試探,也許可以在新成立的氣象局裏找一個位置,還可以到武漢大學教書去。久別重逢骨肉兄弟之間的談話從黃昏持續到黎明,早飯後,柳子文正想小憩一陣,卻被一個電話叫走。柳子文要去被軍事管制委員會徵用的花旗銀行大樓,興奮得沒有一絲睡意的柳子墨正好要過江去武漢大學,兄弟二人坐在那輛黑色福特轎車裏,柳子文還說,由於美國和歐洲對由共產黨執政的新中國的制裁,油脂生意的利潤比往年高出一倍多,而且沒有一筆失過手。柳子墨此去武漢大學,盡可以告訴校方,他可以從公司里拿出一筆錢,為柳子墨建一座氣象實驗室。

這種設想在回武漢的第三天便基本上確定,武漢大學方面明確表示歡迎,還讓相關人員領着他繞珞珈山轉了一圈,挑選適合建實驗室的房子。柳子墨高興地連夜給雪檸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最終選定的實驗室緊靠珞珈山,出門幾步便是浩瀚的東湖。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與柳子文商量,看看柳家在東湖一帶有沒有可以騰出來給他和雪檸、雪藍、雪葒,連同常娘娘和王娘娘等人居住的房產。為了房子的事,柳子墨曾往家裏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柳子文出門了,還沒有回來。柳子墨又將電話打到公司里,接電話的人還是說着相同的話。柳子墨絲毫沒有察覺死神正在柳家兄弟二人的頭上盤旋,他的眼睛裏只有秋水長天,月白風清。

那一天,因為宿醉,柳子墨並沒有及時從長江右岸的武昌返回左岸的漢口。第二天,又被一些專業上的事情拖在武漢大學里遲遲無法動身。午餐后,彷彿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有人故意將當天的報紙放在他面前。在一處不太引人注目,然而又絕對不會被人遺漏的位置上出現了柳子文的名字,下面還有一段用來定性的副標題:「這個特大經濟漢奸,曾經被反動的偽**放過,現在該由人民來算總賬了!」不只是這篇文章,從第一版到最後一版,字裏行間到處都是:鎮壓反革命!鎮壓反革命!雖然武漢大學方面寬慰他,比起國民**來,人民**更講道理。柳子墨還是暫時放棄了從鄉村返回城市的打算,他要看人民**如何處置柳子文然後再安排自己。

柳子墨拿着那份報紙,直奔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在花旗銀行大樓前,幾個帶槍的哨兵攔著不讓他進去。柳子墨將手中的報紙給他們看,哨兵們愈發不允許。柳子墨站在門口,只要見到身着軍事管制委員會制服的人,便指著報紙上的有關文字給他們看。柳子墨的努力在天將黑下來時得到了回報。幾輛軍用卡車,順着沿江的大街高速駛來,卡車剛剛停穩,就有大批持有各類槍械的軍事管制委員會人員湧出花旗大樓。柳子墨幾乎是下意識地沖着卡車上一個熟悉的人影叫了一聲:「阿彩!」夾在人群中的女人應聲扭過頭來,怔了怔后,抬起手,牽着制服的衣襟,做了一個向下拉伸的手勢。將這個手勢理解為旗袍的柳子墨執着地站在花旗銀行大樓前。熟悉的街區在五彩繽紛中一層層地黑了下去,只有花旗銀行大樓的夜燈還照着幽深的街巷。門前的哨兵已換過好幾批了,凡是新上來的,都勸他離開。隨着一次次的解釋,柳子墨變得更加理直氣壯,剛開始還只是在報紙上指指點點,到後來他都敢揮動着報紙,演講一樣將軍事管制委員會如何三番五次地派人去**請柳子文回來的經過說了又說,並不時冒出背信棄義一類的話來。來花旗銀行大樓打聽消息的人來過幾十個,最固執的惟有柳子墨。別的人只是打聽,有沒有結果都會很快離開。柳子墨是下了決心的,自己曾按照由軍事管制委員會派遣的送信人的意見,給柳子文寫過含有勸歸意思的家信,無論自己還是別人都沒有合適的借口,在沒有結果的情況下讓他自動離去。

夜越來越深,兩江三鎮上空儘是凄厲的警笛。長江上偶爾響起來的汽笛聲更顯出柳子墨的孤單。江漢關上的大鐘正好響在凌晨一點,一個看上去像是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的男子走了出來。「我是柳子文的弟弟!你們為什麼要逮捕他?」柳子墨的喊聲讓他離開了正常路線,沒有直接走向停在門口的那輛吉普車,繞了一個小彎,上前來問了幾句。柳子墨首先將柳子文的情況說了一遍,然後才將自己簡單地介紹了一番。那人只對柳子墨有興趣,也不問他的想法,當即對身後那個參謀模樣的人說:「馬上同軍區氣象台聯繫,我替他們找到一個大科學家了。」柳子墨說:「毛遂自薦的事我已經在武漢大學做過了。」此時此刻他只想提請軍事管制委員會尊重史實,不要一手遮天,重蹈當年在蘇維埃佔領區內肅反的悲劇,更不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及過河拆橋。柳子墨也覺得可以在這種級別的人物面前說說,兩年前傅朗西如何找到柳子文,大量拋售從別處繳獲的法幣,致使武漢三鎮的金融經濟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加快了國民**倒台的速度。很難分清楚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模樣的人是真誠還是在演戲,只見他一改先前和藹可親的態度,正告柳子墨:「你所說的,絕對不是事實!反動**的八百萬大軍,是在戰場上輸給我們的。你所說的傷及無辜百姓的事,我們絕不會做。」這位花旗銀行大樓新主人說,某些人也許會假借名義,自作聰明幹些違背原則的事情,懷柔之心有餘,鬥爭力量不足。「在此,我奉勸你不要在外面亂說亂動,這種關係人民**名聲的事情可是比天還大,掉在地上誰也擔當不起。對那些別有用心地散佈政治謠言的人,我們會毫不留情地使用最嚴厲的鎮壓手段。」總而言之,他要柳子墨切莫將某些人當成青天老爺和保護傘,如果柳子墨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該去哪裏趕緊去哪裏,賴在這裏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還會適得其反。

柳子墨從花旗銀行大樓出發,緩步走到咸安坊,轉述雪檸的口信,讓鄧裁縫不要再記着雪家的春夏秋冬,有衣服需要他做時,一定會付工錢和布料錢。旗袍店門前冷清下來了,那些愛找鄧裁縫做旗袍的女人,多半因為家裏有人被緝捕拘押而深陷恐怖陰影之中,再也無心像往年那樣讓身上的衣着與剛剛到來的季節一樣新鮮。鄧裁縫要柳子墨在店裏暫時住下來,柳子墨卻固執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裏。

到了循禮門附近,才發現柳家的房子被軍事管制委員會的人查封了。隔着一條街,柳子墨沖着那些把守大門不許任何人進去的武裝人員無可奈何地跺了幾腳,轉過身來,在街上盲目地轉了一陣,不知不覺中聽到一個女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定下神來一看才明白自己又轉到了鄧裁縫的旗袍店門前。阿彩已經等在那裏。說起來才明白,阿彩在軍用卡車上所示意的,正是要他到鄧裁縫店裏與自己會合。相比從前,阿彩說話時的眼神和善了許多。關於柳子文,阿彩說到傅朗西有難言之隱時,自身似乎也有難言之隱。她要柳子墨及早回天門口去,這邊的事儘可能相信傅朗西,不出意外的話,結果應當是樂觀的。

第二天一早,柳子墨就到了位於江漢關邊的客運碼頭,上了到蘭溪的客輪。在航行到團風附近的江面上時,客輪的機艙突然發生爆炸。好在船上乘客不多,救生艇夠用。客輪沉沒時,所有乘客已經逃到岸上了。到這時柳子墨才清楚,同船的有位李司令,安放在船艙里的**就是針對他的。柳子墨因此和其他二百多人一起被押到黃州城內審問了半個月,直到段三國親自來接才被放出來。

柳子墨着急地要回天門口,段三國卻不急,領着他在黃州城外的古赤壁內反覆盤桓,將巨幅木刻上蘇東坡的詩文,顛來倒去地問個沒完沒了。直問到柳子墨突然心生疑竇:一向只愛聽說書,卻不愛讀書的段三國是不是裝着其他心事,所以才如此反常?段三國果然長嘆一聲,告訴他,柳子文已經死了。柳子墨不相信,他在受審查時,特意天天找看守要報紙看,十幾天來,並沒有柳子文的任何消息。段三國說,有自稱是軍事管制委員會的人打電話到縣裏,要縣**代表他們通知柳子墨,三天之內趕去武漢收屍。第二天上午,阿彩打電話找到段三國,代表紫玉表示,遵照有關領導人指示,柳子文的遺體已用上好的柏木大棺厚葬在九峰山上。柳子墨若想回去掃墓,可選擇一個氣候轉好的時間。柳子墨當然聽得懂,那個領導人就是傅朗西,更能領會氣候好轉一說中包含的別樣意味。至於柳子文的死因,一不屬於那種對死刑犯的行刑,二不屬於因病亡故,能夠認定的只有這兩點。其餘有可能導致非正常死亡的種種原因:服毒、自刎、懸樑、酷刑等,無時無刻不存在於柳子墨的猜想中。柳子墨聽信了段三國的話,柳子文死得越神秘,越是表示某個事件的完結,如果還想探究下去,極有可能將那隻放心睡去的魔鬼吵醒,從而招來更大的災難。

後來,柳子墨多次在董重裏面前提起柳子文之死。在經歷了九十九次以說書代替回答的沉默后,董重里終於拿出那張由傅朗西親筆書寫的證明信:「不曉得它能保佑我苟延殘喘到何時?」

這類背景複雜的話,柳子墨往日只能覺察其中的弔詭。今日,他也能似懂非懂了。

一二五

柳子文之死使柳子墨在一段時間裏無心理會他所鍾愛的氣象學,轉而研究雪檸在幼小時期曾經難倒梅外公的問題:有史以來最早在非自願的情況之下,被他人以暴力手段阻止生命繼續前行的那個人是誰?或者乾脆用雪檸當時的話來說,歷史上最先被殺的人是誰?與被雪檸難倒的每一個人一樣,柳子墨很快就發現,這是一個讓人一籌莫展的難題。仍在苦讀於小華日記的董重里曾經建議,也許可以請教杭九楓,杭家人向來不缺乏這方面的天賦。柳子墨不同意,在他看來,人對自身的認識遠不及人對天地日月風雨等純自然事物的研究,在客觀上,人對自己的行為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美化傾向,在日常生活中,粗俗到屙屎屙尿,精細到描眉畫腮,只要涉及到當事人自己,往往百試不爽,無一不是自丑不覺,甚至是自取其辱時也要自欺欺人。豈止是歷史,要是有人問新舊政權易幟后,在天門口誰是第一個被殺的人,在看到事實之前,誰也想不到天門口第一個被殺的人竟是張郎中。杭九楓也不例外,當着張郎中的面他都敢實話實說:「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竟讓你搶了頭炷香!」

這時候的杭九楓已經是公安局長了。最早杭九楓不想當監獄長,同阿彩一起去武漢找傅朗西,曾經通過紫玉留下一番話。一年之後縣裏決定讓他當公安局長,他還是固執己見地告訴頗有官大一級壓死人味道的侉子縣長,不管是省里或者縣裏的決定,想必都是看重他那強大的鎮壓才能,卻不了解只有在天門口,他的才能才有用武之地。在天門口,哪些人可以殺,哪些人可以不殺,哪些人殺也可以,不殺也可以,他都不用動腦筋去想,用屁股,用腳跟,甚至用卵子都能判斷清楚,硬將這種在天門口訓練出來的才能施展在更大範圍里,就會成為當年的小曹同志,那可是一隻天大的黑鍋。領導杭九楓的侉子縣長,對本地情況太不熟悉,用杭九楓的話說,確實是有殺心,無殺眼,明白應該殺哪類人,卻不清楚哪些人該殺。以侉子縣長為首的眾多北方人,其實還有一些不肯說出來的擔心,畢竟自己是外來者,說話的習慣不一樣,吃東西的習慣也不一樣,連上完廁所后揩屁股的習慣都不一樣:南方遍地都是竹子,得天獨厚的南方人從小喜歡用篾片。他們自己卻怕篾片上的竹刺,堅持撿瓦片來用。他們在台上號召鎮反,台下的人心裏總會生出強龍欲壓地頭蛇的想法。有了杭九楓,情況就大不一樣,杭家世世代代就以強悍出名,他想為家裏人報仇,想為別人家雪恨,大家都會認為是真心實意的。

柳子文神秘死去不到兩個月,一場嚴厲的鎮反運動就降臨在天門口。杭九楓帶着一隊公安人員回到天門口,叫上林大雨等人,關上小教堂大門,躲在裏面開了三天三夜的會。確定鎮壓對象並不難,難的是讓誰來當這隻出頭鳥,才能調動起大家參與鎮反運動的熱情。沒有傅朗西高屋建瓴的點撥,缺少董重里切實可行的籌劃,當了區長的林大雨想將上街的一個富人作為第一個鎮壓對象。富人的兒子到了台灣后,託人帶回一封信,隨後就有人見到富人從自家牆縫裏取出一支手槍,躲在閣樓里擦拭了一整天。杭九楓不同意,殺這種本來就該殺的人很難讓人聞之一振。杭九楓當然希望能將馬鷂子抓住,莫說槍斃馬鷂子,就是將活生生的馬鷂子捆起來示眾,也能讓百里西河沸騰起來。

除了林大雨,所有人都在懷念傅朗西。在杭九楓心裏,類似懷念的東西又比別人多出一份。往年獨當一面地指揮獨立大隊時,為他出謀劃策的還有阿彩。梅外婆死的那一次,阿彩回來鬧離婚,杭九楓同意了。從縣人民**領了離婚證書出來,他還信心十足地說,長則半年,短則三個月,阿彩就會自己脫光了衣服往他懷裏鑽。杭九楓一直認為,「哪怕你與我離一百次婚,一縣也不會跟你走」,是離婚的根源。女人向來大事糊塗,小事清醒,並將清醒中的小事當成不可替代的大事。「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一點臉皮也沒有,我就趴在你腳下,將這泡痰舔起來。」由於說話太多嘴裏很乾燥,阿彩特意回到辦理離婚證的地方,要了一杯茶,等到唇齒之間充滿津液了,在杭九楓面前重重地吐了一泡痰。「你和鄧巡視員假戲真做,我都沒有怪罪你,只要你回來,我是不會讓你舔這泡痰的。」杭九楓的大度到現在還有效。

上個月,杭九楓去設在武漢的一個培訓班學習鎮壓反革命。紫玉得到消息后,請他去家裏坐坐。杭九楓這才明白,他從當監獄長到當公安局長都是傅朗西發的指示。說到後來,自然會提到阿彩,杭九楓讓紫玉帶話,只要阿彩願意回天門口,自己會不計前嫌親自去接她。紫玉也如實將阿彩的話帶給杭九楓:「我認識的杭九楓去年就死了,往後,不管是什麼人叫杭九楓,一概與我無關。」這是阿彩的原話,紫玉一個字也沒改。杭九楓咧著嘴大聲嘲笑:「等到癩痢翻生了,她就會想起誰好誰不好。」「天下高人多得很,別以為就你一個人能治她頭上的毛病!」紫玉的話當時就引起杭九楓的注意,難道阿彩又找到一個會使芒硝的男人?「有機會還是讓阿彩自己對你說吧,我說不清楚,也怕說得太清楚了會讓你傷心。」紫玉避而不答,讓杭九楓沒法追問下去。回到天門口,絲絲問有沒有與阿彩破鏡重圓,杭九楓還在想紫玉那輕言細語中藏着的重重玄機。杭九楓回答不出來,只好長嘆了一聲:「這也好,人民**有法命,一夫只能娶一妻,你就不要再想那個癩痢婆了。」絲絲說杭九楓是為阿彩嘆氣,他卻不承認,真有此事,也是為紫玉而嘆。的確,紫玉一點也不記上一次鬧得她流產的仇,大度得就像傅朗西。

杭九楓兩次上傅朗西家,連副主席的人毛都沒見到一根。紫玉的口氣也在變,高一聲,低一句,摸不著是深是淺。只有說起雪家時,才又回到往日的明白:「這一次搞鎮反與雪家無關,不要有事沒事去招惹人家,讓他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聽紫玉說話的口氣,又是傅朗西在背後作指示。「你們應該曉得,不動雪家,天門口的群眾就發動不起來。這也是當年鬧暴動時最好的經驗。」面對杭九楓的說法,紫玉的回答既像傅朗西又不像傅朗西:「你是用屁股想事情,還是用腦筋想事情?用屁股想事情,我就懶得說你了。若是用腦筋想事情,那也用不着我來說。我看你是一半用屁股,一半用腦筋,所以才提醒幾句。那時候,我們想的是奪取政權,而今,我們要做的是鞏固政權。鞏固政權光靠槍炮不行,還需要有文化,要大量利用有文化的人,哪怕對方不喜歡我們,我們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樣也跟着不喜歡對方,要曉得,槍炮可以靠打勝仗來繳獲,文化是繳獲不了,你將有文化的人殺了,那些人的文化也到不了你的腦袋裏。」杭九楓終於煩了,揭了紫玉的老底,論武沒有動過真刀真槍,論文沒寫過標語文章,如果沒有讓林大雨戴綠帽子,這時候還不是同天下鐵匠家的女人一樣,一年到頭喉嚨像煙囪,擤出來的鼻涕比墨汁還黑。紫玉也煩了:「你們杭家到底犯了什麼毛病,世世代代總與雪家過不去?前生前世我們不了解,今生今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雪家對你們杭家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是因為你看東西的東西不靈光了,看不見雪家的白貓咬死了杭家的白狗!」紫玉氣得一拍桌子,早有警衛員跑過來想對杭九楓下手。沒料到杭九楓動作更快,右手制服了警衛員,左手將那支奪過來的手槍卸得七零八落。杭九楓怒氣衝天地大步離去時,紫玉在身後攔住一群聞風而動的警衛人員:「讓他去吧,他是我和老傅的救命恩人!」虧得他們還沒忘記這些,杭九楓後來只能在培訓班裏一個人沒完沒了地想着這一點。

有這些疙瘩堵在心裏,杭九楓一想到傅朗西就覺得心痛。有好幾個人提出來,天門口的事就是傅朗西的事,不如乾脆打電話請示一下,哪怕傅朗西不明說,有紫玉的暗示也行。

「傅政委也不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至今他也沒能讓哪個女人生下一支血脈嘛!」不知不覺中,杭九楓又引用了傅朗西說過的話,「先行動起來,只要行動了,辦法總會有的。」

沒想到林大雨突然有了主意,儘管他說的時候並不堅決:「有一個人,應該可以當成鎮反對象殺掉。」杭九楓明白他想說董重里,伸出雙手擺個不停。

聽說董重里早就找傅朗西要了一份「免死書」,林大雨當即發起牢騷,人一當上大官就健忘,記不得當年的事,當年董重里從獨立大隊出逃時,傅朗西簡直要熬他的骨頭喝湯,這樣的叛徒才是殺一儆百的榜樣。剛剛還在發泄不滿的杭九楓,並不願意有人幫腔。林大雨的數落反讓他替傅朗西說好話,這麼多年來,傅朗西看人看事總能高瞻遠矚,他不讓董重里死,別人就不能斬斷董重里的活路。

要不要繼續拿雪家開刀?礙於紫玉代表傅朗西發出的意義明確的警告,杭九楓也一直忍着不去觸及這個問題,只有一次說漏了嘴:「真奇怪,討論了幾天幾夜,好像大家都不記得天門口還有一家姓雪的大地主。」話一出口,想收也難,杭九楓只好拐彎抹角說起與雪家相關的事,「那一年,有人躲在最後,將雪家的兩個女人反鎖在白雀園內,送給日本人糟蹋,將這個人找出來,作為頭號鎮反對象,往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這麼多年過去,能找著早就找著了!」林大雨表示不同意見。

也有人跟在杭九楓後面附和,表面上看這是個無頭案,其實謎底就在梅外婆心裏。梅外婆雖然已死,以她和雪檸這種世所少見的長幼關係,就算她不說,雪檸也會明白的。只要雪檸開口,謎底自然就揭開了。林大雨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依我看,還是讓董重里打頭最合適。只要這一刀砍對了,肅反也好鎮反也好,沒有不勢如破竹的。」

這場淺嘗輒止的討論,被突然闖進小教堂的細米打斷了。門口的哨兵不是攔不住,而是沒法動手,也不好將子彈上膛或者用刺刀對準區長之妻的胸脯:「你不是不舒服嗎,來這裏幹嗎,去找張郎中看看呀!」

「那個老色棍,不知自己陽壽幾何,還想下我的手!」

細米的衣襟還沒扣好,稍一擺弄,雪白的胸脯就顯現出來,那隻因為兒子白送成天含在嘴裏嗍個不停而變尖的**已不再顯眼,反倒是整齊地排列在乳根上的一排牙印讓人過目不忘。不用多說,大家都聽懂了,這是張郎中乾的。看病時的張郎中一向喜歡將耳朵貼在對方的胸脯上三番五次地聽了又聽,已經穿上冬裝的細米,被要求解開外面的棉衣也是正常的。張郎中說細米的坯子很好,假如林大雨能在區長的任上干滿三年,細米的模樣肯定會超過絲絲和線線。這以後發生的事,被抓起來的張郎中自己都說不清:「我糊塗了,我不是存心的,看在我還可以治病救人的分上,請林區長免我一死!」

一九五〇年年底,天門口的鎮反工作因為張郎中而出現嶄新的局面。追究起來,天門口一帶找張郎中看病的女人,有三成被其侮辱過。那些覺悟了的女人千篇一律地控訴,張郎中的手心上沾着迷魂散,一邊掐脈,一邊往女人手心上撒,一不小心就被他迷住了,上了當,吃了虧,也不敢在丈夫面前說。一般女人,張郎中只是從頭到腳,從前到后,摸摸而已。張郎中喜歡細米這類小巧玲瓏的女人,他喜歡坐在太師椅上,將這樣的女人脫光了抱在懷中,慢悠悠地玩。張郎中將自己當成藥引子,寫在女人的藥方上,名為葯神。等到有病的女人穿上衣服后,他會指著葯神二字說,藥引子已經在你身上了。如果張郎中讓她七日之後再來藥鋪,或者是七日之後再去那個女人家裏,那一定是特別喜歡的。張郎中自己也招供說,無論有多麼喜歡,他都會堅守事不過三的原則。

同所有人一樣,杭九楓也想了解張郎中有沒有在雪家女人身上下手。張郎中的回答讓杭九楓在心裏暗暗稱奇:按照他對自己判斷,前面三生三世一定也是行醫點葯的,單靠今生今世修不來如此好的醫術。雪家女人的脈象他不知摸過多少次,每次往那腕上一搭,五個手指上就變得麻酥酥的有股氣在跑,並不是那些跑江湖賣狗皮膏藥的人所說的吸陰采陽,那種**是從雪家女人的脈象里往外跑,一路往自己心裏鑽。張郎中為此費了許多燈草燈油,翻了許多醫書藥典,最後才有了結論。就像當年王參議說梅外婆那樣,用手指在空中一耳一口一個王地寫了一遍。「真有古人所說的——」張郎中也不說那個字,「一定是應在了雪家女人身上。」張郎中由衷地嘆了一口氣,這樣的女人只能敬而遠之。

從被林大雨點名后,張郎中的死亡歷程就開始起步了。隨着搜查進行,最大的秘密也被揭開。張郎中的賬簿上,白紙黑字地寫着: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葯十包。此前一天,藥鋪夥計在賬簿上寫道:先生叮囑,處暑到,慎用性燥諸葯。如果沒有這一句話,後面的「葯十包」肯定會被搜查的人一目十行地忽略。搜查的人將賬本拿給杭九楓看,不用提醒,杭九楓也警覺起來:哨兵聲稱擊傷馬鷂子,正是處暑這天清晨。與別的記載迥然不同,葯十包是誰來買的,主要幾味葯是什麼,全都省去了。為什麼會是這樣,藥鋪夥計也不清楚,張郎中讓他如何寫他就如何寫。對張郎中的初步審問是由手下的人進行的,看不出張郎中有太強烈的反應。他表示自己要好好想一想,明日再見面時,也許就能回憶了。夜裏,別處的燈早早吹熄了,只有關押張郎中的屋子還是亮的。張郎中怕黑,非要點着燈,外加二兩燒酒才能入睡。反正都是去藥鋪里拿,不會有人不同意。喝過酒的張郎中,躺在床上有節奏地嘟噥,看守問他是不是可以回憶了,張郎中回答說,這是在背誦湯頭歌訣,還沒來得及讓腦筋想別的事情。沒過多久,張郎中就睡著了。下半夜杭九楓起來巡查,隔着門洞看去,一切都無異樣。天亮后很久,張郎中還沒有動靜,看守找來杭九楓和林大雨,開了門進去,才發現張郎中夜裏偷偷吃了砒霜,活活地變成一具殭屍。

氣急敗壞的杭九楓哪能容許張郎中死得如此輕巧。經過與林大雨的共同策劃,槍斃張郎中的方案,只用了一個早上,便傳遍西河兩岸。

之後杭九楓便開始教一鎮和一縣如何發揮關鍵作用:「什麼叫關鍵?關鍵就是有人在你屁股上插了一隻火把,而你還在離水塘還有半里路的地方!關鍵就是你喜歡的女人被別的男人按在地上,褲帶都被解開了,而你還在河對岸!鎮反委員會讓你倆發揮關鍵作用,是想將最光榮的任務交給你們。也不是讓你們雄赳赳,氣昂昂,到鴨綠江那邊打美國野心狼。當今的天門口,張郎中這面黑旗不倒,我們的旗就紅得不好看!回頭在河灘上開公審大會,你們的任務就是一人一桿槍,瞄得准準的,一個打頭,一個打背心,張郎中死得越利索,這個關鍵的關你們就過去了。」

天交正午時,左岸旁邊的河灘上已經擠滿了人,那些受過欺侮的女人則在街上等著,要用插著針的鞋底抽打張郎中。兩個看守將張郎中夾在腋下拖出小教堂時,前後都有公安人員護著,在公安人員外面則是一鎮和一縣等拿着槍卻沒有穿制服的民兵。「不要打死他,留他一條活命好開公審大會!」杭九楓叫得越響,拿着鞋底的女人越是發瘋,真正得手的並不多。好不容易來到左岸的河堤上,林大雨剛說:「公審大會現在開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男人,便紛紛將早已備好的石頭瓦片砸向早已死去的張郎中。雖然情急,卻也正合杭九楓和林大雨之意。

「姓張的傢伙該不該留?」「不留!」

「姓張的傢伙該不該殺?」「該殺!」

河灘上的滾滾吼聲蓋過了一切聲音。杭九楓毫不猶豫地宣佈對張郎中執行死刑。

一縣遲遲沒有取下肩上的槍,氣得杭九楓將他一掌推開。一鎮手中的步槍有青煙及時冒出,張郎中卻沒有動。杭九楓恨不得手把手教教一鎮:「再補一槍他就倒了。」一鎮顫抖著開了第二槍,張郎中還像菩薩豎在那裏。

「你們哪像杭家子孫,判了死刑的人都殺不死!」杭九楓急了,從腰間拔出手槍,隨手就是一個點射。殭屍張郎中終於倒在潮水一樣湧上來的女人腳下。

幾天後,有人想起來:「張郎中身上為什麼沒出血?」「他被人民群眾嚇死了,當然沒有血可以流了!」杭九楓說得天衣無縫,整個過程也無人發現破綻。

從冬到春,一千多人的天門口街上像張郎中一樣死了的有六個。因為周圍垸里殺得少些,算起總數來大致還在千分之三範疇內。

雪落雪融,花開花謝,雪家的收音機只要一打開,除了抗美援朝的歌聲,一切都與鎮反運動有關。

初夏時分,段三國突然回來召開一個會議,並且親自宣佈,肅反政策有重要調整。他在舉例說明時,不像杭九楓那樣直率,而是將殺人稱之為執行死刑。具體說來,諸如天門口這樣的地方,不能超過人口的千分之一。而在武漢這樣的大城市裏,則只有天門口的一半。杭九楓聽了立即笑着說,這個政策一定是傅朗西制定的,傅朗西曉得他不願意去武漢,才特意訂出這樣一個使他高興的條文。段三國不理他,繼續往下說,他怕大家分不清文件所稱的文教工商和宗教人士,便簡明扼要地解釋為在當地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也就是天門口的柳子墨和雪檸等。他說,若要對這些統一戰線的重要分子實施關押和捕殺,必須由省**批准。段三國說完后,杭九楓還是笑,樣子卻很難看,他說傅朗西既然已經娶了紫玉,何必還要藕斷絲連地為雪家女人牽腸掛肚哩!

段三國不與杭九楓說這些,他想得更遠一些:「柳子文是符合最後這一條的,可惜他沒福氣多撐半年!」

段三國的話讓杭九楓找到發泄的借口了:「我也曉得,想要抓你捕你,縣裏說了都不算!」

「女婿,你這脾氣要改了,再不要一切從殺字出發。」

「不是我和馬鷂子殺來殺去,你一個打更佬能當副縣長?」

杭九楓很少在段三國面前說橫話,如果沒有這樣的岳父,一鎮和一縣早就成了別人的槍靶子,死的時候能將沒有長圓的卵子保住就算是萬幸了。杭九楓對傅朗西參與制定的鎮反新政策太生氣了,他不得不罵,而且專門挑選與自己關係密的人罵,口口聲聲說,他恨死了這種束手束腳的新政策。

「該殺的都被你殺了,只剩下鬼都找不到的馬鷂子,為什麼還恨不夠呢?」

「傅政委總這樣,我都恨不得連他一起恨。」

段三國明白這是氣話。傅朗西總在記着杭九楓,特意囑咐縣裏,不要讓一鎮和一縣參加抗美援朝的志願軍,兩兄弟一個安排在天門口當民政幹事,一個在天門口當文化幹事,總之不要讓他們再尚武了,如此下去,杭家男人才會不被有文化的人反對,從而有可能當上天門口的父母官。不讓下一代離開天門口,正是杭九楓的最要緊的心愿之一。杭九楓也明白,當大官的人都不會丟下從前的愛將不管,所以,說歸說,做歸做,恨歸恨,該聽話時杭九楓還是會聽話的。段三國正是出於對杭九楓的熟知才敢問他:「你是不是又在打雪家的算盤?你是我的女婿,我既然將絲絲嫁給你,當然指望你越來越好,所以我才實話實說。莫惹雪家,男的女的都莫惹。你看不出什麼叫量體裁衣,我就來幫你看。新出來的這些政策,就是按照雪家女人身子裁出來的旗袍。所以你一定要懂這個!不然的話,莫說公安局長,就是監獄長,也沒有你當的了。」

「莫說好聽的,你是用絲絲來與獨立大隊和親。」

「我不同你說橫話。若是你將公安局長當丟了,我這個打更佬出身的副縣長還能當出味道來?你給我說說心裏話,是不是看見柳子墨的脖子就覺得心裏發癢?」

段三國猜對了。杭九楓剛在心裏確定了更能顯示杭家男人血性的目標:他所指揮的鎮反運動,以殺張郎中開始、再以柳子墨人頭落地為結束,就可以在天門口獲得全面勝利了。如此完美的設想讓杭九楓堅信,當一個人心裏沒有恨時,這個人就成了行屍走肉。段三國要杭九楓回憶一下,在董重里之前,那個陳瞎子的說書里,瓦崗寨上的李元霸,因為忘了師傅打不得使鳳翅鎦金鏜的人的囑咐,硬是將騎着賽龍五斑駒的天下第二條好漢、隋朝頂樑柱天寶大將宇文成都打死了,結果是,英雄蓋世的天下第一條好漢,卻被自己那三百二十斤重的擂鼓瓮金錘砸成了肉餅。

「聽我一句話,女婿,千萬莫動這個心思!」

一二六

西河左岸上出現了第二輛自行車。騎在上面的不是郵遞員,也不是像郵遞員一樣的男人,而是身體趨於成熟的雪藍。

那一天,從白蓮河撐簰回來的余鬼魚,破天荒地同打下手的徒弟一起,抬起一隻大木箱,也不顧簰上還有其他貨物需要交接,興沖沖地跨上左岸,一路叫着雪檸的名字,說有人從武漢給她捎來了一輛自行車。被驚動的天門口,上街和下街的人都往中間擠,等著看從木箱中取出來的自行車。木箱的每條邊上釘著鐵條,柳子墨拿着一把木匠用的釘鎚,斯斯文文地撬了半天才將木箱的蓋子打開。打開的木箱裏儘是白色的紙屑,打野的人發出一陣鬨笑。這種充滿嘲弄的聲響還處在**,離木箱最近的一批人突然發出更加響亮的驚呼。余鬼魚所說的自行車終於出現了!郵遞員的自行車是黑色的,這輛自行車是紅色的,而且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太陽照在上面亮閃閃地讓人睜不開眼睛的紅色!郵遞員的自行車大梁是平直的。這輛自行車,座凳與龍頭之間的梁是彎彎的,像是蛾眉一樣掛在天上的細細月亮!郵遞員的自行車只有兩個飛輪。這輛自行車,竟然有三個飛輪!後來天門口人才明白,這輛紅色的自行車是英國製造的,取了一個中國名字叫藍羚牌。在武漢,一般有錢的不是買不起而是買不到,只要看到有年輕女子騎着這種藍羚牌紅色女式三飛輪變速自行車,就明白她家是開洋行的。只有開洋行的人,才有機會從英國帶回這種時髦的自行車。柳子墨從木箱底部翻出一隻打氣筒,將兩隻車胎打足了氣,就用眼睛望着雪檸。雪檸臉色緋紅,經不住柳子墨盯着看,羞羞答答地走過去,從柳子墨手裏接過女式自行車說,在武漢時會騎,這麼多年了,不曉得還行不行。雪檸將左腳踩在女式自行車左邊的踏板上,輕輕踮了兩下,面前的人群嘩地閃開一條路。雪檸卻沒有往上騎,一連踮了兩次,到第三次時,她才一抬右腿輕盈得像只燕子騎上自行車。雪檸騎着女式自行車從上街口出去上了西河左岸,到了涼亭后再掉頭從下街口回家。天門口人從未見過女式自行車,更未見過女人騎自行車,不僅那些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幾個成年了的男人也在後面跟着,瘋了一樣亂跑亂叫。雪檸歇下來,許多不滿足的人都在叫,要她再騎一圈給大家看看,這麼好的自行車,關在屋裏太可惜了。

雪檸推著自行車往屋裏走,余鬼魚追上來遞過一封信。信是阿彩寫的,一看字跡就清楚。女式自行車是春滿園的二老板請阿彩轉贈給雪家的。現在的二老板什麼問題也沒有了,繼續在春滿園做事。當然,阿彩並沒有完全放過他,隔三差五地找他要戲票,而且還點名要梅外婆和愛梔從前看戲的那個包廂。對於二老板來說,這不過是順手就能做的小小事情。二老板曾經想帶一個戲班子來天門口演幾場大戲,向雪家鄭重表示感謝,因為鎮反運動開始了,緊隨其後的又是「三反」、「五反」等運動,大家都覺得不方便。還是阿彩替他出主意,說是雪藍已長大了,何不送她一輛自行車,以雪家女子的美麗,再配上聞所未聞的交通工具,一定會給天門口帶來一股新風尚。也讓一鎮、一縣兄弟倆開開眼界,莫讓他們繼續跟着杭九楓,將那鐵砂炮當成天下最好的東西。字裏行間的口吻明顯帶着阿彩說話的習慣。

那幾天,測候所的事情全由雪檸去做。柳子墨留在家裏教雪藍騎自行車。紫陽閣裏面的院子不算大,剛好夠女孩子學騎自行車。

一九五二年中秋節前幾天,侉子縣長來天門口為當地的鎮反運動作總結。

在區公所當文化幹事的一縣,提着一桶用土紅化成的水往小教堂的外牆上書寫大幅標語,經過鎮反運動的天門口彷彿比從前更熱鬧了。一縣身邊圍了一些打野的人,下街一個剛出師的篾匠堅持說一縣寫錯了,慶字底下應是犬,而不是大,又多又廣的狗一齊叫起來才熱鬧,才有喜慶氣氛。

正說着,一陣清脆的鈴聲傳了過來。一縣回頭看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藍推著那輛英國出產的女式自行車,儀態萬方地走出家門,前後左右看了看,然後鬆開扶著龍頭的左手,將白色長裙先行撩過那彎曲的自行車梁,再用穿着白色皮鞋的腳,輕盈地踮了踮地面,身子就像蝴蝶採花一樣隨風而落,穩穩噹噹地坐在座凳上。在眾人輕輕的驚呼聲中,雪藍很快與所騎的自行車融為一體。西河左岸上的行人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景象,早早地站在路旁等著感受那擦肩而過的奇妙。雪藍沒有讓自己騎得太遠,她明白會有許多雙眼睛從四面八方投向自己,原來一直騎到湯鋪的計劃,在即將望見遠方的瓦脊時突然改變了。

那一刻里,河灘上出現了一匹白馬,幾乎所有人都清楚白馬是馮旅長曾經騎過的,後來歸在侉子縣長坐下。河灘上的白馬順流而下,急速地超越雪藍和她的女式自行車。站在馬鐙上,雙手握著韁繩的人卻是一縣。騎着白馬的一縣,又是一種景象,當他從一處斜坡打馬躍上大路,雪藍已掉轉車頭,順來路回去了。一縣沒有着急,眼看騎在自行車上的雪藍要過涼亭了,這才策馬揚鞭,長風捲雲一樣追上去,超過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雪藍騎着自行車重返家門時,一縣像是什麼也沒發生,提着那桶土紅水,繼續往牆壁上寫字。

一段時間后才聽說,從雪藍出上街口到回到下街口,侉子縣長始終用望遠鏡盯着,直到一縣騎着白馬追上來,他才收回目光,嚴肅地責問杭九楓和林大雨:「雪家女人還敢囂張,說明你們的鎮反工作沒做到家!」

「這事怪不了我們,人家有後台,有護身符保護著。」杭九楓很高興有機會將心裏憋了好久的話說出來。

「天不要怕,鬼不要怕,只怕你沒法將群眾發動起來。」

「在天門口,沒有杭家人想不出來的辦法,所以,傅政委才一直依靠我們。」

侉子縣長似乎不太喜歡這種說法,他要杭九楓說話時慎重一些,莫太誇張,實實在在地搞鎮反,看準機會將天門口最後一塊硬骨頭啃下來。

當時,從鐘樓上下來的侉子縣長貌似憨厚地開玩笑:「都要累死我的馬了,果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喲!」不等一縣回答,侉子縣長便轉向正要推車進屋的雪藍:「勞動人民在流血流汗,剝削階級的嬌小姐卻利用帝國主義製造的享樂工具遊山玩水!」

「你說得不對!人發明自行車,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雪藍的回答非常乾脆。從得到這輛自行車開始,雪家人就將天氣預報發佈到上至中界嶺、下至湯鋪的更廣大地區。同預知風雨的天氣預報相比,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那輛紅色的女式自行車更讓他們賞心悅目。每天上午雪藍都會出現在中界嶺的山脊上,到了下午又會出現在湯鋪的河岸旁。雪藍已經將日落月出一樣讓人看慣了的長裙換成了拖曳著藍色飄帶的白色海軍服。人在車上,車在風中,一切都在藍色飄帶的鼓舞下,高高飄揚起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靠水或者靠山的人,每一次與這種徐徐駛過腦海的美麗相遇,都要怔怔地當一會兒苕。讓他們覺得更有趣的,是那個騎着自行車的郵遞員與雪藍的相遇。很多年了,一到中界嶺下,郵遞員就將自行車寄放在路旁的人家裏,背着郵包往上走。騎着女式自行車的雪藍,第一次外出發佈天氣預報,就一路騎行登上了中界嶺。郵遞員當然受不了,橫下一條心不再寄放自行車了,硬著頭皮往嶺上踩。騎在女式自行車上面的雪藍,一扳變速手柄,便超過了郵遞員,不太輕鬆,但也決不吃力,眼看着就到了最高處的分水嶺。輸給雪藍的郵遞員有些喪氣地說,自己的自行車若是也能變速,樟樹凹他都能騎上去。

正是這一天,郵遞員偷偷地拆開一封密件給雪藍看。文件上說,全國性的鎮反運動以無比沉重的力量,給予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殘餘勢力以摧毀性的打擊。全國絕大部分地區的鎮壓反革命運動,已經達到徹底或者比較徹底的地步。根據十月份的統計,全國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反革命分子已受到殺、關、管各種懲處。時值一九五二年年底,全國鎮反運動終於勝利結束了,共計殲滅土匪二百四十餘萬,關押各種反革命分子一百二十七萬,管制二十三萬,殺掉七十一萬。

四周沒人,有動靜也是林中小獸或者北風過嶺惹出來的。郵遞員說:「結束了就好,雪家總算躲過一劫。」

雪藍很奇怪:「雪家沒做壞事呀?你們用不着擔心。」

郵遞員說:「你還沒有聽說呀,軍師嶺腳下有個大垸,一口氣鎮壓了六個人。當地人沒有什麼說的,倒是有些北方人不服氣,說他們加在一起也沒有雪家對窮人的盤剝厲害。北方人還算了經濟賬,你這輛女式自行車,至少可以值四十頭耕牛。」

「難道他們不清楚自行車是別人送的嗎?」雪藍很奇怪,但她沒有往深處想。去湯鋪發佈完天氣預報,在返回的路上,雪藍碰上一群年輕漂亮的女子。騎着自行車的雪藍好奇地盯着她們身上的背包,年輕漂亮的女子們也看她。有人叫出她的名字:「你就是雪藍吧!」隨後再也沒有下文。雪藍覺得很不自在,正好路面上有個沙坑,急着躲避時,重重地摔了一跤。那些女子只顧咯咯地笑,誰也不肯上前來拉她一把,還遠遠地唱着一首弔詭的歌曲。

雪藍回到紫陽閣,見圓表妹和董重里坐在家裏,才明白,那群年輕女子,是董重裏帶來的文工團員。

縣文工團要來天門口上演與鎮反及土改運動有關的新戲,也不用提前三天搭戲台,他們將一向開會的地方用鋤頭平一平,前後左右各豎一根柱子,掛上一塊幕布、兩盞汽燈就行。這是縣文工團頭一次來天門口演出。上至中界嶺,下至湯鋪的人都來了,天還沒黑,左岸旁的河灘上便站滿了人。

因為是回家,董重里向團里請了半天假,說是陪圓表妹,其實一直在同雪檸和柳子墨說話。吃晚飯之前,一縣突然來了。極少進紫陽閣大門的一縣,居然要替文工團借自行車,放到戲台上做道具。董重里很奇怪,文工團演戲,每句台詞,每個動作,他都了如指掌,其中絕沒有與自行車相關的內容。

一縣理直氣壯地說:「是侉子縣長下的指示。」

得知侉子縣長特地趕來天門口,並且正在督促文工團演員按他的要求重新排演戲的結尾,董重里一分鐘也沒耽擱,便告辭走了。

雪藍將自行車推出來交給一縣。一縣不會騎,也扶不穩,只好扛在肩上。雪家人送他出門時,突然集體打了一個寒顫。

文工團的新戲終於開鑼了。雪家人去得晚,只能在人群後面站着。文工團的演員在台上說的唱的絕大多數沒聽清,只是因為離戲台近的那些人被台上的演員弄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鬧,他們才好奇地留下來。新戲演到三分之二時,一個女演員故意將自己裝扮得十分妖艷,與那輛女式自行車一同出現在台上。女演員不會騎自行車,只能站在彎彎的車梁中間怩忸作態,讓台下的人大笑。

突然間,有人爬上了戲台,左手抓住化妝成剝削階級臭小姐的女演員,右手拎起在汽燈照耀之下紅光閃閃的自行車,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剛剛認出那人是杭九楓,杭九楓就在台上大聲叫起來:「受苦受難的窮人們啦!」由一縣領着站在台前的許多年輕人,在侉子縣長的親自指揮下,立即跟着杭九楓齊聲呼應:「受苦受難的窮人們啦!」杭九楓又叫:「你們不明白喲!」台下的人繼續呼應:「你們不明白喲!」杭九楓再說:「這輛鬼車也能吃人不吐骨頭!」大家同樣叫喊:「這輛鬼車也能吃人不吐骨頭!」杭九楓叫得更猛了:「黃連水泡大的苦兄弟們,要不是土改和鎮反,我也不會曉得,這輛讓富人擺闊的鬼車,竟然值四十頭耕牛的價錢呀!」這一次一縣稍有一點猶豫,侉子縣長馬上站起將拳頭舉得高高的,領着年輕人同樣高喊:「黃連水泡大的苦兄弟們,要不是土改和鎮反,我也不會曉得,這輛讓富人擺闊的鬼車,竟然值四十頭耕牛的錢呀!」河灘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鍋,說什麼話的都有,句句都很難聽。

常娘娘見勢頭不對,扯住雪檸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檸不肯動,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戲台。

看戲的人稍靜了些,接下來出台的演員,每說一句台詞,台下的人就跟着重複一遍。

雪家人終於懂了,侉子縣長親自導演的這個結尾是說,有個名叫王積善的富人,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鎮反運動中裝善人,暗地裏卻有一本變天賬,所有分了他家財產的人,都記在那本賬上,並且還在積極分子的名字上畫上紅鈎,等著能夠反攻倒算時,馬上將這些積極分子砍頭剁頸。

看完戲后,雪藍去戲台拿回自己的自行車。女演員們顧不上卸妝,全部圍在自行車旁,輪流騎上去試試感覺。雪藍毫不客氣地分開她們:「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左腳一蹬,右腿一抬,騎上以後,繞着戲台轉了幾圈,這才一路搖著鈴鐺,浩浩蕩蕩地穿過人群回到家裏。常娘娘已經將防風寒的薑糖水準備好了。一家人都在慢慢地喝,只有水聲,沒有人聲。直到呼嘯而至的北風嘩啦作響,柳子墨才開口:

「我又錯了。真奇怪,竟然連寒潮都預測不到!」

一二七

一股寒潮突破柳子墨的預報,突如其來地抵達天門口。

柳子墨十分抱歉地連夜寫了一篇每個月都要寫的短文。

本月是一九五二年最後的月份,行孟冬之令,西伯利亞冷氣團勢力已相當強盛,時時南下,形成寒潮,本月已降初雪,但本地受大別山區高峰之惠,氣候尚不十分寒冷。全月碧空四日,疏雲十日,裂雲七日,密雲十日,雨八日,雪兩日,雨夾雪三日,霧四日,靄九日,霾六日,有霜七日,結冰十九日,大風三日,沙暴一日,日暈四日,月暈二日,最低溫度低於攝氏零度共十三日。測候所本月完全正確預報十八日:不管做什麼,都應該是對自己的良心做交待,不是做給別人看的。部分正確預報六日:明白錯在哪裏,這錯誤就已經向正確方向扭轉了,就不會將生命浪費在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地方。認識自己,降伏自己,改變自己,才能改變別人。完全不正確預報七日:對於發生的錯誤預報,測候所全體人員深感痛心。但並不等於說之所以痛苦,在於追求了錯誤的東西。天上無雲不落雨,痛苦不是別人帶來的,是因為自己修養不夠。所以,痛苦時,要想這痛苦不是永恆的。快樂時,也要想到快樂不是永恆的。

雪藍看后十分費解,拿來與雪檸討論了一番。雪檸也不明白,多讀幾遍后,才體會到其中意味:「這是我所見到的最正確的氣象總結。」見雪藍不懂,雪檸又補充一句,「人性也像寒潮,但比寒潮更難預報。」

正說着,外面有人叫門,聽聲音像是荷邊。時間不長,常娘娘果然將慌慌張張的荷邊領了過來。文工團演戲時,荷邊抱着常穩去了,常天亮去了也看不見,便留在家裏。荷邊是在離戲台很近的地方站着,說唱念做都能看得見,甚至還看見有女演員忘了演戲,只顧含情脈脈地盯着站在台後的侉子縣長。文工團的新戲里,槍斃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叫獨眼龍的商會會長也被鎮壓了。荷邊心裏不安,戲沒看完就退了場,推開門后家裏卻空無一人。荷邊以為常天亮去了河灘,久等之下也不見人影,荷邊越想越覺得常天亮是被鎮反委員會的人抓走了。雪檸說,雖然常天亮當商會會長時,有些事做得讓人不高興,可大家都明白同呂團長做的那筆貸款生意,對幫助殲滅馮旅長的保安旅有多關鍵,所以鎮反委員會的人不會為難他的。「也許是杭九楓他們餘興未盡,要他去說書吧!」結果真的被雪檸說中了。荷邊去小教堂門口打聽,哨兵還與她打野,夜裏莫給常天亮留門,小心張郎中的鬼魂摸進屋裏,同她共一隻枕頭睡覺。哨兵不讓荷邊進去,鎮反委員會在裏面請文工團的人吃肉喝酒。好在時間不長,就聽到了常天亮的說書聲。荷邊踏實了,常娘娘仍不放心,說書時常天亮所敲的鼓聲有些不對頭,完全不像是董重里惟一的徒弟,鼓槌硬,鼓也硬,簡直是刀對刀、槍對槍地打仗殺人。

長毛軍,占江南,又將南京作天京。更建男館和女館,夫妻不能共睡枕。卻有東王楊秀清,白天點出女狀元,夜裏同床共枕眠,還淫天妹洪宣嬌,再有美女三十六,個個破瓜稱王娘。後有驕奢淫逸主,前有殺人如麻兵,江淮黃河全流血,長毛北伐到京郊。忽然殺出僧郡王,生擒賊相林鳳祥,凌遲處死在京師。曾國藩,在湖南,聽得江西來報急,湘楚兵勇派出戰。拼湘潭,復武昌,拚命湘軍感天地,三軍浩蕩到九江。

第二天早上,雪藍照例將柳子墨所寫的短文用白紙抄成兩份。看看家裏再也沒有其他事,便騎上自行車,往中界嶺進發。她用一條白色的羊毛圍巾將自己的臉和脖子包得嚴嚴實實,抵擋又冷又濕的寒潮。同往常一樣,到了中界嶺,雪藍將自行車上的鈴鐺搖了兩下,從那面泥漿抹過的牆上撕下昨日的天氣預報,回頭一看,存放在別人家的糨糊還沒有送過來。「二毛,你這個傢伙,是不是又在偷吃我的糨糊呀!我看到了,拿過來吧,天快落雨了,我還要去湯鋪哩!」雪藍叫了幾聲后,從門后飛出一隻瓶子,不輕不重地落在旁邊的草堆上。

「摔碎了可是要你賠的!」雪藍故意嚇唬地說。

沒想到有人在門后低聲罵了一句:「狗地主!」

雪藍頓時明白髮生什麼變化了,一聲不吭地撿起瓶子摳了些糨糊抹在牆上,再將當天的天氣預報貼上去。

離開中界嶺往回走,沿途的大垸小垸里因天冷而躲在被窩裏睡懶覺的孩子們陸續起床了,只有幾個孩子還像往日那樣,跟在自行車後面追。雪藍有意放慢車速,使得那個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能夠縱身跳上來,坐在車后的貨架上。經過一陣沉默,遠處的孩子們突然大叫:「快下來,小心狗地主吃了你不吐骨頭!」車后的那個孩子果真跳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跑回垸里。

寒潮前腳到,後腳就會跟來的陰雨還在空中盤旋,雪家的情形就大變樣了。雪藍剛到上街口,一縣就迎上來,要她將自行車交出來。一縣說得很清楚,不是借,而是交出來,交給他。雪藍哪裏會答應,糾纏之中,絲絲和線線一齊跑過來:「你一早出去后,鎮反委員會的人就上門抄家。雪家的東西,一片瓦都不許留,全都要分給窮人。這輛車子,趁早交給一縣,不然就會被侉子縣長拿去送給文工團的女演員。」

雪藍仍不相信,絲絲和線線說,如果雪家沒有被抄,她倆負責讓一縣將自行車還回去。

與寒潮相伴相隨的冷雨適時地落了下來。失去自行車的雪藍,孤零零地走向自己的家。離家越近,街上的人越多。耳際里全是憤怒的聲音,那些從雪家得到過好處的窮人真的像覺悟了,紛紛議論,想不到滿肚子學問的柳子墨,竟然心如毒蛇,口口聲聲要將好田好地白白相送,實際上卻幫助雪檸記着變天賬,等待時機進行階級報復。

街上的人都不同雪藍說話,所有的話又都在說給雪藍聽。惟有董重里匆忙地走過來,故意大聲地同雪藍打招呼:「讓別人在收條上按指印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已經向鎮反委員會說明了,要問罪也應該有我一份。可他們就是聽不進去,硬要將屁事沒有的收條倒過來看,反過來讀。我不怕,實話總要有人來說。我有傅先生親筆寫的證明,只要不動刀槍,可以任其搖唇鼓舌,而不至於因言獲罪。傅先生往日就說了,只有三個人是真正為天門口好,一個在獨立大隊內,一個在獨立大隊外,一個既不在獨立大隊內,也不在獨立大隊外。第一個人是他自己,第二個人是梅外婆、雪檸或者柳先生等,第三個人就是我。你們聽清了的,馬上去鎮反委員會如實報告。連張郎中都記得我的說書,隋唐年間,有多少英雄輩出啊,為什麼到頭來一樣的煙消雲散,就因為他們犯了天條:天下第一好漢打不得天下第二好漢!李元霸不聽,長著腦筋不用來想事,非要屁股朝上,用這種只會屙屎放屁的東西代替腦筋作決定,打死宇文成都,就等於要了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一向沉穩的董重里在街上大吵大鬧,讓人們覺得很反常。在白雀園內與女演員們說話的侉子縣長實在聽不下去,跑出來,要他馬上住嘴。董重里非但不聽,反而將說書的本事全部用上,抑揚頓挫地指責侉子縣長根本不了解天門口的情況。最了解天門口人的是傅朗西,所以才點名讓杭九楓先當監獄長,后當公安局長,等鎮反運動過去了,肯定又會被調去做其他事!還有段三國,其他人連在國民**里當保長都難逃死罪,他卻官運亨通,當上了副縣長,因為他為人處事時信奉的是與眾不同的忠誠。雪家不一樣,對傅朗西來說,雪家是一個夢,最早鬧暴動時,雪家是噩夢,慢慢地就變了,只要看看傅朗西在梅外婆和雪檸面前的神情就明白,在他心裏有了一種美夢。董重里敢與侉子縣長打賭,眼前一切都是白做的,回頭傅朗西一個命令下來,該是雪家的東西,任何人都拿不走,拿走了也得灰溜溜地送回來。

放肆起來的董重里,讓侉子縣長心存顧忌。他正在為要不要懲罰董重里而遲疑,圓表妹拿着一隻酒壺趕過來,連連說:「有人想害董先生,往酒里放了硃砂,董先生糊裏糊塗地喝下去,才會說這樣的瘋話。」

侉子縣長不相信,將壺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硃砂嚇人,俺不是好好的嗎——俺想再喝一口!」說着話侉子縣長的眼神變了,旁若無人地盯着女演員們,「俺說話是算數的,俺要再說一次,俺說話是算數的。」

侉子縣長的舌頭突然變成蛇信子,說話極快,還連飛帶舞地用手比畫,清清楚楚地表示,要將雪檸的女式自行車,當做演戲的道具給文工團的女演員。侉子縣長心裏還有一半是明白的,轉身躲進小教堂里,隨後又帶上警衛員騎上白馬離開了天門口。

侉子縣長一走,董重里也平靜了。他請雪藍帶話給家裏人,都怪自己沒有將於小華的日記讀深讀透,才犯下錯誤,以為只要雪家將田地送給窮人,便會萬事大吉。解鈴還得系鈴人,這件事不會就此了結,他要繼續研究下去,直到找出一條可以讓雪家及所有人真正過上安寧日子的道路為止。至於眼前的局面,只有一個辦法:儘快告訴傅朗西,以傅朗西的為人,不會不管雪家的事。

文工團還要去別的地方演出,董重里沒有帶走圓表妹。圓表妹也不想住到縣城裏去,假如綢布店開不下去了,她還可以到測候所給柳子墨幫忙。圓表妹認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管是辦個手續,還是變天賬,說的都是那張收條,總不至於因此也將柳子墨綁到河灘上,沖着後腦勺開一槍。只要柳子墨在,他就做不了別的事,柳子墨只要繼續辦測候所,就需要有人幫忙。董重里認可圓表妹的打算,等熬過了最難熬的這段日子,他會回來就圓表妹的未來同柳子墨鄭重地談一次。

這邊剛剛平息下來,一縣那裏又鬧起來。林大雨要一縣將雪藍的女式自行車交出來,到時候再統一分配,該給他就給他,不該給他時,他就沒份。一縣哪會聽這些,不等林大雨說完,就將他推到街上,還勸他最好不要再提自行車,惹煩了,小心按他的頭在鐵砧上,將那些多事的牙齒,一個一個地敲下來。昨夜的戲真將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那些同一縣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更加大膽,一齊吆喝着想要闖進九楓樓,將女式自行車搶出來。一縣只在門口冷笑,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坐在二樓久不吭聲的一鎮卻惱了,連樓梯都懶得下,從二樓窗口一躍而出,正好砸在那幾個膽敢站出來的年輕人頭上。這時候,杭九楓也回來了,他從人群中穿過,一句話也沒說,臉上還掛着笑,左手拍拍一鎮的肩膀,右手摸摸一縣的頭,徑直進了大門。剛剛還鬧得十分起勁的一些人,轉眼之間就成了蔫茄子。在區公所當武裝部部長的北方人也出面阻攔,要大家提防雪家二桃殺三士的奸計。

雪藍沒有被拘禁。鎮反委員會要寫得一手好字的她將自己家裏被沒收的東西記一份詳細的流水賬。「我家店裏的夥計都會寫字記賬,還有常天亮!」「讓你記,你就記,哪來這麼多的廢話。」鎮反委員會的人不讓雪藍追根究底。自從董重里說了那番話后,雪藍心裏鎮定了許多,別人在耳邊報物件數量,雪藍拿着毛筆寫,忙到半夜,總算有結果了。雪藍將記好的流水賬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從正房十二間到金牙四顆,大大小小一共二百多項,好幾千件。雪藍念完之後,反而使大家長出了一口氣。

「是連夜分了,還是等到明日或者後日?」有人迫不及待地問,也不管雪藍就在一旁。

林大雨連忙讓雪藍離開,去與家裏人會合。雪檸和柳子墨帶着雪葒臨時住在測候所里,其餘夥計、王娘娘等用人全被鎮反委員會攆散了,只有常娘娘還在一旁陪着。因為常守義的關係,別人無法來蠻的,只能好言相勸。常娘娘用一句話頂着,常守義鬧暴動是自願的,她給雪家做事也是自願的。雪葒早已睡著了,見雪藍平安無事,雪檸和柳子墨也各自找了處可以安身的地方打瞌睡去了。只有常娘娘還在着急:「家業都被人奪走了,你們竟然還捨不得少睡一場覺!」只有雪藍還能陪常娘娘說話。當了多年的管家,雪家家底常娘娘最了解。在她看來,鎮反委員會放着那些見了風就是雨,死心塌地跟在後面跑的人不用,非要雪藍幫着記賬,心裏一定打着歪算盤。特別是那幾個北方人,一天到晚到處放風,南方一戶普通的富人,就能抵得上北方的大財主。那樣子分明是想找機會下手,分出一些金銀首飾絲綢皮毛先飽一飽自己的私囊。

這時候,圓表妹在外面悄悄地敲了一下門,將二人叫出來,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住處。透過牆縫,聽得見一牆之隔的紫陽閣那邊,杭九楓正和那個在區公所當武裝部部長的北方人爭吵:

「雪家錢財多少與你們無關,說雪家剝削,受害的也是當地人,輪不到那些千里萬里之外毫不相干的人來分雪家的金銀財寶。瞞着天門口的窮人私分財物就更不對。我讓雪藍來記賬,就是不許經手人從中作假。三根金條只報一根,三千三百元人民幣,只數出一千三百,將那麼好的自行車充公送給侉子縣長——這樣張榜出去,別人不清楚,雪家人可瞞不了。你們是北方人,說句話就可以拍屁股走人,我們這些傢伙可得一代接一代地活活地受雪家人恥笑。」

「俺在天門口無親無故,拼死拼活地打走了馬鷂子,也該得點草鞋錢。」

「你去問問,天門口有誰說過請你們來的話,要不是傅政委遷就你們,死死按著不許再成立獨立大隊,打馬鷂子還用得着外人嗎?」

「看來你對雪家的仇恨是假的,關鍵時候就露出了馬腳。」

「最假的是你!你來天門口鎮反,其實是想順手牽羊,讓走投無路的雪藍投靠你!報紙上早就在批判,有些人進城才三天,就與無產階級的黃臉婆離婚,愛上剝削階級的小姐和姨太太。天門口人不是苕,看得出有些人一見到雪藍,眼睛裏就開始往外冒小手。」

不知誰的手槍走火了,牆這邊的人都被嚇了一跳。雪藍不想聽,回到測候所,也在桌面上趴着,權當睡覺。

睡得好好的突然被驚醒,雪藍睜開眼睛,聽見柳子墨正在門外怒吼。柳子墨仍像往日那樣,起床后一定要去小東山上的觀測室看看。守在門外的北方人,攔著不讓他離開。柳子墨退回到屋裏,悶坐了片刻,突然雷霆大發地跑到門外,指著北方人的鼻子,罵他不懂科學,不諳文明,研究天氣變化氣象奧秘不是打仗,將對方的人殺死越多,勝利就來得越快。氣象學靠的是水滴石穿鐵棒磨針的毅力,只有日積月累一絲不苟地堅持下去,才有成功的可能。像這類指望靠打家劫舍分人家浮財獲取財富的人,到頭來只能抬着菩薩沖着炎炎烈日磕頭求雨。

柳子墨的憤怒引來許多人圍觀,大家都覺得驚奇。一天到晚槍不離身的北方人哪會容許這種囂張,指著面前的人要柳子墨問問,誰曾將他的天氣預報當成正經事。柳子墨沒有問,而是用更激烈的語氣說,如果不讓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將氣象研究進行下去,那就請他們乾乾脆脆地來一槍,而不要如此損害他的人格。

在那些人面前,柳子墨說的任何話都是廢話,它產生的震驚全在雪檸和雪藍心裏。

「本日各類觀察資料因遭遇文明之災難故缺。」柳子墨在氣象日誌上痛苦地寫下這段文字后,再次沖向門口,厲聲責備,如果真想讓天門口的窮人當家做主,那就應該明白,一場沒有預計到的暴雨,摧毀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園;一場沒有防範的大旱,曬乾的是自己的生活源泉。

柳子墨終於得到一句讓所有聽見的人都為之動容的回答:鎮反委員會就是想要柳子墨原形畢露,面目越猙獰越好。

寒潮帶來的冷雨還在空中飄蕩遲遲不肯落下來。如果有太陽,這時候的屋內應該很亮堂了。惟一能夠自由進出的雪藍從圓表妹那裏聽說,昨夜雪藍走後,杭九楓與那幾個北方人和好了,相互間達成一致,對雪家罪惡的認識,還要從帝國主義走狗幫凶等方面加碼,而且決定,立即派一鎮騎馬趕到縣城,打電話向省鎮反委員會請示下一步的行動。圓表妹沒有說明一鎮要請示什麼,在雪藍的追問下,圓表妹只說他們是在執行不得不執行的新政策。

雪藍聽得頭皮陣陣發麻,在新政策中,只有需要殺人了,才會向省鎮反委員會請示。

「再不向傅朗西報告就晚了。董先生說了,傅朗西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不管雪家的事。你去找一縣,將你的自行車要回來,也到縣城裏去打電話。一縣會給你的,他喜歡你。我的眼睛看男人沒有不準的。你要聽我的話,看見一縣,過場水詞一概不說,過門曲子一律不拉,開門見山地問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你,如果真喜歡,就讓他將自行車推到涼亭,你在那裏等他。到時候,我在涼亭後面躲著,你哩,多說點好聽的話勾引他,我再出其不意地從後面給他一棍子,你就騎上自行車往縣城跑。只要找到傅朗西,莫說一縣,就是杭九楓也會成為碗邊的幾粒剩飯。」

雪家的浮財已經張榜公佈了。小教堂前面擠滿了人。

一二八

憋著一口氣走進九楓樓的雪藍說:「我在涼亭里等你!」

雪藍以為自己將要說的話都說了。到了涼亭,被河邊更冷的風一吹,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問一縣是否喜歡自己。圓表妹急了,直鈎釣魚的姜太公在渭河邊等上幾十年,就算雪藍有那樣的好運氣,卻沒有這麼多時間。就在圓表妹竭力勸雪藍再去一次時,左岸上紅光一閃,一縣推著那輛女式自行車不緊不慢地走來了。

寒潮流行的時刻,左岸上的涼亭成了一座風洞,雪藍迎著北風,大膽地望着一縣步步走近自己。一縣的樣子看上去很大方,目光早早地投向涼亭,腳下也不減速,嘴裏還「雄赳赳,氣昂昂」地哼唱着。躲在涼亭後面的圓表妹禁不住笑了一聲。處在上風方向的一縣聽不太清楚,以為是雪藍在笑,頓時方寸大亂。

「我曉得你想要自行車。」一縣話沒說完,先是右腳在自行車的踏板上絆了一下,緊接着左褲腳又被卷進鏈條里,站在涼亭門口無法動彈。雪藍趕緊走過去,蹲在一縣面前握著自行車踏板倒搖了幾圈,將卷得死死的褲腳退了出來。雪藍直起腰來的那一刻,額頭幾乎碰上了一縣的下巴。雪藍不僅沒有退,一縣想往後退時,她還上前一步狠狠地拉了他一把。從涼亭後面繞出來的圓表妹,咬着牙,將手裏的大棒舉得高高的,對着一縣的頭正要砸下去,雪藍突然撲上來抱住一縣,嘴裏叫着:「不要這樣!」

圓表妹站在一縣身後,舉著一根木棒不知如何是好。一縣轉過身來奪過木棒:「像你這種樣子還能打我的悶棍?」

「打不了也要打,不然就救不了雪檸和柳先生。」圓表妹心有不甘。

一縣以為雪藍和圓表妹是想綁自己的票。他說:「不說那些北方人,光是林大雨心腸就硬似鐵,不會用雪家人同我作交換。」

「這樣的事我們不會做,我們只想打暈你搶走自行車。」雪藍將與圓表妹謀划的向傅朗西報信的方法和盤托出。

一縣輕蔑地拍了拍自行車:「女人就是女人,有這麼晃眼的東西,你過得了路上的關卡?」

一向有主意的圓表妹也苕了,東看看,西看看,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雪藍反而格外冷靜,心裏像是有了主意,卻不好往外說,唇齒未啟臉上已紅透了。她將圓表妹叫到身邊低聲耳語一陣。聽着聽着,圓表妹也樂了。

「鎮反委員會的人不會刁難你吧?」圓表妹問一縣。

一縣想也不想:「敢刁難我的人還沒屙出來。」

「那就好,雪藍害羞,要我替她請你坐在這兒。」圓表妹將自己的屁股挪到自行車的貨架上,「她在前面騎,你在後面坐着,這一路下去,會讓許多男人羨慕死!」

一縣的臉也紅了:「我很重,她帶不動的。」

「你沒有去過武漢,沒看到外面早就開化了。宣統皇帝還沒退位,咸安坊的女人就騎着自行車,讓男人坐在後面。雪藍今日是解家人於倒懸的救星,你也用不着憐香惜玉。等到她實在騎不動時,你也可以跳下來,扶著貨架幫忙推一陣。」

圓表妹邊說邊做給一縣看。好不容易將一縣勸到貨架上。早就騎上自行車的雪藍,使勁一踩踏板,二人就起程了。

到了湯鋪,坐在貨架上的一縣,才開口說話。一縣要雪藍莫怕,有人攔截時,只管往前沖,有他在,那些傢伙不敢開槍。火紅的女式自行車一出現,就在湯鋪引起轟動。必須經過的那條街很窄,一縣從雪藍身後伸出頭來,吆喝着要那些擋路的人立即閃開。眼看就要駛出街口,忽然冒出幾個拿着步槍的人。一縣拍著雪藍的後背連連催促,要她用力往前沖。雪藍沒有聽,對方將步槍一橫,自行車停了下來。

一縣氣惱地跳到地上,惡聲惡氣地說:「好狗不攔路!」

拿着步槍的人沒料到坐在自行車貨架上的會是一縣,遲疑了一會兒才有人說:「未必人一姓杭,卵子就會重半斤?」

一縣回答:「重不重就看看他的眼睛是長在鼻子兩邊,還是生在肚臍眼下面。」

一縣讓雪藍騎上自行車繼續趕路,那些人只能在後面發泄:「杭家的大卵子,連驢子狼都不吃,嫌臭哩!」「鎮反鎮反,不鎮不反,雪家女人也讓人隨便騎了!」

從湯鋪往下,每次經過一座大垸或者鎮子,一縣便提前下來,走在雪藍前面。聽到過一些自行車傳聞的人追着問他,這麼好的自行車,是不是押送到縣城裏,給文工團的女演員們演新戲用。一縣千篇一律地反問:「文工團還缺一個演**的,你家女人想去嗎?」

離天黑還有半個小時,夾在寒潮中的冷雨終於落了下來。剛剛打濕雪藍的前胸,雨又停下來不落了。雪藍往前方的軍師嶺上看了幾次:「要落雪了!」

一縣說:「要不要找個地方過夜?」

雪藍說:「大雪封山,還會壓斷電話線。」

一縣懂了,路過山下的鎮子時,特意去找當地的鎮反委員會借了把手電筒,這才說:「我們快走吧!」

軍師嶺和從前一樣陡峭,自行車沒法騎。雪藍在前面扶著龍頭,一縣在後面使勁推。上山後碰到惟一一個人,是縣城茂記綢布店老闆的兒子。王老闆的兒子不認識一縣,也不了解雪家的情況,未曾開口眼淚雙流:一向善於見風使舵的王老闆,這一次也遭殃了。他聽到別人說茂記綢布店有行賄和偷稅漏稅的行為,就連忙認錯。原以為如實交些罰款就沒事了,哪想到那些人一日三變,交了一千,就要一萬,交了一萬,又再要十萬。

「此去匆匆,只想借錢。家父被關了半個月,家裏能變現的東西全拿出來了,縣城附近能幫忙的人大多自身難保,實在沒辦法了,家父才說,西河一帶有幾戶殷實人家大約能借一些錢出來,實在不行,就去天門口,他這條老命,雪家若不能救,是死是活只得聽之任之了。」

夜色朦朧,雪藍要王老闆的兒子莫太着急,下山後先找地方住下來,等天亮了,再去找那些世交。

「王老闆說得不錯,天門口地處僻壤,才有雪家的僥倖。別人有難處,就不要強求,順着西河也不會走冤枉路,如同水到渠成,到時候上我家去就是。」說話時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二人繼續往軍師嶺上走。

一縣擰亮了手電筒:「人家都急瘋了,你還騙他。」

雪藍說:「不,我只是將自己的夢想變成別人的夢想。」

一縣說:「連家裏的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交代?」

雪藍說:「你都願意出手相助,我當然會心想事成。」

一縣說:「我只能送一送,一進縣城就得靠你自己了。」

雪藍說:「這就叫別人想做夢,你連忙送枕頭。」

一縣突然有了心事,默默地向上爬了半里路才吭聲:「說句實話,雪家真的從沒有恨過我們杭家?」

「你是說非要殺人,非要踩得對方爬不起來才叫恨嗎?」

「像你們家,裝偽君子,使陰招,放暗箭,也該叫恨。」

「我也有句實話,是太外婆說的,最狠的恨,是去愛那一定要恨的人。」

「你家太外婆呀,就愛說些不明不白的話,沒事時怎樣看都是好人,一旦有事,就變成王參議說的,一半是妖,一半是一耳一口一個王。」

「你要多讀書。古人早就說了,因愛生恨,因恨生愛。」

跟在後面的一縣突然加了一把勁,向上攀爬的自行車頓時快了許多。一縣不說話,雪藍也不開口,在她心裏忽然生出一種羞澀之感。雪藍忍不住往回看時,一縣突然又說話了:「雪藍!你不要怕,周圍的情況有些不對頭。」一縣第一次將雪藍的名字叫得如此清楚,「這山上應該有很多野獸,走了這麼久,就沒有聽見它們叫一聲。老虎來了也不會如此,恐怕有更厲害的野獸躲在附近。」

雪藍還是害怕了,戰戰兢兢地問:「是驢子狼嗎?」

「也只有驢子狼了。風是從山上吹下來的,驢子狼只能躲在半山腰,要不我會聞到氣味。你不要怕,怕也沒用。聽我的話,你拿上手電筒,推上自行車快走。再有一里路,就是山頂,然後你就可以騎車了,就算有些下坡的地方太陡,也可以推著自行車快跑。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停。能一口氣跑進縣城,決不要用兩口氣。」一縣雖然說得很急,言語當中沒有一點混亂,「你不要為我擔心,那邊有棵大樹,前幾年我就爬上去玩過,你一走我就上那棵樹,然後將手腕割破,多擠一些血在地上,將驢子狼吸引住。無論驢子狼有多兇狠,只要上不了樹,就奈何我不得。」

怕歸怕,雪藍還是不想就這樣丟下一縣。想說的話還沒出口,對面山上已經閃出幾隻綠瑩瑩的驢子狼眼睛。一縣將手電筒塞給雪藍,同時推著自行車猛跑一陣,趁著這股慣性,雪藍一口氣跑上山頂。當她雙腳離地騎上自行車時,領頭的驢子狼已經在不遠的山坡上猙獰地嚎叫起來。夜色是那樣的深,路是那樣的曲折和陡峭,雪藍騎着自行車順坡而下,惟一的意外是因為來不及轉彎而與樹旁的大樹撞到一起,致使中間的那顆牙齒崩落了一角,左手掌上也多了一條彎月般的傷痕。一路飛馳的雪藍一刻不停地高喊:「驢子狼來了!驢子狼要吃一縣!快去軍師嶺救人呀!」

縣城城門,不再白天開,夜裏閉。長驅直入的雪藍,首先驚動了段三國。段三國將睡在另一張床上的一鎮叫醒。時間不長,負責守土的縣中隊就由三挺機槍開道匆匆地出發了。心急如焚的一鎮也擠在這支全副武裝的隊伍里。

雪藍在郵電局,等到天交黎明,才將傅朗西家的電話接通。這時候從軍師嶺方向傳來陣陣密集的槍聲。接電話的紫玉迷糊地問了一聲:「誰呀?」雪藍只顧聽那同第二野戰軍圍攻保安旅時一樣激烈的槍響,沒有立即回應,紫玉在那邊不再多問一個字,便將電話喀嚓一聲掛斷了。雪藍不得不重新登記掛號,再撥過去時,一個說武漢方言的女接線生不耐煩地數落雪藍,不會打電話就不要亂打,錢多了隨手亂丟,當心成為五反對象。

這一次,紫玉再說:「誰呀?」

雪藍不敢耽誤,脫口說出:「是我!」

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雪藍再也說不成句子,只會嚎啕大哭。陪同她的段三國,不得不接過電話,將這邊的情況對紫玉說了一遍。紫玉沒有回答,而是在電話那邊,一邊說:「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雪家女人也會失態!」一邊不斷地叫:「老傅!老傅!快來接電話呀!」

傅朗西在電話那邊開口說話時,雪藍還在哽咽:「我是雪藍,天門口的電話壞了。為了到縣城裏給你打電話,一縣被驢子狼困在軍師嶺上。」

「我曉得你有一輛好得不得了的自行車,你很勇敢,竟然騎着它,帶上一縣跑了一百多里路。」傅朗西不動聲色地接着說,「梅外婆死得可惜,再活十年就好了,最多二十年,王參議當初想送的禮物,就能享受到了。回天門口后,你可要替我將這話轉告給柳先生。別人都好說,只有柳先生最讓我放心不下。」

傅朗西隻字不提別的事,自己的話說完了,就將電話交給紫玉。紫玉最關心的是驢子狼,她怕一縣真的會被驢子狼吃掉。果真發生了那樣的事,杭九楓不會發瘋也要發癲。紫玉最後才說,莫看傅朗西沒有對雪家的處境表示出某種態度,憑藉多年的了解,傅朗西不僅會管,而且要一管到底,不使將來再出差錯。紫玉沒有明說,不是雪家、不是梅外婆,傅朗西哪能活到今日,相同的意思盡在說話的語氣中。

軍師嶺方向的槍聲漸遠漸稀。在縣中隊返城之前,一封來自省人民**的緊急電報,清晰而準確地指示:「你縣昨日上午九時許發來的請准對柳子墨執行死刑的電文,經研究不予批准,並應立即開釋。對柳子墨夫婦及其家庭在過去各個歷史時期的功績,縣區鄉各級地方**應充分重視,並做好那些有抵觸情緒人員的說服工作。今後,可參照自己同志照顧,切不可將其划入專政與鎮壓一類,請將執行情況及時報告。」段三國複述給雪藍聽時,記憶不太精準,內容卻無偏差。

「難道傅先生真的下決心,要抑杭揚雪了?」段三國的疑問很快從另一方面被證實。

縣中隊凱旋時,渾身驢子狼氣味的一縣由一鎮他們用擔架抬進了縣醫院。為一縣做過診斷的醫生無一例外地認為,其情況並無大礙,服一劑鎮靜葯,好好睡一覺就會沒事。在樹上躲了半夜的一縣,回到地上,第一句話就問:「雪藍還好吧?」一鎮後來總在後悔,不該為了雪藍而點頭。得知雪藍平安無事後,一縣就像大水淘空的沙堤,嘩地崩塌了。段三國後來也後悔,不該遷就一鎮,應該讓雪藍來,滿足一縣的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惟一渴望。

從一縣被救回來的那一刻開始,雪藍就守候在醫院外面,只要有人從裏面出來,便不顧一切地上前打聽。一縣睡著了,一縣醒過來了,一縣喝了幾口水,吃了幾片葯,雪藍都要問得清清楚楚。

繞着醫院院牆,雪藍不停地叫着一縣的名字。得到的回應全是一鎮的咒罵:「杭家人又沒死,莫在這兒裝鬼叫!」

進醫院的第一天下午,一縣身上就出現一種奇怪的顏色。一些醫生說是黃,另一些醫生說是綠。隔了一夜再看,先前認為是黃色的醫生都不爭辯了。遍佈在一縣全身的綠色越來越深,讓人聯想到被稀釋過的膽汁。隔着院牆,雪藍焦急地認為,驢子狼們一定有過不為別人了解的恐怖舉動,使孤獨無助的一縣嚇破了膽。一鎮親眼目睹了慣於風卷狂雲的驢子狼,一反常態地將一縣死死困在那棵大樹上,從與雪藍分手開始,就沒有片刻散開,直到縣中隊的機槍、迫擊炮加上排子槍像雨點一樣襲來,沒被打死的驢子狼們才紛紛逃散。與一縣形影不離的一鎮決不同意雪藍的說法,杭家男人是嚇不倒的,天塌下來也不會,能被嚇倒的肯定不是杭家的種。先前認為休息一陣就會沒事的醫生們,於百思不解中分裂成兩種觀點,以《黃帝內經》為師承的醫生,從經絡氣血各方面驗證了人是有可能被嚇破膽的。從《解剖學》入門的醫生則反對,認為只要沒有外力作用,人體內的任何臟器都不可能自行爆裂。

如果沒有衣衫被蓋,赤身裸體的一縣已經宛若一條青蟲。

一縣將死的頭一天,阿彩同春滿園的二老板一起,從武漢搭乘一輛運皮油的汽車來到白蓮河邊的白蓮鎮,眼看就要天黑了,二人顧不上找個旅店住下,換上那輛隨汽車帶來的自行車繼續同行。二老板騎一陣,覺得累了,便換到後面去,由阿彩接着騎,終於穿透漫長的黑夜,來到已進入彌留狀態的一縣身邊。

突然出現的阿彩,讓針對雪藍的禁令不解自破。雪藍在病床邊露面的那一刻,一縣笑了。雪藍俯下身去說:「我不讓你死!」一縣又笑了。世所罕見的綠色笑容就這樣不可逆轉地凝固了。

雪藍傷心地去到段三國的住處,從藍羚牌女式自行車上取下那隻悅耳的鈴鐺。

在回醫院的路上,雪藍迎面碰上王老闆的兒子。不待她開口,王老闆的兒子便說,他父親看人從沒有錯過,他去天門口時,雪家的財產剛剛啟封發還。雪檸和柳子墨仍舊二話沒說,將家裏的金銀現金全部給了他,還說用不着還。他父親已經被放出來了,他說雪家所借的不是金錢,是天命,要還天命,還得仰仗天意,天意讓還才還得了,天不開恩,王家世世代代也還不清這筆債。

雪藍將手中的鈴鐺輕輕搖出一陣響聲。再往前走,雪藍又碰上了剛剛趕到縣城的杭九楓。聽說一縣已死,杭九楓重重地嗯了一聲,沒過多久,他便自言自語起來:「老子將他當做自己的種養了那麼多年,到頭來還是被嚇死了。不是杭家人,當初就不應該進杭家的門,吃鐵砂屙鐵餅的事,雜種和野種哪能做得了!」杭九楓明白雪藍手裏拿着的鈴鐺是送給一縣陪葬的。他說,好在一縣不是杭家人,要是杭家人,這筆賬就難算清了。貌似輕鬆的杭九楓,直到最後才露出本色,接連說了兩句不同尋常的話。

「雪家人都是聽搖魂鈴長大的。」

「依我看,你那自行車上不是紅油漆而是人的血。」

一二九

那一天,縣中隊派來一個騎兵班,領頭的指導員不時用手扶扶架在鼻樑上的黑色寬邊眼鏡,他所宣佈的命令直接而強硬,同稍晚一些才到達的省人民**的指示相比,明顯帶有以武力為後盾的軍事特徵。在騎馬荷槍的縣中隊士兵監督下,杭九楓還能抗拒到底,無可奈何的林大雨只得親手撕下蓋着鎮反委員會公章的封條。

指導員還對雪檸和柳子墨說:「首長特意讓我代表他,向你們表示歉意,發生這樣的事,不是我們的政策問題,而是有些人將很好的政策執行歪了。」

杭九楓終於有機會表示不滿:「哪個首長,你說清楚點!」

指導員說:「我曉得,往日這一帶由獨立大隊稱雄,很多人也叫你首長。今日說的這首長當然不是你。你是公安局長,我可以對你說,首長是軍分區的。要問首長是誰,就是軍事機密了。」

總而言之,指導員對杭九楓沒有失禮之處。彷彿是預感到還有更讓人生氣的事,杭九楓既不阻止,也不配合,只用奇怪的眼光看待這些。

雪檸和柳子墨也沒有不同尋常的言行。他倆帶着雪葒離開白雀園,重回紫陽閣。常娘娘和圓表妹恨不得將所有人的情緒全都宣洩出來,別人不哭她倆哭,別人不笑她倆笑,別人不喊她倆喊,別人不鬧她倆鬧。凡是參加過如何分配雪家財產大會的人,在得而復失的遺憾後面接踵而至的是從未有過的惶惑,弄不清這一台活生生的戲該當悲劇看還是當喜劇看。

就在這時候,王老闆的兒子來了。聽完他的苦情,柳子墨當即在雪藍親筆記的流水賬上圈了幾筆。王老闆的兒子搖頭表示不夠。雪檸接過筆又圈了幾處,將金銀玉器和現金,全給了他。對於最後所圈的「另有假牙四顆,是真金還是鍍金待定」一項,柳子墨和雪檸都說,四顆假牙沒有一顆是鍍金的,全是真金,是雪大奶當年投井自盡之前,從自己嘴裏取出留下來的。王老闆的兒子很快就將自己的眼睛哭紅了。騎兵班的士兵們也有一些感動,戴眼鏡的指導員當眾表示,接到命令時自己還想不通,以為首長在徇私情。能將失而復得的錢財拱手相贈,這樣的人家若不寬待,四季長流的西河恐怕也會十年九干。

騎兵班到來的第二個晚上,關在白雀園內的戰馬同時嘶叫起來。聽說是驢子狼來了,常娘娘趴在閣樓的窗台上,沖着已經衝到上街口的驢子狼群說:「搞鎮反的人都在小教堂里,你們去那兒吧,那兒的肉多,你們吃了,準保三年不餓!」杭九楓他們還在小教堂里忙着準備武器,騎兵班的士兵們已經衝到街上。面對十幾支***輪番掃射,驢子狼們竟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沖,寧可全被打死,也沒有一隻掉頭逃跑的。

杭九楓在街上來回數了一遍。「這麼少,才六十幾隻?」

圓表妹說:「這是從軍師嶺逃脫的,來找縣中隊尋仇。」

杭九楓瞪大眼睛:「莫以為嫁了人,就可以到處插嘴!」

在驢子狼到來后,這是杭九楓僅有的一次發威。杭九楓不甘心自己如此無所作為,借口要去縣城處理公安局的公務,順便看看一縣。所有目睹杭九楓牽過自己的馬,一溜煙地離開了天門口的人,都有一種為他而生的不祥之感。

杭九楓一走,王老闆的兒子也帶着雪家饋贈的錢財,與那位個頭最小的士兵合騎一匹戰馬踏上了歸途。

天門口剛剛平靜了一夜,一縣的死訊就到了。想相信一縣真的死了,又覺得這事不是真的。這股不知所措的情緒,直到阿彩和杭九楓親自送回一縣的棺材才趨於穩定。

常娘娘和圓表妹堅決地將這當成是某種因果報應。這是一種處在私密狀態下的情緒,當着雪檸和柳子墨的面,她們的表現與街上流行的震驚大致相同。僅有的區別在於,她們認為若是張郎中不被槍斃,以其醫術之高超,一縣絕對有救。

「一縣真是被嚇死的嗎?」

「男人身子有三種顏色,血是紅的,卵子裏的那點水是白的,再就是綠色的膽汁了。一縣死時像條青蟲,膽嚇破了膽汁才會跑向全身。別的死法,身上會嘎白的。」

「爛鼻子的人也會流綠鼻膿,爛肺的人也會吐綠痰。」

「說正經話時就莫往歪處想。」

幾天來,天門口人都在如此問答。譬如,細米在自家門口望見荷邊過來了,便會如此發問,荷邊亦會如此作答。等到荷邊站在自家門口看到細米時,問與答的角色就會顛倒過來,說話的內容仍舊一樣。在常娘娘和圓表妹之間,這種角色置換情形,也會情不自禁地發生。既然姓杭,既然做了杭家子孫,在生與在死,都不應該被嚇著。這是天門口的共識。

阿彩將一縣的屍體運回天門口安葬,不讓放鞭炮,也像梅外婆死時那樣吟唱詩歌。沉浸在一縣死因上的天門口人沒有在意這種變化,大家都熱衷於誇獎一縣,敢將自己的血肉咬爛,吸引住嗜血成癖的驢子狼。天門口人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雪藍,只在乎這件事的本身。只有杭九楓認為一縣死得丟人,但他不想再提當年阿彩與鄧巡視員假扮了一趟夫妻,就有了一縣之事。

一縣入土時,一直默默流淚的阿彩突然沖着天堂方向放聲大哭起來,直到暈倒在剛剛壘起的墳丘旁。以父親身份出席葬禮的杭九楓,伸過手來扶了一下,阿彩便倏地醒來:「拿開你的爪子!」她在眾目睽睽之中如此對待杭九楓,非常讓人吃驚。「都怪你,一縣是你害死的!」

杭九楓以他一貫對阿彩的大度,漫無目標地揮一揮手:「你說是我,我還說是你哩!你一個人去了花花世界,還要自以為是地耍天門口的花招,寫信來,要用那輛狗卵子自行車改變一縣。你的目的達到了,一個大活人去與死人為伍!你聰明,你很聰明,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正好是臘月初一。與往年不同,那些在劃成分中成了地主、富農或者上中農的人,徹底失去了早早為過年諸事忙碌的心情。反倒是那些翻了身的下中農、貧農或者僱農,只要有臘肉,不管是一塊還是十塊,全都掛在自家門前。往日在小教堂前面一站,上街人富,下街人窮,一目了然。今日,上街那些富人們的好房子,像切豆腐一樣分成若干份,由有資格分享的窮人逐個抓鬮選擇,少則三戶窮人分到一座大宅,多則由五戶窮人共一座大門進出。算上已經在賬面上被瓜分過的雪家,原封未動的大宅只有三座,第二座是住着杭九楓以及段三國一家的九楓樓,第三座則是至今仍記在阿彩名下的白雀園。被掃地出門的地主、富農,就連在篾匠、木匠、剜匠、裁縫和繅絲人家騰出來的破舊房屋裏安身的資格都沒有,最初的幾個月,他們只能臨時住在小西山上的關老爺廟裏,為此段三國十幾次返回天門口,反覆說明上級政策與立場,那些搬進好房子的窮人,才將自家的破房子騰出來讓給富人們。有資格取富人而代之的窮匠人,無一例外是本行當中的失意者,那些技藝精湛的匠人,因為生意興隆收入可觀,輪不上這種摔跤撿金銀財寶的好事,便在做了鄰居的新興窮人面前發牢騷,莫看有些人撞上狗屎運,長遠來看也許會比往日更窮。不管是篾匠、木匠還是別的什麼匠,或大或小總得有個臨街鋪子做臉面,否則誰去找誰呀!沒有在翻身運動中得到好處的匠人,用一種複雜的同情心對待那些突然失去生活能力的新興窮人,是篾匠的勸自己的新鄰居學彈墨斗,是木匠的勸自己的新鄰居學煮蠶繭,會繅絲的勸自己的新鄰居練習篾刀。失去財富的這批人,都曾讀過書,又想着要在絕處重生,學起來很快,半年下來,就能在各行各業中立下腳來。那些由於意外而使自己終日徜徉在花園與綉樓之中的人,一旦認識到手中的飯碗有可能再次被富人們奪走,便忙不迭地將臨街的牆壁打破,裝上一些與整個房屋的規模與氣勢極不相稱的小門,方便自己重操舊業。一條小街不再有過去的分野,從上到下,處處都是一樣的忙亂。

在財產的重新分配過程中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的常天亮,靠着夜裏的說書冷冷清清地過着日子。阿彩的歸來,又讓他成了這條街上最忙的人。阿彩將父親狗頭委託雪大爹修建的白雀園交給了常天亮。她要常天亮忘了傅朗西當初說的建立新政權后讓他辦銀行的笑話,利用測候所和圓表妹佔用之外的房子,開辦一所接待過往行人的旅社。阿彩不要任何分紅,只要求旅社裏每天晚上必須有一場說書,而且只能說由董重里精心傳授的有關民族興衰起落的那部《黑暗傳》。為此,阿彩請石匠刻了一座石碑立在鎮外的涼亭里,碑文是她請董重里照自己的意思撰寫的:

「此去鎮內一千餘步即有白雀園旅社,食宿花費公道,更兼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之說書,每夜一場,住客免費入聽,還有茶點相送。惟願某時某刻,天下客官皆能舉一反三,熟諳我漢民族千萬年來孱弱之淵源。」

除了杭九楓,讀了這碑文的人都以為阿彩脫胎換骨了。

將白雀園無償送給常天亮辦旅社,每天夜裏免費來一場口口相傳的漢民族興盛史實的說書,在阿彩回天門口所做的幾件事情中是最微不足道的。那天夜裏,絲絲在九楓樓上悲傷地哭了起來。聽見的人都明白,杭九楓的心又被阿彩勾去了。杭九楓重重地關上大門,信心十足地走進白雀園:「開門,我來了!」

「天下人都會說我,你是當中哪一個?」

「廢話,我就是我。」

「你這公安局長是如何當的?如此無理。」

「這叫小別勝新婚,我心裏癢得很。」

「放尊重點,想要女人,就回九楓樓,絲絲還在哭哩!」隔着門,阿彩毫不含糊的回答,響徹了天門口。

「我還要為你診治癩痢。我看見了,你頭上的癩痢又癢了,隔一陣你就要躲到沒人的地方用力抓頭皮。」

「九楓呀,你不要再來這一套了。實話說吧,我頭上確實在癢,可我有了比芒硝更好的葯。」

「那我更要進來看看,是十全大補湯,還是狗皮膏藥。」

「莫說無益的話,我們是離過婚的,有話明日再說。」

「我要進來了,你這門我一推就會開的。」

「你想試試門后四根檀樹杠子有多硬那就請便。」

「阿彩不要糊塗,離開我,你去哪裏找快樂?」

「這正是我想回來對你說的。在武漢這兩年,我才明白快樂是什麼。你也不要難過,真是這樣的,再也沒有比徹底離開你而讓我更高興的事情了。」

「這麼說,你在武漢已經有別的男人了?」

「是的,這也是我想回來告訴大家的!」

「那傢伙人在哪裏,為何不敢陪你來天門口?」

「給一縣辦喪事他不好來。明日吧,你會見到他的。」

杭九楓垂頭喪氣地退出白雀園,也不回九楓樓,獨自跑到涼亭,一邊喝酒,一邊將手槍里的子彈一發一發地射向沙灘。

一三〇

這場震撼在進入臘月後的第二天中午達到**。

武漢三鎮赫赫有名的春滿園二老板騎着一輛自行車,沿着西河左岸走向天門口。坐在涼亭里的杭九楓絲毫沒有想到,他所等候的情敵就在眼前。二老板只用幾天時間就將天門口一帶的方言學得可以亂真,他從自行車上下來,詢問哪所屋子屬於測候所,醉眼惺忪的杭九楓還細細地指點了一番。初涉天門口的二老板,在紫陽閣外作了自我介紹,說了一些感謝當初梅外婆出手相助的話后,這才進到白雀園內與等待已久的阿彩相聚。

「阿彩的新丈夫來了!」放在別人身上,這樣的話絕對不會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當它冠以阿彩二字時,便足以與當年傅朗西振臂喊出的暴動一詞相媲美。

聞訊趕回來的杭九楓盯着問二老板的身份。

「我在戲園裏做事,但是不上台演戲。」

「你不在武漢娛樂民眾,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我來接我的太太,你們都認識,就是阿彩。」

「胡說八道,阿彩是我的老婆。」

「那是往日的事,她與你離婚後嫁給了我。」

杭九楓在言語上沒有沾到任何便宜,便來更強硬的。二老板也不怯懦,說着話就隨杭九楓去小教堂接受審查。例行的問詢過後,杭九楓揮手攆走了做筆錄的書記員:

「我要你說實話,你曉得她是癩痢嗎?」

「日本人還沒投降時我就曉得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同她結婚?」

「同你一樣,我能夠治好她頭上的癩痢。」

「我不信,你不可能有超過我的高明招數。」

「我以為阿彩提前回來,是想將一切都與你說清楚哩!」

「她沒說,一句有用的話都沒對我說,好像我是瘟神。」

「也是的,我那藥方,病人是說不出口的。你也曉得,癩痢是天下最難診治的病之一。你那芒硝的用法,阿彩都對我說了。就當是以葯會友吧,我也實話實說。一般醫生郎中只能對付癩痢皮,你這芒硝進了一步能達到癩痢肉,卻拔不出癩痢的根。我這辦法要難得多,叫做一洗二抹三塗四引蟲。洗頭的要用火炭淬水,羊屎煎水,馬屎絞汁,再加上發酸的泔水和馬尿;抹和塗的則需要將魚腥草放在竹筒里煨到七至八成熟后搗成稀泥,將木棉子燒出油,將豬膽和麻油盛進竹筒里文火煨沸,擠出膽汁,同前兩樣魚腥草與木棉子拌勻后,再塗上去;然後還要豬肚、豬尿泡、羊脯、羊尿泡、蝟脂、牛脂、羊脂、白馬脂和小兒的胎屎,加上熊腦,一齊搭在頭上才能將癩痢蟲引出來。所以,一般人哪怕瞞到死也不能讓他曉得,那些東西哪是人用的呀!阿彩不一樣,越是說不出口的東西,她越想了解。我也沒有半點瞞她。她說,只要不受杭九楓的控制,莫說是搽抹,哪怕要將這些東西全部吃下去,她也心甘情願。」

「這是阿彩說的原湯原汁,還是被你加了鹽、添了醋?」

「杭先生若不相信,可以親自找阿彩問一問就清楚了。」

二老板說話的語氣和措辭都很得體,既無嘲諷,也沒有居高臨下的姿勢。

杭九楓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好說:「阿彩同你說過一件事沒有?」見二老板一臉茫然,杭九楓就將過去在阿彩面前起過的誓說明白了,「那時,我硬說天下不會有第二個男人會娶她,沒想到你會做她的第二任丈夫。所以,我要將從前吐在地上的那泡痰舔起來。阿彩當年的睡房已經做了測候所,她屙尿用的馬桶自然也不在了,只好在這隻男人屙尿的糞桶旁了卻這心愿。」杭九楓往地上吐了一泡痰,然後果真趴在地上伸出舌頭細細地舔得乾乾淨淨。

「你可以走了。」杭九楓站起來說。

二老板轉過身去,剛走幾步,就聽到身後「喀嚓」一聲響,他便停下來不走了:「杭先生用不着玩這一套!我在武漢三鎮闖蕩多年,有錢的,沒錢的,有槍的,沒槍的,有權的,沒權的,有狠的,沒狠的,軍閥強豪地痞流氓,世間形形**的人我都見過。這樣說吧,阿彩曾經幫我算了一筆賬,這些年挨黑槍有三次,被人威脅要上門來自縊的有兩次,在後門外放火的也有一次,被人綁票、關進各種黑屋子又有三次。我聽出來了,杭先生只往槍膛里放了一枚空彈殼,若是只想嚇人,那又何必如此哩!」

「這就對了!你不這樣說,我會一直糊塗下去。男人沒有一點狠勁,阿彩是不會喜歡的。」說話之間,杭九楓將手槍倒拿着遞過來,說二老板假若認為槍膛里只有一枚彈殼,那就沖着他的胸口開一槍試試。二老板不願意玩這種遊戲。日本人投降時,春滿園曾經演了一曲新戲,中日兩國軍人全部用真槍真刀,只有子彈是用過了的彈殼,需要開槍時,幕後一放響炮,台前的演員就拉槍栓,退出來的真子彈殼撒滿了戲台。從那以後,只要槍膛里不是真子彈,戲園裏的人都能聽出來。此話一出,杭九楓更來勁了,連激將法都用上,不無嘲笑地說武漢街上的苕都以為自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明明是一知半解,卻要裝出天上事懂得一半,地上事無所不知的樣子。二老板的確小看了杭九楓,聽到這話后,也不細想了,接過手槍,就近抵著杭九楓的胸膛,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砰——」握在二老板手中的手槍竟然響了。高高大大的杭九楓轟然倒下,摔進那把寬大的太師椅里。等在外屋的人齊齊地吼叫着衝進屋裏。

「你沒死吧?」阿彩抱住自己的丈夫,「我還以為杭九楓朝你下毒手了。」

「我將杭九楓打死了!」二老板渾身都在哆嗦,「我聽得清清楚楚,槍里沒有子彈,一枚空彈殼應該打不死人呀!」

這時候,有人拿過繩子要將殺害杭九楓的兇手捆綁起來。

「等一等!我找不到槍眼!也沒有看到出血!」滿臉疑惑的林大雨從杭九楓身前抬起頭來叫了一聲。

幾個人圍上去正在細看,癱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的杭九楓突然跳起來,站在屋子正中放聲大笑。反應不及的阿彩和二老板嚇得不輕,坐在地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杭九楓好久沒有如此得意:「沒事,放這些膿皰走!」

滿臉嘎白的一對夫妻從地上爬起來:「你真的沒死?」

杭九楓說:「你們又苕了!都說我性格兇殘,真兇殘的是你們這些戲子,一個人該死就讓他死,可你們硬是要年年月月日日放在戲台上,砍五百遍,殺五百遍,人都死了一千次,還不放過他,這才真的是可惡可恨。」

二老板又說:「我想了解,杭先生真的是刀槍不入?」

杭九楓更得意了:「這是我的本事,你還是去研究阿彩頭上的癩痢吧!」

二老板悲哀地拉着阿彩:「你說得對,這傢伙不是一般的人。」阿彩麻木地說:「我不讓你來,你非要來,走吧!」

杭九楓聽見了他倆的話:「哪有一來就要走的!太急了,只怕我想演給你們看的一曲戲,找不到好角色。」

二老板本能地問:「是楚戲還是京戲?若是漢戲我可以噹噹票友。」

杭九楓說:,「你的角色已經演過了,剩下的與你無關。」

阿彩領着二老板走出小教堂,跟在後面的杭九楓提醒他們,走不走都要去雪家敘敘舊。阿彩竟然真的進了紫陽閣。

寒潮過後的天門口,照例是冬日暖陽的好天氣。洋溢在雪家屋裏的安寧讓阿彩的心情重新好起來。雪檸請二老板留下來小住幾天再走,二老板願意留,阿彩也不反對。經過前些時查抄家財和差點被杭九楓他們報到上面去定了死罪等一系列事故后,雪檸和柳子墨備了一筆遣送費,將王娘娘等一應傭人全部送走了,只留下死活也不肯離開的常娘娘。雖然人少,常娘娘管的事卻多了。常娘娘替阿彩他們添茶水時,不斷地朝雪檸使眼色。

雪檸以為有要緊的事,借故起身。常娘娘趕緊跟到一邊提醒她,阿彩是有喪事在身的人,沒過七七就進到雪家已是不吉,再讓他們夫妻倆在家留宿,那可是萬萬做不得的事情。雪檸哪裏肯聽,還要常娘娘少將這些沒有油鹽的閑話當成警世箴言。常娘娘一着急,顧不上禮節,就在一旁自言自語:「新政權愛立新規矩,披麻戴孝的人都可以往別人家裏鑽。」阿彩一聽便又要走。雪檸也不怪常娘娘,只讓大家一起回憶,二十年前阿彩本是雪家人,中間有些變故,如今又回來了,就不應該再分彼此。聞聽此言的常娘娘怔了怔,隨之也變了態度,連連道歉,說自己老糊塗了,忘了阿彩應該是這屋裏長輩。這樣一說大家都輕鬆了。

慢慢地說了許多話,柳子墨看了看懷錶后,要去小東山上記錄當天的氣象資料。二老板也想跟上看看稀奇,雪檸和阿彩都不答應,惟恐碰上杭九楓,再次鬧出意想不到的麻煩事。經不住柳子墨替他說話,大家又都覺得杭九楓雖然蠻橫,卻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無賴之徒,便都同意了。

柳子墨和二老板一走,雪檸和阿彩不知不覺地就由衣着談到鄧裁縫。雖然在武漢,阿彩也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鄧裁縫了,據說五反時,受到一個夥計的揭發。那個夥計後來自然而然地成了旗袍店的主人,不過不叫老闆,而是稱為廠長,店名也改成了理想服裝廠。

「名字倒不錯,只是不明白這些人有哪些理想!」

「不管什麼人,只要當權了,就愛讓大家互相告密,這是最不好的,告密是最丑的醜行,是萬惡之源。」雪檸議論了幾句后,阿彩也跟着感慨:「單從告密這個角度看,杭家人倒還有幾分可愛可敬。」

雪檸明白阿彩心裏還有些許揮之不去的留戀,也不挑破,只將話題重新引回到鄧裁縫的身上。兩個人一致認為,鄧裁縫也許遇上凶多吉少難得過去的坎坷了。

突然間,窗戶上的油紙顫動起來,幾乎是同時,從小東山上傳來一聲槍響。

聽得出這是杭九楓開的槍,杭九楓開槍總有一股與眾不同的勁頭。阿彩像苕了一樣抱着雪檸聲聲斷斷地哭訴,不該放二老板去小東山,杭九楓說過還要演戲的,這一次他是不會放過二老板的。雪檸也慌了,不得不將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的雪藍叫起來,要她快去小東山上看看,同時又勸阿彩有信心,她所愛的男人可以挺過一切難關。

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往小東山上跑。

雪藍穿上衣服,剛到門口便碰上了魂飛魄散的二老板。

「你真是命大,又活過來了!」阿彩破涕為笑時,雪檸卻慌了:「柳先生哩?柳先生哪裏去了?」

二老板用手指著小東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雪檸再也不問了,拔腿就往外跑。小東山上到處都是人,見到雪檸,大家紛紛閃到一邊。半山腰的那座青石下,躺着毫無生氣的柳子墨。雪檸、雪藍和雪葒撲上去,抱在懷裏的身子已經冷了。

杭九楓在一旁站着,滿臉無辜的樣子:「我已經說了,還要演一場戲。柳先生真不是個好角色。同樣的方法,用在我身上屁事沒有。用在柳先生身上,卻一命嗚呼。二老板可以作證,我就站在這裏,他們下山時,我說了一通柳先生早就聽過的話,不許他記變天賬,不許他收買革命者,然後像二老板對我那樣開了一槍。二老板先前說得不對,我這槍里的子彈殼是有炮葯的,只是子彈頭被我拔了下來,打得響,但是傷不了人。沒想到柳先生這麼不經死,依我看,柳先生的死與空包子彈無關。他是心中有鬼,被那兩聲喊鎮壓死的。這叫做替天行道,也叫在劫難逃。」

滿臉淚花的雪藍低頭撞向杭九楓時,被同樣滿臉淚花的雪檸用右手死死拉住。將嘴唇咬得出血的雪葒張開嘴想咬杭九楓,也被同樣將嘴唇咬得出血的雪檸用左手死死拉住。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請你說個理由!」

「我是不相信人會被嚇死的。我將自己的性命拿出來讓二老板試過了。我要為杭家正名,免得往後總有人說一縣是被嚇死的。」

「杭九楓,你不要再做夢,一縣從來就不是你的兒子!」阿彩在人群中大聲地喊出這句話時,從小教堂頂的鐘樓里飄出一朵祥雲。山上在刮東北風,樹梢都在往小西山方向彎曲。祥雲在鐘樓上徐徐地打了一個旋,然後用小教堂內壁畫上的五彩人像的儀態,逆着風舒緩地飄向小東山,祥雲經過之處,聞得到一股檀木清香。忽然間,祥雲消失了,只有阿彩的臉是紅通通的,放着壁畫般的光彩。阿彩的臉變得艷麗了,她卻渾然不覺,輕輕地低着頭,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胸前左右上下虔誠地畫了幾下。鐘樓里適時地響起蕩氣迴腸的鐘聲。一旁的二老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阿彩將手抬到自己的胸前。

杭九楓露出一副無恥的模樣:「從好奇心上說,我也想看看被嚇死的人,是不是個個都會全身發綠。」

雪檸不再說話,她將上身的衣服脫下蓋在柳子墨的臉上,領着雪藍和雪葒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後低聲唱起梅外婆死時她們曾唱過的**而神聖的歌曲。

一三一

柳子墨死去的那天夜裏,悲傷欲絕的常娘娘亂拳亂棍地將常天亮打了一頓。

「你是不是還在記恨柳先生娶了雪檸?是不是杭九楓的卵子將你的耳朵戳聾了?往日你老子他們死,你都能事先聽到動靜,今日天大的災難落在柳先生的頭上,為什麼就聽不到呢?你不要不誠實,也不要跟着段三國學,凡事先為自己留條後路。我對你說,在天門口,沒有雪家,管他是誰,想留後路,到頭來全是死路。」

「我的話你為什麼就不相信哩,我真的沒聽見!自從有了常穩,這耳朵也瞎了,半夜裏,荷邊起床給他把屎把尿我都聽不見。」

「柳先生剛死,你為什麼就爬到鐘樓上敲鐘?」

「是梅外婆對我說的。我在屋裏盤算白雀園旅社的事,梅外婆笑着走進屋裏,她說阿彩想聽鐘聲了,讓我去鐘樓將大鐘敲幾下,還說不要太用力,太用力了鐘聲會走樣,進不到別人心裏。從頭到尾梅外婆都沒有提柳先生。」

「你這小東西,就會說瞎話,編故事就像敲著鼓說書。」

常娘娘堅持將常天亮痛打了一頓,到後來,竟然每打一下就會罵一句杭九楓,並且後悔自己當年太沒主意,當年如果嫁給了杭天甲,別的女人想生杭九楓也找不到人來下種。常天亮跪在地上聽任常娘娘為所欲為。荷邊也不敢勸,只好打開門讓常穩去叫雪檸。常穩在雪家門口碰上幫忙張羅柳子墨後事的圓表妹。圓表妹不讓他去打擾雪檸她們,拉上常穩就往常家跑。常天亮的鼻子已被打出血來了。

圓表妹也不動手,只在常娘娘身後輕輕說道:「梅外婆不高興了,說你不該動手,今日動手,明日就會動刀動槍。今日罵人,明日就會殺人。」

常娘娘怔了怔:「杭九楓不是人,可以罵,可以殺。」

圓表妹說:「梅外婆也說了,今日將杭九楓不當人,明日就會將別人都不當人。」

常娘娘只好放下手中的棍棒:「杭九楓,看在梅外婆的面子上,今日饒了你!」從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瘋。只要同雪檸她們在一起,言談舉止起居行走,看不出與往日有何不同。一旦離開雪檸她們,不論男女,在她眼裏都是杭九楓,稍有動靜就會撲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時也要衝上去唾幾口臭痰。最初幾天,杭九楓還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還不轉彎,硬要從她面前過。

常娘娘果然瘋瘋癲癲:「你就是杭天甲的兒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楓呀,往日你老子要讓我生下你,我還不願意,今日我願意了,我要把你從**里塞回肚子,等十個月後再生出來。」邊說邊往杭九楓身上撲。

杭九楓既不躲,也不還手。杭家男人從不會用手指頭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等著那些已經撤銷的鎮反委員會的人上前幫忙。這之間總有一點間隙,常娘娘第一次咬傷了他的左肩,第二次咬傷了他的右臉,第三次,常娘娘又在小教堂前面轉來轉去。杭九楓仍不想迴避,正要出門,一鎮跑過來狠狠地拉了一把,惡聲惡氣地責罵他:「好好地,找什麼死呀?」

杭九楓盯着一鎮說:「臭小子,你長了幾個卵子?」

從這以後,杭九楓在外面走,只要聽到有人說常娘娘來了,他就苦笑着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實在不行了便乾脆轉身後退。這是柳子墨死後發生在天門口僅有的動亂。

不久,侉子縣長再次來到天門口,宣佈傅朗西的親筆批示。

「真想不到,這位杭九楓,同我們做了多年同志,腦袋還是一隻石磙,看上去有兩隻眼,實際上沒有一隻通了竅。如果繼續在公安局長任上,是否還會發生比嚇死人不償命更為荒唐之事?我意可派他做糧庫主任。如何?民以食為天,糧庫主任者,天王老子也。柳子墨先生之科學遺產,當盡歸地方**,並依照全省統一規定更名,不要再以天門口冠名,稱其為天堂氣象站甚好。從天門口到天堂,大家都進了一步。人事上,以雪檸為站長,雪藍為氣象觀察組組長,並吸納圓表妹為普通工作人員,又因水文觀察相對危險,應委派一名男性任組長,那位名為一鎮的有志青年,如尚未擔任不可更換之要職,可考慮之。」

在批示的最後,附有傅朗西題寫的匾額:天堂氣象站。

侉子縣長堅持內外有別的原則,有些內容沒有公開說,只在私下裏通報給杭九楓和林大雨。傅朗西在另一份報告上作了另一個批示:「有些人總在批評我們對知識分子重視不夠,在現階段,這種意見只能姑妄聽之。那些可以信賴的知識分子,就像剛剛因故去世的柳子墨先生,在同等條件下,發生同樣的情況,柳先生就挺不過去。相反,被一些人斥之為無賴的普通工農同志卻安然無恙。這隻能表明前者尚待成熟。在知識分子成熟起來之前,除了依靠普通工農同志,儘管在他們身上有許多讓人無法忍受的缺點與陋習,為了鞏固新生政權也別無選擇。」

聽完宣示,杭九楓不高興地嘟噥:「癩痢婆,告刁狀。」

暗地裏杭九楓卻在高興,只要柳子墨是死在自己手上就行。他不在乎全國上下因受到鎮壓而被統計在冊的七十一萬人里,是否應該將柳子墨登記上,而成為第七十一萬零一個。

常娘娘又在街上追趕杭九楓。六十多歲的女人,頭髮全白了,跑起來就像一朵白雲在飄。多數時候常娘娘是受了孩子們的騙。最早是林大雨的兒子白送帶頭。白送第一次在常娘娘身後喊「杭九楓回來了!」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常娘娘卻當了真,從上街找到下街,從小教堂找到涼亭,慢慢地又將尋找的範圍擴大到左岸邊的雨量室和小東山上的觀測室。開始,孩子們這樣喊時,大人們還會幹涉,用不讓他們去新開張的白雀園旅社聽常天亮說書相威脅。這樣的事三兩天就會發生一次,時間一長大人們就懶得過問了,這種遊戲就成了孩子們的家常便飯。就連常天亮的兒子常穩,偶爾也會加入到孩子們中間,將自己的奶奶騙得滿街亂跑。一晃過了幾年,帶頭的白送已不屑玩這種遊戲了。由更小一些的孩子,將這個遊戲繼承下來。無須大孩子或者大人們教,他們就懂得將這個遊戲向前發展。每當街上有看着不順眼的陌生男人出現,孩子們就指着他的背影說:「杭九楓怕你,穿着別人的衣服溜了回來!」常娘娘果然聽信這樣的唆使,快步跑上去一把抓住對方的肩膀,使勁扳過來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看上兩遍,然後失望地罵上一句:「杭九楓的魂!杭九楓的屍!」陌生男人驚恐萬狀的樣子,總讓孩子們開心不已。

柳子墨死後的這幾年,去朝鮮打仗的男男女女活着的都回來了,上面也沒有派人來發起新運動。惟一讓人覺得不安的是從城裏蔓延下來的、在公私合營基礎上更進一步的完全國營化。家有鐵匠鋪的林大雨對這事不太積極,只是喊喊口號,貼貼標語,並沒有真正的行動。一來有林大雨在前面挺著,二來沒有聽到因將私人的店鋪和工廠國營化而逮捕人或殺人的傳聞,天門口上下的景象平穩了許多。

春天的一個黃昏,雪藍從觀測室回來,靜悄悄地推出那輛好久沒騎的女式自行車,來到涼亭外的大路上,教雪葒騎自行車。最先見到這對姐妹的圓表妹,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裏,經常對別人說:「雪家的女人們挺過來了,復活了!可惜找不到鄧裁縫,雪葒沒有福氣穿旗袍了,不然的話,這日子會過得更好。」

那幾天的天氣,一點差錯沒出,完全聽從了天堂氣象站的預報。陽光照耀下的桃花汛漲滿了街邊的小溪,天門口徹底渡過了寒冬,溫情脈脈的南風將從天堂舒展而來的大片山區吹醒了,大的森林、小的果園、不起眼的新草、不經意的地衣,都在簌簌地向高處出頭,一頭牛在田畈中間打着憤世嫉俗的響鼻,一隻遠遠地看不清楚是松鼠還是烏鼬的小獸,在樹林的邊緣毫無牽掛地躥來躥去,一隻從來不往高處飛的鷂子突如其來地出現,又同樣出乎意料地摔落在有人家的地方,惹出一陣雞飛狗跳,還有每天傍晚都會出現的女式自行車。一直守着姐妹倆的常娘娘也會明明白白地說:「雪家的花兒又開了!」有雪藍的幫助,雪葒很快就能騎在自行車上,搖搖晃晃地在左岸上跑來跑去。

這天傍晚,左岸上出現了一個說武漢方言的男人。在他那彬彬有禮的詢問之下,正在練習騎車的雪葒和雪藍,不僅回答說,鎮上有座白雀園旅社,還將自己的姓名告訴了對方。一旁的圓表妹急了:「雪家人為什麼這樣沒記性,三年一災,五年一難,難道還不夠嗎?」說武漢方言的男人在白雀園旅社住了下來后,在街上信步走了一圈。愛遊戲的孩子們哪肯放過新的目標,齊叫一聲:「杭九楓回來了!」常娘娘馬上衝出大門,說武漢方言的男人險些被她嚇軟了腿骨。說武漢方言的男人是白雀園旅社開張以來入住時間最長的,剛來時他對常天亮說只住一夜,第二天中午,他又說再住兩夜。三天過後,說武漢方言的男人還不想走,還要再住三夜。常天亮沒有為難他,只是提醒說,若是在三年前,鎮反委員會的人早就找上門來了。說武漢方言的男人會心一笑,堅持住滿了六天。

第六天上午,說武漢方言的男人突然不請自來,悄然闖進紫陽閣:「咸安坊有個姓鄧的裁縫,你認識嗎?」

「鄧師傅是我家世交,你有他的消息?」

說武漢方言的男人脫下腳上的布鞋,要過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鞋幫,取出一封信,交給雪檸。再有幾個月,就是整整四年了。說武漢方言的男人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九月十日,頭天夜裏公安局的人集體出動,將武漢三鎮各條街上的暗娼明妓捉了個一乾二淨。從早到晚,街上儘是秧歌隊,所有人都在為人民**鼓掌。我這個人一向不識時務,愛說反話,見別人都叫好,我就隨口說,將妓女都捉光了,看起來做壞事的少了,但是強姦婦女等罪惡就會多起來。」因為這番話,他被人扭送到公安局。正在錄口供,一個據說是省**副主席的大官來視察,問他犯了什麼罪。他就將原話說了一遍。副主席將他看了幾眼,轉身告訴那些跟在後面的人,這位先生的話說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哲學問題。公安局的人很快將他放了。一路走到咸安坊,看看四周沒人,他忍不住罵了幾聲。本以為自己看清楚了,哪想到街邊暗處藏着一個人,而且還開口叫他教書先生。那一聲叫差一點將他的苦膽嚇破了,直到認出是鄧裁縫,心裏才輕鬆下來。鄧裁縫拿出一封信,說是給他太太的。到家后,他同太太一起打開信封,才明白鄧裁縫要他將當初由梅外婆轉贈給鄧裁縫的那張旗袍店的房契,還給梅外婆本人,或者是梅外婆的後人。從第二天起,鄧裁縫就失蹤了,那樣子有可能是投了江。那一陣投江的人很多,想走絕路的人,有些想法是不約而同的。店裏的人裝模作樣地找了找,就將這宗人口失蹤案丟在一邊,忙着將鄧裁縫的旗袍店改名為理想服裝廠。往日搶著給鄧裁縫倒洗澡水、捶背掐肩的夥計,將鄧裁縫鬥爭得最厲害,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廠長。「我將房契收起來一藏就是幾年,外面的局勢我看了三年多,你家的情況我也看了六天,這才敢拿出手!」

說武漢方言的男人慎之又慎。武漢那邊各種氣候都要早些,人民**意識到自己前些年做錯了許多事,已經在號召大家起來大鳴大放,有意見的提意見,沒意見的提建議,各方面的管束都放鬆了,這些年害怕遭到鎮壓不敢說的話,也有人站出來直言相諫了。可他還是堅決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名真姓,離開紫陽閣,他繼續向前到中界嶺,從那裏取道金寨,再到麻城,為了回到武漢,先要南轅北轍地繞上一個大圈。

送走說武漢方言的男人,雪檸小心翼翼地打開信,果然有一張房契。

雪檸很難受,身上一陣接一陣地起雞皮疙瘩。輪到雪藍看了,也是眼淚汪汪,面色嘎白。雪葒也要看時,雪檸對她說:「往後我們都沒有旗袍穿了。」

雪葒傷心不已,也不看書了,一個人在那裏悶悶不樂。常娘娘見了便勸她:「別人不做旗袍,常娘娘給你做。」

一句話剛說完,常娘娘就變了臉:「杭九楓來了!」常娘娘轉身就跑,正好在大門口將林大雨等人堵住,「小雜種九楓呢?莫以為只要跑得脫,我就生不下他!」林大雨板着臉,逼常娘娘讓開,他們有事找雪檸商量。

「我才不會上你們的當,傅先生都發話了,不讓動雪家的任何人,可杭九楓還是殺死了柳先生。來呀,誰比杭九楓還狠,誰就上來吧!」見有人想上前來拖自己,常娘娘順勢往門檻上一躺。林大雨剛要叫雪檸,雪檸已過來了。她輕輕地蹲在常娘娘身邊,還沒說話眼淚先出來了:「你是雪家的恩人,下輩子我一定要到你家來做用人。」

「這輩子能與你們一起過日子,是我的福分。主僕顛倒的事,哪怕是別人替我想,我也會害怕死後見不到梅外婆。」

「那我就投胎到你家,給你做女兒,好好孝敬你。」

常娘娘被雪檸輕輕扶了起來,回到裏屋去了。

在書房裏坐下來的林大雨等人還沒說話,雪檸已經開了口:「要是為綢布店的事而來,我這就答應,讓它國營化。」

「我們還要對你說明政策哩!」

「林區長的鐵匠鋪一定是榜樣,我們跟着學就行。」

「國營化是城裏的事,天門口只搞集體主義的合作化。」見林大雨的語氣中流露出少許不滿,雪檸反而勸他:「既然一家私營的都不留,那就說明政策是對大家平等的。所以,你們用不着在我這兒多費口舌了,我也想趁腦筋還靈活時,將柳先生留下來的氣象書多看幾本。」來的人互相看着,像是還有話,卻沒有人願意先開口。

「不集到一起就成不了一體。你們是想要紫陽閣吧?」聽了雪檸的話,林大雨率先承認,他們的確想這樣。「但不是為了成立合作社,而是要辦衛生所。衛生所專門做治病救人的善事,大家都覺得放在紫陽閣最合適。有雪家在這屋裏積了這麼多年的德,修了這麼多年的善,患了病痛的人來尋醫問葯時,老天爺也會暗中幫一把。」

雪檸說:「行了,用不着多說,我們只留幾間日常起居,其餘的全給衛生所。」

幾乎沒有商量,就達到了目的。大家都沒料到雪檸會如此爽快,反而心存憂慮地問她,會不會報告傅朗西。雪檸肯定地說,不會的,她們母女三個,加上常娘娘,有四間屋子就足了,能夠送給替人救死扶傷的衛生所,而不是空在那裏浪費,在天堂的所有先人都會覺得高興。這樣的回答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那一天,享譽西河的新絲想綢布店,被雪檸交給國家或者說是集體這件事,被人們在上街和下街大肆宣傳。雪檸沒有出門去聽那些暗地裏的咒罵聲。

衛生所的人搬進紫陽閣時,趕上了一九五六年的中秋節。

「天下草木,誰不是悲傷地送別最美麗的花朵才能結出果實。很想了解你們母女的近況。不過,即便不說,我也略知一二甚至七八。你們做得很對,根本不必回頭去看傷害你們的人是誰。如果被一條瘋狗咬了一口,難道你們也要趴下去反咬它一口嗎?世上一切都是好的,只要去愛它。」

雪檸在梅外婆死後第五年讀了她留下的第五封信。好像梅外婆已經同柳子墨在天堂相見了,後來的信里隻字不再提她一向口口聲聲所稱的柳先生。

「不洗澡的人,香水搽得再多也香不起來。」常娘娘坐在門口沖着掛在旁邊的衛生所招牌喃喃自語。將這話和梅外婆的信連在一起,雪檸不由得生出無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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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是一種易碎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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