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第二百五十章

「……原來腳下也會有門扉呢……」

嘶地,影月腳下的門扉在漸漸消失。適才從那裏掉下來的那扇門扉,看來似乎只是因為他不小心踩中的而已。

「難道說還是出不去嗎?是我猜錯了嗎……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克洵一直是那種性格的嗎?」

「是啊,我所知道的克洵就是那樣的性格。」

朔洵露出了有些詭異的表情,但是再也沒有說什麼。影月也沒有打算再進行第二次的說教,所以也沒有繼續說什麼話。

「話說回來,事到如今,為什麼你還是如此驚慌失措呢?」

「是啊,因為很多原因。」^

那完全是不能作為回答的答非所問。急急忙忙走了出來,同時影月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建議:

「……朔洵,我覺得你應該多進行一些作為人的修行比較好哪—」

聽見影月如此說,朔洵笑了起來。

「哦呀,你是在擔心我嗎,我可要多謝你了。」

「我、我才不可能關心你——」

正當這時候,一扇門扉噗地發出了亮光。

凝目所及,影月辨別出那光的源頭是由門扉上的燈籠之火所發出的。

影月靠近那扇變成紅褐色的、看來很結實的門扉,輕輕地推了上去。

——呼哇,乾燥而熾熱的風吹上臉頰。是夏天的空氣。而與此同時,沖入鼻腔的則是、鮮血與死亡的氣息。

「……呼、哈、哈哈哈哈—」

肆無忌憚的笑聲迴響在周圍。_

n面對面對峙著的是一個如同山岩一般高大的粗野男人,其身高與體型都是那對面的所少年遠遠不及的。正在放肆大笑的是那個男人。隨着那笑聲,高大男人的口中不斷地流出鮮血來。大概是哪裏的內臟被傷到了。但是那男人完全不顧這一點,依舊發自心底一般愉悅地不停笑着。

「……不錯的本事啊!你的本事真的變得很高明了哪,小子!這十年來,你每天每天都只是在思考如何殺掉我吧?」

少年唰地一聲抽出劍來。看到他的表情,影月毛骨悚然。那仿若深淵中的冥暗一般的瞳眸。沒有任何感情的冷漠表情。

——再給他一擊就能收拾他了。那男人的心裏也好像也很明白這一點,繼續說道:

「你這傢伙與我是一樣的啊!變得如此強,已經不能再被稱為『人類』了哦!你也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生活里去了。在你被別人殺死以前,你只會不停地殺戮別人。」

少年沉下腰來。那表情絲毫未變。

「你終於也走到我這樣的命運來了。就如同你來殺了我一般,直到你被其他怪物殺死為止。——那就是你的人生了!」

男人的首級,嗤地一聲,飛舞上天際。

……少年抬眼望向一望無垠的高遠夏空。慢慢閉起眼,彷彿要將所有的感情全部吞下一般,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少年的身高開始抽長。他的外形也從少年變為了青年,變成了影月熟識的男人。

左頰上的十字傷——那人是……

(燕青……?!)

景色,變了。

燕青的右手持着鮮血淋漓的劍,而他的左手,則是剛剛摘下的花朵。他將那花,供在了某個廢墟之前。

「……師父,我,終於要離開茶州了哦。」

燕青轉過身來,看向影月。不——他是越過了影月,看向別的某處的誰。

「我,已經發現了。晁蓋的話沒有錯。我跟那傢伙是一樣的。」

他低頭看向右手的劍。自從殺死那個男人的那一天起,從來不曾離身過的憑依之劍。

「我也知道,也有不必殺戮就能生存下去的路。但是我啊,卻假裝不曾發現過那條路。這是不可饒恕的事情。因為我,殺了那傢伙。」

侵犯了他那溫柔的家人們,還有將他的那些回憶與幸福的遠景破壞殆盡的那個如惡鬼一般的男人。

磨練自己的本領,伺機而動。緊追着,緊追着,緊追着。

……等到自己注意到的時候,自己也已經變成了那種能夠輕易且毫不留情地殺人的惡鬼了。

「若是拿着刀的話,絕對會殺人。就如同壞了的車輪一般,不能受到控制,真的已經不是人類了啊!」

右手的狂劍,正是惡鬼的證明。燕青變得太過強大,那是作為人類所不必要的強大。

「……但是我啊,從來不曾想要變成跟那傢伙一樣。只想作為人活下去。」

所以他決定再也不要提起劍來。所以他決定要守護茶州。

他覺得,自己跟晁蓋是不一樣的。

但那也許是晁蓋最後加諸於他身上的詛咒。燕青被困囿於晁蓋的話語之中,無法離開茶州——無法離開他師父的身邊。

就算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沒有了「師父」這唯一的約束,但是他對於自己仍然沒有信心。

「只要再拔一次劍,這一切就都完了,我一直是這麼想的。」

那是最後的一線。如果殺了晁蓋以外的人,那麼他就再也不是浪燕青了。

……那時侯,我真的沒有想過要拔劍的。我有自信不拔劍也能夠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就算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也沒有拔劍的必要。扁他一頓就能了事的。

但是,燕青卻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劍來。

那是心的選擇。

這莫非就是人們常說的「命運」嗎?

燕青笑了。那是影月非常熟悉的表情。「師父,我已經不要緊了哦。如果待在小姐身邊的話,我肯定能夠作為我自己生存下去的。在小姐面前,怎麼可能會變成殺人鬼呢?」

因為他想要回應那份信賴。

自己跟秀麗約定了,若是陷入一籌莫展的時候,就將秀麗殺了。為了不至於陷入這種狀況,燕青大概是會儘力去實現秀麗的願望的吧?那個再也不希望任何人死去的願望。若是這樣的話,燕青再也不必殺任何人了。

「人生這玩意兒,也不錯嘛!」

那把被鮮血染成赤色的劍自緊握的右手間鏘啷落地。燕青的唇邊鐫刻着笑意。

那詛咒,終於被解開了。

「所以,我要離開茶州了。」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州牧的話語聲:

「你若是與秀麗小姐一起的話,就不要想能夠出人頭地了。即便如此,你也願意留在秀麗小姐身邊嗎?」

「出人頭地什麼的,怎樣都好啦!」

燕青凝視着那廢墟。那裏是他曾經的家。曾經的幸福與絕望的地方。將這一切攪亂的「殺刃賊」,還有那之後,百無聊賴中將他們玩弄以消磨時光的茶朔洵。

在自己的遊戲中,究竟弄壞了什麼東西,他大概到最後的最後都不曾考慮過吧。

這也是、不論怎樣都無所謂的事情。

比起過去,更重要的東西存在於未來。

「——朔,我將會成為小姐的命運。」

就好像候鳥目標明確地朝着歸去的地方飛行一般,那種毫無遲疑的聲音。燕青的視線確實地注視着朔洵。

「我在將來的某一天裏,絕對會再去見小姐的。就好像小姐是我的命運那樣,我也會成為小姐的命運。你一定很羨慕吧?」

微微地仰起半邊臉笑了起來,那手裏握的並非是劍,而是那根常見的棍子。

「我會待在小姐身邊,以我自己決定的命運生存下去。我已經再也沒有空閑來管你了。——現在的我還得忙著作詩呢!」

與此同時,朔洵把他當作小傻瓜一般,從鼻子裏發出了嗤笑。燕青火冒三丈。

「說你這傢伙,不許笑!你來得正好,來教我些作詩的竅門!」

「你開什麼玩笑吧?比起教你這廢毛主義者,還不如教猴子比較快。」

「不要說這種白痴話!我肯定比猴子來得強一點吧!這大致上是跟廢毛沒什麼關係吧?!」

聞言影月覺得非常悲哀。燕青是真心這麼說的,於是讓他覺得更為悲哀。

「好歹猴子還會整理整理毛髮,換而言之,你連猴子都不如。不如給我從猴子開始重新做起吧!」

朔洵輕巧地揮了揮手,轉身欲行。

「——喂,朔。」

朔洵只是俯轉過半身,回頭過來。燕青粗魯地揉亂了自己的劉海。

「……你,知道嗎?為什麼你無法把握你自己的人生?」

朔洵只是看看燕青。

「你對小姐做的事情惡劣至極,不用說,我覺得你對小姐而言是這輩子她所遇到的最差勁的男人了。但是——這對你而言卻正相反對吧?我說你啊,好好想想吧!就算你活着的時候沒有好好想過,死了以後也該想想了。如果你不這麼做的話,真的只是一個傻瓜而已了。也枉費你與小姐相遇一場了。好歹你也該帶着小姐給你的東西去到那黃泉之地吧!」

朔洵這時候是何種表情,燕青並沒有看到。他只是仰頭看向那如同畫具畫出來一般的青青昊天。

不知從哪裏響起了二胡的音調。

「我也和你一樣,絕對不會放開我的手啊,朔。幫助了小姐,她感謝說『很喜歡』我,這是只有活着的傢伙才能享有的特權啊!」

在那音色的邊上,有着燕青的命運。

燕青睜開了眼睛,嘟噥了起來:「……該死的。我明明說了沒空管他的,卻不曾料到還是開始說教了啊……」

撐起上半身,只見那閃閃發亮的飾燈光芒在暗夜之中閃耀着。

每年都會做到的晁蓋的夢。但是,今年不一樣。大概,今後再也不會做到這種夢了。

遇到了秀麗與靜蘭的燕青,已經再也不會步上晁蓋的後塵了。

這前方是秀麗必然會走上的、長長的人生。

突然,他想起了適才夢中所見到的朔洵。

「你真是笨蛋哪—朔。比你好的男人,從今以後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啊!你難道沒有想過這事就去赴死了?」

那傢伙直到最後也沒注意到這點吧?

「的確,小姐很難把你忘懷,但是這也並非是因為你比較特別的緣故,而是因為,小姐對誰都很溫柔啊。」

「四

——王都,朝廷。

總算那些書簡方面的工作告一段落了,清雅為了讓房內空氣流通而打開了窗子。作為監察御史,他的工作堆積如山。雖說白天他是作了個冗官,但是到了晚上,就不得不廢寢忘食地將原本的工作給處理完,這是最近他每天都必須作的事情。不經意地看向窗邊,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讓他十分在意,原來那裏有盞小小的燈籠。

清雅很諷刺地揚起了唇角。

「真是白痴啊。難道說,那些死了的傢伙們還有什麼價值呢?」

就在這時候,突然門扉毫不客氣地被打開了。

「呀啊,清雅。你要不要代替皇毅來陪我喝酒呢—?一杯就好了,好不好?」

「……原來是晏樹大人。歡迎歡迎。」

清雅若無其事地將自己手頭的工作全部收進了抽屜。雖然眼前這人的官服凌亂不堪,臉上還帶着愛嬌的笑容,但是能夠這樣輕而易舉地進入滿是機密的監察御史辦公室的,只有那些擁有相應的實力與官位的人才可以。那麼代替自己的上司皇毅陪他喝上幾杯,也是有充分的價值。他不會抱怨。

下面的小官慌慌張張地準備了好酒奉上。

好像自己就是這邊的主人一般,晏樹坐上了席位。

「清雅,你覺得作為冗官,跟秀麗小姐一起度過的那一天天如何?還滿意么?」

「是啊,我都快吐出來了。」

清雅微微地笑了起來。這也是絕對不會讓秀麗看見的那種笑臉。

「但是你卻看起來比之前過得更生動活潑了哦!」

「是這樣的嗎?也許吧!那是因為,只要我一想到將那女孩子打倒的那一瞬間,就覺得心癢難耐啊。」

他的唇角勾起。清雅的一舉一動、就連他撩起那不經意落下的前發的動作,都是純粹的貴族樣子,而這種偉岸的微笑,也最稱和他這樣的男人。

「這裏啊,一直、從早到晚,我的腦袋裏儘是想着那傢伙的事情哦!」

「你就好像愛上了她一樣呢。」

「算是如此吧。究竟該如何做才能將她打倒,整天都只考慮這事也不會讓人覺得無聊。這與戀愛難道不相似嗎?若沒有這樣的樂趣,就無法讓我這麼做了呢。每天每天與那些白痴冗官們打交道的話可就讓人覺得厭惡了。」

「哎呀哎呀,秀麗小姐居然也被你這種意想不到的男人給盯上了呢。但是,要說她是那種會照顧人的好女孩吧,她卻又格外容易上那種廢物的當哪。沒辦法捨棄那種無用的男人,猶豫不決地留在他身邊——那樣的。茶家的二少爺就是這其中的典型哪。」

「請不要把我跟那種人相提並論。」

清雅不快地皺起了眉頭。

「我看了茗才寫的報告書,那種男人不管是死是活都一樣。反倒是死了更有價值。那男人白白活了二十九年,期間所浪費的金錢,少說也夠數年的國家預算了。將他傑出的祖父母與雙親送到那個世界裏去,只留下最正經的小弟,選擇了在那女孩面前很瀟灑地赴死的方法呢。若是他這麼做是為了勾引人家的話,我還好評價他幾句,但是那也不過是偶而不是嗎?」

「你可是把你想說的話全斗說出來了呢。」

「對於我而言,我才不會過那種人生哦。為了個女人去死,你不覺得這人腦子有問題嗎?」

「如果是我的話,我才不會選擇那種愚蠢的生存方式。我會借茶家之力向高位爬去。」

取過酒杯,輕輕地搖晃着。倒映在那其間的雙眸,卻是伶俐卻冷酷涼薄的冷淡。

「我可是要出人頭地的哦。我再也不會讓別人來左右我的人生。就算要將別人踩在腳底,我也要向上爬去。」

「就連我和皇毅也一樣?」

清雅對於回答有些許躊躇。

「……如果你們會那麼輕而易舉地被我踹下去的話,我早就這麼做了。」

「是吧?我可是很期待的哎。」

那是十分燦爛的微笑。皇毅也好晏樹也好,他們都是不惜用盡一切手段才得到今天這地位的男人。這是現在的清雅所無法企及的。

「若是那女子向你奉承拍馬屁的話,倒是麻煩了哪……你想要去見她對吧?莫非你很中意她?」

「呵呵呵,我的確是有些在意她。……算了,反正現在那傢伙還不到那種花言巧語的地步……」

「那要是被你打擊得潰不成軍一次之後,大概就會變得伶牙俐齒了嗎?」

「啊啊……大概也可能會有這樣的事吧?」

仿若驟然撥雲見日一般,清雅露出了與其年紀相符的茫然若失的表情。

「呃……我一心只想着要她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卻沒想過還會有這樣一種可能性……萬一她被我打倒了,卻是那種不哭鬧也不屈服的女人的可能性。」

清雅的瞳眸里閃耀着非常可怕的光芒。就彷彿是找到了命定的女子那般的愉悅。

「……若是這樣的話,不論多少次,我都要將她的身心打擊得粉粉碎啊!」

「你這表情好像是愛她愛到想要殺死她一樣呢。」

在清雅露出厭惡表情加以反駁之前,晏樹晃動着酒杯,繼續說道:

「事實上,你居然說『那個女孩子是個讓人不由得厭惡的對手』呢,這可是真罕見哪—她也讓你針鋒相對地想要擊潰她呢。即便如此,你卻從來不曾說過她『無能』之類的話。」

清雅噤聲。好像是有了自覺。

「就連李絳攸那樣的人都不曾將之當做對手的你啊。」

「……的確,比起李絳攸,我對她更為認真。」

「她肯定能夠成為你特別的對手的哦。你難道能夠否認,你就連現在也整日價地滿腦子裏都是小姐的事情?」

「是啊,我心跳不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哦。」

他那適當地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卻不曾讓晏樹退縮。

「如果她選擇與你開戰的話,那可是會一直持續下去的哦。不如你們相互都只考慮下比戀人更進一步的事情吧,不妨從長計議。你們肯定會成為彼此在生命盡頭的時候唯一一個會想起的對手的。看吧,比起那些情啊愛啊的,她更像是你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呢!」

清雅無精打采地嘆息。一口將酒飲干,不經意地瞥了晏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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