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

春來總是負啼鵑,披髮逃名一惘然!

除死已無銷恨術,此生可有送窮年?

丈夫不顧嗟來食,養母何須造孽錢。

遮莫聞雞中夜起,前程終讓祖生鞭。

這首詩,是個羈旅下士所作,雖然說不出什麼好處來,你看他滿腹牢騷,卻立志甚佳,在作書的這部小說里,他卻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呢。這人是皖中一個世家子弟,姓楊名杏園。號卻很多,什麼綠柳詞人啦,什麼滄海客啦,什麼寄廠啦,困廬啦,朝三暮四,日新月異,簡直沒有一個準號;因此上人家都不稱他的號,都叫他一聲楊杏園。

在我這部小說開幕的時候,楊杏園已經在北京五年了。他本來孤身作客慣的,所以這五年來,他都住在皖中會館里。這皖中會館房子很多,住的人也是常常擁擠不堪,只有他正屋東邊,剩下一個小院子,三間小屋,從來沒有人過問。原因這屋子裡,從前住過一個考三次落第的文官,發瘋病死了,以後誰住這屋子,誰就倒霉。一班盼望升官發財的寓公,因此連這院子都不進來,誰還搬來住。楊杏園到京的這年,恰好會館里有人滿之患,他看見這小院子里三間屋,空堆著木器傢伙,就叫長班騰出來,打掃裱糊,搬了進去。會館里也有人告訴他,說住不得的。楊杏園笑道:「我本來倒霉,不搬進去,不見得走運;搬進去倒落得清閑自在,住一個獨院子了。」

人家見他如此說,也就由他。其實這個小院子,倒實在幽雅。外邊進來,是個月亮門,月亮門裡頭的院子,倒有三四丈來見方,隔牆老槐樹的樹枝,伸過牆來,把院子速了大半邊。其餘半邊院子,栽一株梨樹,掩住半邊屋角,樹底下一排三間屋子,兩明一暗。楊杏園把它收拾起來,一間作卧室,一間作書房,一間作為好友來煮茗清談之所,很是舒服。一住五年,他不願和人同住,也沒有人搬進來。

說到這裡,正是三月初旬的天氣。北地春遲,這院子里的梨花,正開得堆雪也似的茂盛。窗明几淨,空院無人,對著這一捧寒雪,十分清雅有趣。楊杏園隨手拿了一本詩集,翻了幾頁,正看到那「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之處。忽聽見有人喊道:「杏園在家嗎?」楊杏園丟了書本望外一看,卻是他影報館里的同事何劍塵。連忙招呼道:「請進來坐,請進來坐。」何劍塵看見他桌上放了一本詩集,笑道:「你倒興復不淺,其實我們難得有這一天假期,應該出去逛逛才是。」楊杏園道:「何嘗不是呢!但是我就想不出一個消遣的地方來,二來我這院子里的梨花,正開到好處,多多賞玩一會,我覺比逛那龍蛇混雜的遊藝場,卻好得多。」何劍塵道:「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你消遣之所嗎?這未免矯情太過了。這樣罷,我來做個小東,請你吃小館子,吃完了,我們去看中國電影戲兒,好不好?」楊杏園道:「吃小館子我倒贊成,哪家好呢?這卻是個問題。」於是彼此討論半天,後來是何劍塵硬行主張,要到九華樓去。楊杏園道:「九華樓的揚州菜,倒有幾樣不含糊,就是地方窄小的不堪,老等沒有座位。」何劍塵道:「去早一點,總可以不至於等座位的。」楊杏園道:「吃館子要等座位,那也是個虐政。不過我常見一班吃學專家,越是窄小而又擁擠的地方,越是愛去,好像有什麼學問似的。於是開館子的人,他有展開局面的機會,也不展開了。」何劍塵笑道:「你能看到此層,也就於吃學三折肱了。」說說笑笑,不覺已是七點鐘,二人便坐著車子向九華樓而來。

楊杏園一進門,便覺油香酒氣,狂熱撲人。那雅座裡面,固然是烏壓壓的坐了一屋子人,就是雅坐外面,櫃檯旁邊,三三兩兩的包月車夫,有的拿著氈條,有的披著洋毯,排班也似的站著。楊杏園回頭對何劍塵道:「如何?我不說是無望嗎?」那柜上掌柜的,不待何劍塵回話,便道:「樓上有座位,二位請上樓罷。」何劍塵對楊杏園道:「且上樓看看。」二人上得樓來,見這三間單間,早放下了帘子,裡面杯盤爭響,人語喧嘩,鬧成一片。外面散座,四張桌子,也全坐滿了人,二人大失所望。正想下樓,一個夥計正從一個單間里出來,見了何劍塵,滿面堆下笑來道:「三爺,你好久不來了啊。」說時,順手搬兩張凳子過來,把他肩膀上的手巾拿下來,就是一頓亂擦。口裡說道:「您二位請坐,這單間已經在算賬,說話就得。」說到這裡,何劍塵正要問話,只聽見左邊屋子裡,一陣筷子敲盤子聲,噹噹的直響,意思是叫夥計,或者催菜。那右邊屋子裡又喊道:「夥計!拿花捲來。」這夥計接連答應了兩個喂字,轉身就走。楊杏園笑道:「這夥計的職務,要是叫我干一天,我必然肝腦塗地。虧他三百六十天,朝朝如是,居然樂此不疲。」何劍塵道:「什麼樂此不疲,也是為吃飯二字所迫罷了!好像夜靜更深,人家都睡的甜蜜蜜,我們還是睜著兩隻大眼睛,在那電燈底下,什麼內閣問題,什麼國會風潮,把人家瞎賬,正研究得個不了。擴而充之,彼此境況,都是一樣啊。」楊杏園道:「言歸正傳,你看還是等一等座位呢,還是另走一家。」何劍塵道:「我是幾天想吃這裡的松鼠魚和燒鴨炒芽菜。還是等一會罷。」楊杏園沒法,也只好坐下來等,不免用目光射到散座上去。只見西角席上,坐了兩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穿了一身的嗶嘰衣服,胖胖的臉兒,嘴唇上養一撮短鬍子,神氣很足。一個年紀輕些的,穿了一身西裝,戴了一副茶青色的克羅克斯眼鏡,頭上分發,梳得光溜溜的一絲不亂,雪白的一張臉,一根胡樁子也沒有。楊杏園正在打量他們,那個穿西裝的也回頭向這邊看來,他見了何劍塵,忽然站起來道:「何劍翁好久不見了。」何劍塵一看,原來是內務日報的主任凌松廬。便也站起來道:「久違!久違!」凌松廬道:「你是兩位嗎?我這席上正有兩個位子,這面坐罷。」何劍塵道:「不必,不必,各便罷。」凌松廬哪裡肯,再三再四,硬要何楊二人坐下,何劍塵沒法,只得坐上這邊來。大家介紹之後,才知道那位小鬍子系樟腦局局長,他的職務系在福建地方專辦樟腦事宜,姓江,名大化,是把南洋華僑資格來作官的。這時添了杯筷,凌松廬點的菜,一碗一碗送上來。凌松廬對何劍塵道:「我雖然是福建人,就愛吃江蘇館子,北京空有幾家閩菜館,全不是那一回事。劍翁對於江蘇館子,自然是內行了,請你點幾樣罷。」又對楊杏園道:「我們雖然初次見面,卻不必客氣,請楊先生也點一兩樣。」何楊頭裡少不得謙遜一番,後來點了幾樣燉鯽魚紅燒鴿子之類。不一時,飯畢,凌松廬在皮夾里拿出一支雪茄,一面擦洋火,一面吸著。吸了兩口,仰在椅子上,將右手大指食指,夾著雪茄,卻用中指不住的彈煙灰。抬頭望著江大化道:「吃過飯,哪裡去玩?」江大化道:「還是衚衕里走走罷。」凌松廬對何劍塵笑道:「你看如何?」何劍塵道:「我卻是一家相識的沒有。」江大化道:「過於客氣,這裡拐彎就是韓家潭,何不走走?」楊杏園看見何劍塵那個樣子,是有點動心了。因對他們三人道:「他處無不奉陪,逛衚衕我卻是個十足門外漢,那是要除外的。」凌松廬道:「要去自然大家同去,一個也不能少。」何劍塵道:「杏園!你就去罷。你不是說過,北京各級社會,連車夫聚會的小茶館,都得實地調查一下嗎?那麼,像這南北馳名的八大胡同,怎樣能不去一廣眼界呢?」江大化道:「包你去了一次,還想第二次呢。」楊杏園心裡想道:「果然這八大胡同,只徒聞其名,究不知裡面是怎樣一回事,不如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實地去調查看看。」他這樣一猶豫,何劍塵笑道:「沒有什麼問題,去罷去罷!」這時,夥計算上賬來,凌松廬搶著會了賬。楊杏園覺得決然而去,對不起人,只得隨著他們下樓。一行四人,出了九華樓,凌松廬的馬車,何楊的包月車,早都攏了過來。江大化對凌松廬道:「這一點路,我不要坐你的車子了,我們走了去罷。叫車夫在松竹班門口等如何?」何劍塵不覺失聲道:「呀!松竹班嗎?」凌松廬道:「這個呀字,下得可怪,我們非到松竹班玩不可!看是怎麼一回事?」何劍塵只是微笑,一聲不響。楊杏園對他們這些話,卻完全莫名其妙,只得低頭跟著他們走。

不一會,來到松竹班門口,江大化早一腳跨進大門。楊杏園見那院子拐角上,幾個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幾條板凳上,見他們進門,都站了起來,內中有一個人,忽然提起嗓子,喊了一個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如雷貫耳的響了出來,不由得嚇了一跳。看何劍塵他們,卻絲毫不為介意,楊杏園也就裝做沒事似的,跟了他們進院子。楊杏園一看,那些屋子,都是電光燦爛,素簾低垂。有幾間屋子,玻璃窗里的窗紗,掀起了一隻角,有幾張雪白的面孔,在那裡向院子里張望。這時跑過來一個穿黑袍子的,低聲下氣的對江大化道:「諸位老爺有熟人嗎?」江大化正要答話,楊杏園只見南屋子裡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罵那穿黑袍子的道:「飯桶!人也勿認得。」便走近了一步,笑盈盈的對何劍塵道:「今天是哪一陣風,把你何老爺吹來了?」凌松廬笑道:「今天是我把他拉來的,哪裡是什麼風。」那姑娘便笑著對凌松廬點點頭道:「謝謝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門口一邊,把一隻手高高的將帘子掀起。那姑娘就讓著大家進屋子。楊杏園在這個所在,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進得屋來,少不得四圍觀察一番。這屋子是兩間打通的,那邊放了一張銅床,上面掛著湖水色湖縐帳子,帳子頂篷底下,安了一盞垂纓絡的電燈,錦被卷得齊齊整整,卻又用一幅白紗把它蓋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擺了幾樣骨董。窗子下,一張小梳頭桌,完全是白漆漆的,電燈底下,十分的亮。小桌上面,一軸海棠春睡圖,旁邊一副集唐對聯,上寫道:「有花堪折直須折,君問歸期未有期。」上銜寫著「花君校書一粲」,下銜是「書劍飄零客戲題」。楊杏園想道:「原來這位姑娘叫花君。這副對聯,卻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邊,三面三張沙發椅,中間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邊一張小條桌,上面也有筆硯文玩之類,一個小鐵絲盤,裡面亂堆著上海流行的幾本雜誌。右角上一架穿衣鏡,鏡子邊一架玻璃櫥,桌後頭斜疊著一架綉屏。壁上除掛了四條繡花屏外,還有一副集唐的對聯,是「卻嫌脂粉污顏色,遙指紅樓是妾家。」楊杏園正在這裡觀察,一個三十來歲的娘姨,遞了一枝煙捲過來。他本不抽煙,但是拒絕不抽,一來不好意思,二來又恐怕犯了規矩,只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楊杏園燃煙,一面含笑問道:「貴姓?」楊杏園卻老老實實說了一聲「姓楊」。便一面偷眼看他們三人怎樣。他們三人坐下,自己也坐下。他們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問到江大化、凌松廬時,他二人卻隨便說了一個假姓。楊杏園心裡卻很奇怪,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說謊。這時花君和何劍塵坐在一張沙發上,耳鬢廝磨,正在那裡低聲軟語。凌松廬道:「好!你們那裡情話喁喁,把客都扔在一邊。」何劍塵笑道:「哪裡是什麼情話。我們是在這裡辦秘密交涉。」花君將何劍塵的大腿輕輕一拍,笑道:「啥個秘密交涉!亻奈又瞎三話四。」因指著楊杏園道:「你看人家多規矩!」何劍塵道:「人家是個十足清倌人,自然規矩了。」說到這裡,忽然門帘子掀起了半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倌人,探了半邊身子進來,叫了一聲「五阿姐」,看見有人又縮轉去了。何劍塵問道:「是誰?」花君道:「是梨雲老七。」何劍塵道:「你叫她進來坐坐。」花君道:「好,我去叫她來。」說著一掀帘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將梨雲推了進來。楊杏園一看,只看她一張鴨蛋臉兒,漆黑一條辮子,前面的劉海,梳到眉毛上,越顯得這張臉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華絲葛夾襖夾褲,真是潔白無瑕,玲瓏可愛,不愧梨雲二字。楊杏園在那裡賞鑒梨雲,梨雲也打量楊杏園一番,二人是不覺打了一個照面。何劍塵對楊杏園笑道:「我見猶憐,誰能遣此?」梨雲對何劍塵道:「亻奈說啥末事?」何劍塵指著楊杏園道:「這位老爺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我打算要做一個紅媒。」梨雲低頭一笑,順手在桌上碟子里,抓了幾粒瓜子,一粒一粒的望何劍塵身上拋來。說道:「亻奈格個人,總歸嘸不好閑話格。」何劍塵只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雲如此一鬧,要不然,楊杏園倒是真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忽然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進來,對凌松廬說道:「我在外邊剛剛出條子回來。在房門外頭,就聽見你的聲音,你怎麼不上我房間里去?」凌松廬道:「一進門,就被老五拉進來,反正遲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說到這裡,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陣大風,只吹得富扇格格的響。楊杏園一看手錶,已經九點三刻了。因對凌松廬道:「我看你們三位,還有得周旋。我是辦事的時候到了,不能奉陪。」凌松廬哪裡肯依。何劍塵原知道楊杏園今日沒事,但是看見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罷。因對凌松廬使個眼色,凌松廬只得放了。楊杏園一出房間,恰好梨雲在過廳里打電話,她見楊杏園出來,手上拿著耳機在那裡報號頭,眼睛卻望著楊杏園,對他點頭,微微的一笑。楊杏園被梨雲對他這一笑,心裡不免一動,也就一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車子,已經在門口等候。坐上車子,不多的路,就到了會館。

進得院子來,只見滿地雪白,都是梨花片。這時風已息了,天上的半輪新月,微雲淡抹,照著院子里,卻是昏暗不明。楊杏園不覺嘆息道:「咳!這花還沒開到三日,就被幾陣風颳得這樣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進得屋子來,長班跟著進來泡茶,順手遞了一封信給他。他拆開來一看,是同鄉會的知單,上寫著「明日為清明佳節,凡我旅京鄉人,例應往永定門外皖中義地,祭掃同鄉前輩,事關義舉,即懇台駕於上午八時前,駕臨會館,以便齊集前往為盼!皖中旅京同鄉會啟。」楊杏園想道:「同是天涯淪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掃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罷。」想到這裡頗有點詩興,便坐下來,拿一張八行來起草詩稿。卻只寫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樣春風兩鬢華」十四個字,老接不下去,便丟了筆,走到院子里來散步。那半輪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樹枝里,射在白粉牆上,只覺得凄涼動人。那樹上的梨花,一片兩片的,只是飄飄蕩蕩,在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來。楊杏園看見這種夜景,又不覺得了兩句詩,共十個字,是「殘枝篩碎月,微露滴寒雲。」下面正想描寫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著手,在梨花底下踱來踱去。這時大風雖然息了,不時尚有一陣一陣的微風吹過,偶然間風大一點,吹得那將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撲了楊杏園一身。覺得身上很有些冷,便進了屋子,喝一杯熱茶。自己不覺自笑道:「偶然閑一點,不自在一會子,做個什麼詩,這不是自討苦吃么?」又想道:「要是早兩年,在家裡閉戶讀書的時候,像今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幾首詩。這幾年干這新聞事業,風情完全是減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點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轉念道:「人家說妓女都是下賤不堪的人,像我看今日那個梨雲,就覺得小鳥依人,很是可愛。要在早兩年,我又要做幾首紀事詩了。」一個人坐在燈下,只是想,不覺已是十二點多鐘。想道:「這是何苦?睡罷。」便鋪床去睡。誰知上床之後,老睡不著,那梨花片,被風吹著,打在窗戶紙上,一陣一陣,聽得清清楚楚。忽然間何劍塵跑了進來,叫道:「杏園!杏園!貴客來了。」楊杏園一看,只見梨雲跟在何劍塵後面,走了進來,低了頭,只是笑。楊杏園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雲很熟,便牽著她的手道:「我這裡已經有個梨雲,你來了,卻是兩個了。」梨雲道:「還有一個在哪裡?」楊杏園指著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個么?」梨雲道:「你有了它,還要我作什麼?」撒開手就走。楊杏園趕緊就追,追到一個海邊上,梨雲就望海里一跳。楊杏園這一急非同小可,滿身汗如雨下,口裡只叫「救人」,叫了好久,無人答應。忽然睜開眼睛一看,原來還睡在床上,心裡還只是跳個不住。睡在枕頭上,閉目一想夢景,歷歷還在目前。再要睡時,又睡不著,看一看窗外,已經紅日滿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畢,早聽見那邊正廳上,人聲嚷成一片。就中有個嗓子最大的,一直嚷進楊杏園院子里來,說道:「楊先生起來沒有,今天我們一路出城去,好不好?」楊杏園往窗子外一看,原來是同會館住的徐二先生。這人歡喜趕熱鬧,遇著館里的合作事情,像撇蘭啦,湊份子唱話匣子啦,邀角打撲克啦,十回有九回是他領袖。他雖然是在眾議院當個小書記,館里的長班也叫他一聲老爺。他又專喜歡和闊人往來,很傳染了些闊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館的人,都和他起了個徽號,叫做徐二總統。會館里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動,若沒徐二總統在場,那就大大的減色。今日同鄉出城去祭掃義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滿會館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來了。楊杏園一見是他,只得答應道:「早起來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嗎?」徐二先生一面說著,一面走進來,說道:「我自然去,但是這遠的道,車夫伯拉不動。我昨日晚上,打了一個電話給王都統,問他借了一匹馬騎。這是阿拉伯種,又高又大,是王都統的坐騎,他的馬車,都捨不得這匹馬拉。他肯借給我,總算是十二分的情面。」徐二先生如數家珍的說了下去,很是有味。長班氣吁吁的跑進來說:「徐老爺,快些去,那王都統的馬夫說,小馬夫出來還馬,私自給你把馬拉來了,他並不知道。倘若都統知道了,他的飯碗靠不住,硬要牽回馬去。我說是徐老爺和王都統借來的,他說沒有這回事,都統不認得你,已經把馬牽去了。」徐二先生聽了,罵道:「混賬東西,胡說!」便罵著走了。楊杏園看了不覺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處鬼混。不如找黃別山兩個人一道,先走一步,省得一路胡纏。」因便走向黃別山屋子裡來。黃別山正把一個大燒餅,分作兩片,夾著一根油條,作一小卷,只望口裡塞。左手提著一把泥金壺,斟了一大杯黃茶放在面前。楊杏園道:「你這人飲食上太不講究,這樣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賺的幾十塊錢,作什麼用了?」黃別山笑道:「罷罷罷!我們不能和你們闊少比,清早起來,什麼牛乳點心,鬧個不清。」說著,把未吃完的燒餅一指道:「我每日清早,四個子兩套,也是一樣充饑。我是有名的黃癟三,越窮越名副其實。我們在上海鬧革命的時候,三個銅板,在湖北老館子里吃碗清湯麵算一餐,也過去了。」楊杏園笑道:「一招上你的窮話,就是一大堆,討厭已極。今天上義地里去,我懶和他們一陣,我們兩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黃別山道:「我本不願和他們一陣去,既然你來邀我,那我們就先走,但是我要實行不坐車主義。」楊杏園道:「來去三四十里,路太多一點,我陪你走到永定門,再雇驢子如何?」黃別山只得勉強答應,便吩咐了長班,鎖住房門,二人出了會館,向永定門而來。到了城門口,兩人各雇了一頭驢子出城。

這時,鄉村的柳樹,都已重青匝翠,村莊子上土牆裡面,一簇一簇的紅桃白杏,涌了出來,十分動人。村莊口上,有口井,井上有個打水轆轤,轆轤旁邊,一棵淺紅的杏花,開得非常的茂盛。一個鄉下婦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楊杏園把鞭子指著那婦人道:「我看他們真是圖畫中人,可惜她一點兒不知道。」黃別山笑道:「因其不知,此村婦之所以為村婦。若這班人都風流自賞起來,我們不必穿衣吃飯了。」他們騎在驢子上,說說笑笑,早抄上小道。見前面柳林里,現出一道白粉短牆。轉進柳樹林子,一個八字大門,便是義地的大門口。下了驢子,那大門裡的狗,聽得生客說話聲音,汪汪的吠了出來,隨後就走出一個庄稼人。他看見客來,料是來祭墓的,轉身就望裡面報告去了。楊杏園看這大門口,也掛了兩塊牌,一邊是「義園重地」,一邊是「閑人免入」,他心裡已覺得多此一舉了。走進門,看這個廳的牆上,橫七豎八,貼了許多布告。楊杏園一看,上面寫道:

為出示曉諭事,照得本義地,均系狀元,翰林,進士,員外郎,欽加一品街,巴圖魯,耀武將軍,大同府知府,直隸州,一切名人安埋之處,自應細心照應,本管理員接事以來,更慎重其事。隔村頑童,雞豬牲口,均須禁止入內,特諭爾園丁知之。此諭!

中華民國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義地管理員王印

楊杏園看那管理員字樣之下,還有一塊四方的朱印,一塊小的長印。仔細一看,方印是「皖中義地管理員」七個字,長印是「皖中義地」四個字。再要看那些布告時,裡面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身穿青夾袍,外套天青大團龍舊緞子馬褂。雖然不知這馬褂系同治年間的,還是咸豐年間的,可是兩袖郎當,寬大入時。他頭上戴了一頂瓜皮小帽,雖然不知是絲織品,還是棉織品,卻有些油亮,大概不是一年兩年的成績。他一張漆黑的臉,畫滿了皺紋,嘴上留了兩撒鬍子。他看見黃楊二位,早是一揖到地。楊杏園一想,大概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稱的管理員,便和他點點頭。那管理員道:「今天怎麼就只您二位來,還有那財政部的劉老爺,眾議院的徐老爺呢?」楊杏園道:「我們先走一步,他們隨後也就到了。」那管理員就將他二人往裡讓。楊杏園進來一看,這四周的短牆,倒是圍了很大一個圈子。進門是一片菜地,後邊全是高高低低的亂家。菜地和墳地交界地方,種了一排柏樹,一排榆樹和柳樹。柏樹不大很高,柳樹榆樹,卻已成林,那榆錢柳絮,在太陽光裡頭,正被風吹得亂飛。北邊牆下,一連有五間黃壁矮屋。中間有一個屋子,掛了一個蘆席帘子,旁邊還有一副半紅半白的春聯,大書「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大字。依著楊杏園的意思,便要過去祭墓。黃別山失聲道:「噯呀!我們真是大意了,怎麼一點兒香紙也沒帶呢?」楊杏園道:「香紙沒有也罷。反正我們對著死者磕一個頭就得了,我們不過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東西?」黃別山道:「不是那樣說,要有那清漿一勺,紙錢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隨隨便便磕一個頭,我覺得對於今天的來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墳本就是個迷信事,不用香紙,那就不合了。」楊杏園笑道:「這倒是你說得有理,但是這地方,哪裡去買香紙呢?」黃別山道:「那隻好等他們來了。」那管理員道:「您二位不嫌臟,就請到屋子裡坐著等罷。」楊杏園道:「不必,我們到柳樹底下去坐最好。我們可是口渴的了不得,請你給我們點茶喝。」那管理員道:「有,有。」便叫園丁,搬了一張三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桌子,和兩條搖動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樹底下。又親自拿了兩隻粗瓷茶杯,一隻瓦瓷壺放在桌上。轉身又忙著張羅開水去了。

楊杏園輕輕的對黃別山道:「像這一員倒是廉介一流,我看天下作官的,是不能比他再苦了。」黃別山道:「這種挖苦的話,留得報上批評總理總長罷,何必對他發這些議論。」楊杏園笑著望樹上一指道:「你看!」黃別山抬頭一看,只見樹上釘著一塊木牌,又是六言告示。上面寫道:「照得栽種樹木,所以保護森林。禁止他人攀折,一再告爾園丁。以後格外留神,莫負本員苦心。」楊杏園笑道:「這一位,關起大門來,大做其本員,卻不知道有多少員丁,還要他常常鬧告示。」黃別山笑道:「這和學生會的學生,在會場上自稱本席,都是一樣的意味。」說時,園丁提著一壺開水來泡茶。楊杏園問道:「你們有幾個同事?」那園丁翻著大眼睛,莫名其妙。黃別山道:「他問你有幾個夥伴兒。」那園丁道:「咱們這外面,還有一大片子地啦,忙的時候可真忙,總要七八個人,才忙的過來。閑的時候,就是我一個人也是白閑著。」楊杏園道:「這倒有意思。」正要慢慢的望下問,忽聽見外面人聲喧嘩,會館里的人,已經全來了。一群人的後面,挑著兩挑子祭品。那管理員左一揖,右一揖,大有應接不暇之勢。這時,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早忙成一團。

楊杏園要避開他們,便拉著黃別山向墳堆里走來。只見那裡西北犄角上,白楊樹底下,火光熊熊,有一個人在那裡鞠躬。楊杏園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同鄉學生,叫吳碧波的。因問他道:「為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裡鞠躬?」吳碧波嘆了一口氣,指著祭的墳道:「這裡面死的,是我一個同學。他家裡,只有一對白髮雙親,一個未婚妻,他因不願意和他未婚妻結婚,賭氣跑到北京來讀書。誰知他父親越發氣了,斷絕他的經濟,他沒有法,一面讀書,一面賣文為活。只因用心太過,患了腦充血的病,就於去年冬天死了。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可憐他千里孤魂,今天特地來祭弔一番。」楊杏園道:「一死一生,乃見交情。像你這樣,才算得朋友。」吳碧波道:「這墳都是我收拾的,你看如何?」原來這墳,全用蓬鬆的細草蓋住,很是齊整。墳面前,有一丈見方的一塊草地,有一株榆葉梅,一棵桃花。墳的左邊,還有一棵白楊樹。墳面前豎著一塊碑,上書「故詩人張君犀草之墓。」楊杏園道:「布置得好。」吳碧波道:「這兩棵花,是我早幾天新栽的,就算我的清明祭品。」楊杏園道:「好!這比只雞斗酒,慟哭故人之墓,用意還要深一層了。」吳碧波道:「咳!犀草!記得去年今日,我們還同在萬牲園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卻是我來祭你的墓。你常告訴我,倘若死了,那現成的輓聯:『生為誰忙?學業未成家已破。死虧君忍,高堂垂老子猶啼。』只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無字,就可自挽,誰知道這話真對了啊!咳!蔓草紊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說罷,不覺泫然泣下。這時,一陣風起,把那紙錢灰,吹得一丈來高,只是打胡旋,白楊樹葉子,瑟瑟的響個不了,楊杏園不免一驚。欲知他為什麼著嚇,請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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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通俗文學大家張恨水小說全集(套裝共3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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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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