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北岸的秋風,一天一天的涼冷起來。法政學校風潮解決以後,質夫搬回校內居住又快一禮拜了,鬧事的幾個學生,都已開除,陸校長因為軍閥李麥總不肯仍復讓他在那裏做教育界的領袖,所以為學校的前途計,他自家便辭了職。那一天正是陸校長上學校最後的一日。

陸校長自到這學校以後,事事整頓,非但A地的教育界裏的人都仰慕他,便是這一次鬧事的幾個學生,心裏也是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數的學生,當風潮發生的時候,雖不出來力爭,但對陸校長卻個個都畏之若父,愛之若母,一聽他要辭職,便都變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麼才好。這幾日來,學校的寄宿舍里,正同冷灰堆一樣,連閑來講話的時候,都沒有一個發高聲的人了。教職員中,大半都是陸校長聘請來的人,經了這一次風潮,並且又見陸校長去了,也都是點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為繼任的校長,是同事中最老實的許明先的緣故,不能辭職,但是各人的心裏都無執意,大約離散也不遠了。

陸校長這一天一早就上了兩個鐘頭課,把未完的講義分給了一二兩班的學生,退堂的時候對學生說:「我為學校本身打算,還不如辭職的好,你們此後應該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說你們不成樣子,那就是你們愛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現在雖已經辭職,但是你們的榮辱,我還在當作自家的榮辱看的。」

說了這幾句話,一二兩班裏的學生眼圈都紅了。

敲十點鐘的時候,全校的學生齊集在大講堂上,聽陸校長的訓話。

從容曠達的陸校長,不改常時的態度,挺著了五尺八寸長的身體,放大了洪鐘似的喉音對學生說:「這一次風潮的始末,想來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說了。但是我在這裏,李麥總不肯甘休。與其為我個人的緣故,使李麥來破壞這學校,倒還不如犧牲了我個人,保全這學校的好。我當臨去的時候,三件事情,希望諸君以後能夠守着,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沒有秩序是我們中國人的通病,以後我希望諸君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維持秩序。秩序能維持,那無論什麼事情都能幹了。第二是要保重身體,我們中國不講究體育,所以國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業,以後希望諸君能保重身體,使健全的精神很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們中國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學問。我們在氣憤的時候,雖則學問無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歸原,學問究竟是我們的根基,根基不固,終究不能成大事創大業的。」

陸校長這樣簡單的說了幾句,悠悠下來的時候,大講堂里有幾處啼泣的聲音,聽得出來了。質夫看了陸校長的神色不動的臉色,看了他這一種從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態度,又被大講堂內靜肅的空氣一壓,早就有一種感傷的情懷存在了,及聽了學生的暗泣聲音,他立刻覺得眼睛酸痛起來。不待大家散會、質夫卻一個人先跑回了房裏。

陸校長去校的那一天,質夫心裏只覺得一種悲憤,無處可以發泄,所以下半天他也請了半天假,跑進城來,他在大街上走了一會,總覺得無聊之極,不知不覺,他的兩腳就向了官娼聚集著的金鱒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門口,正在遲疑的時候,門內站着的幾個男人,卻大聲叫着說:「引路!海棠姑娘房裏!」

質夫聽了這幾聲叫聲,就不得不馬上跑進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子打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走了出來。質夫進房,看見海棠剛在那裏吃早飯的樣子。她手裏捏了飯碗,從桌子上站了起來。今天她的裝飾與前次不同。頭上梳了一條辮子,穿的是一件藍緞於的棉襖,罩着一件青灰竹布的單衫,底下穿的是一條蟹青湖縐褲子。她大約是剛才起來,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覺得蒼白,新梳好的光澤澤的辮子,添了她一層可憐的樣子。質夫走近她的身邊問她說:「你吃的是早飯還是中飯?」

「我們天天是這時候起床,沒有什麼早飯中飯的。」

這樣講了一句,她臉上露了一臉悲寂的微笑,質夫忽而覺得她可愛起來,便對她說:「你吃你的罷,不必來招呼我。」

她把飯碗收起來后,又微微笑着說:「我吃好了,今天吳老爺為什麼不來?」

「他還有事情,大約晚上總來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台來請質夫吸,質夫接了過來就對她說:「謝謝!」

質夫在床沿上坐下之後,假母問他說:「於老爺,海棠大人在等你,你怎麼老是不來?吳老爺是天天晚上來的。」

「他住在城裏,我住在城外、我當然是不能常同他同來的。」

海棠在旁邊只是獃獃的聽質夫和她假母講閑話。既不來插嘴,也不朝質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雙倒掛下的眼睛,盡在那裏吸一枝紙煙。

假母講得沒有話講了,就把班子裏近來生意不好,一月要開銷幾多,海棠不會待客的事情,斷斷續續的說了出來。質大本來是不喜歡那假母,聽了這些話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丟下了她,走近海棠身邊去,對海棠說:「海棠,你在這裏想什麼?」

一邊說一邊質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舉起了她那遲鈍的眼睛,對質夫微微的笑了一臉,就也伸出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見他兩人很火熱的在那裏玩,也就跑了出去。質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床去打橫睡倒。兩人臉朝着外面,頭靠在床里疊好的被上。質夫對海棠看了一眼,她的兩眼還是獃獃的在看床頂。質夫把自家的頭靠上了她的胸際,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質夫覺得沒有話好同她講,便輕輕的問她說:「你媽待你怎麼樣?」

她只回他說:「沒有什麼。」

正這時候,一個長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個七八個月大的小娃娃進來了。質夫就從床上站起來,走上去看那小娃娃,海棠也跟了過來,質夫問她說:「是你的小孩么?」

她搖著頭說:「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道。」

這樣的問答了幾句,質夫把那小孩抱出來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後間的房裏去了。后間原來就是乳母的寢室。

質夫坐了一回,說了幾句閑話,就從那裏走了出來。他在狹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陣,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便一個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館里去吃夜飯。這家姓楊的教門館,門面雖則不大,但是當櫃的一個媳婦兒,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質夫每次進城,總要上那菜館去吃一次。

質夫一迸店門,他的一雙靈活的眼睛就去尋那媳婦,但今天不知她上哪裏去了,樓下總尋不出來。質夫慢慢的走上樓的時候,樓上聽差的幾個回子一齊招呼了他一聲,他抬頭一看,門頭卻遇見了那媳婦兒。那媳婦兒對他笑了一臉,質夫倒紅臉起來,因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裏的人都認識他,他一上樓,幾個聽差的人就讓他上那一間裏邊角上的小屋裏去了。一則今天早晨的鬱悶未散,二則午後去看海棠,又覺得她冷落得很,質夫心裏總覺得快快不樂。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臉微笑,他心裏雖然輕快了些,但總覺得有點寂寞。寫了一張請單,去請吳風世過來共飲的時候,他心裏只在那裏追想海外咖啡店裏的情趣:「要是在外國的咖啡店裏,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婦兒拉了過來,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對口接送幾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錯了,我不該生在中國的。」

「請客的就要回來了,點幾樣什麼菜?」一個中年回子又來問了一聲。

「等客來了再和你說!」

過了一刻,吳風世來了。一個三十一二,身材纖長的漂亮紳士,我們一見,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艷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龐,澈酒的衣服,講話的清音,多有牽引人的迷力。質夫對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覺得自家在中國社會上應該是不能占勝利的。風世一進質夫的那間小屋,就問說:「質夫!怎麼你一個人便跑上這裏來?」

質夫就把剛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麼怎麼的待他,他心裏想得沒趣,就跑到這裏來的情節講了一遍。風世聽了笑着說:「你好大膽,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個人跑上班子裏去。海棠那笨姑娘,本來是如此的,並不是冷遇。因為她不能對付客人,所以近來客人少得很。我因為愛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紹的,你若不喜歡,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裏去找一個罷。」

質夫聽了這話,回想一遍,覺得剛才海棠的態度確是她的愚笨的表現,並不是冷遇,且又聽說她近來客少,心裏卻起了一種俠義心,便自家對自家起誓說:「我要救世人,必須先從救個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趕人不上,我就替她盡些力罷。」

質夫喝了幾杯酒對吳風世發了許多牢騷,為他自家的悲涼激越的語氣所感動,倒滴落了幾滴自傷的清淚。講到後來,他便放大了嗓子說:「可憐那魯鈍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樣,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儂未成名君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

念到這裏,質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着說:「海棠海棠,我以後就替你出力罷,我覺得非常愛你了。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點燈時候,吃完了晚飯,質夫馬上想回學校去,但被風世勸了幾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裏。那時候他還帶着些微醉,所以對了海棠和風世的情人荷珠並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講了許多義俠的話。同戲院裏唱武生的一樣,質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着說:「老子原是仗義輕財的好漢,海棠!你也不必自傷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貼一張廣告,招些有錢的老爺來對你罷了!」

海棠聽了這話,也對他啐了一聲,今年才十五歲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長袍馬褂,看得質夫的神氣好笑,便跑上他的身邊來叫他說:「喂,你瘋了么?」

質夫看看碧桃的形狀,忽而感到了與他兩月不見的吳遲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後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風世荷珠說話。

今晚上風世勸質夫上鹿和班海棠這裏來原來是替質夫消白天的氣的。所以一進班子,風世就跟質夫走上了海棠房裏。風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為風世在那裏,所以也跑了過來。風世因為質夫說今晚晚飯吃了太飽,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買了一塊錢鴉片煙,在床上燒着,質夫不能燒煙,就風世手裏吸了一口,便從床上站了起來,和海棠碧桃在那裏演那義俠的滑稽話劇。質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後,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煙盤的這邊,對面是風世,打側睡在那裏燒煙,荷珠伏在風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說話。質夫拉碧桃睡倒之後,碧桃卻騎在他的身上,問起種種不相干的事物來。質夫認真的說明給她聽,她也認真的在那裏聽着。講了一忽,風世和荷珠的密語停止了。質夫聽得他們密語停止后,倒覺得自家說的話說得太多了,便朝對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獃獃在那裏看他和碧桃兩人的視線接觸的時候,荷珠便噴笑了出來。這是荷珠特有的愛嬌,質夫倒被她笑得臉紅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對質夫說:「你們倒像是要好的兩弟兄!於老爺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兒罷!」

質夫仰起頭來,對獃獃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說:「海棠!荷珠要認我做侄兒,你願意不願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聽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就走到床沿上來坐下了。

質夫這一晚在海棠房裏坐到十二點鐘打后才出來,從溫軟光明的妓女房裏,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時候,質夫忽而打了一個冷痙。他仰起頭看看青天。從狹隘的街上只看見了一條長狹的茫茫無底的天空,浮了幾顆明墾,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氣上面。一種歡樂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質夫的心地佔領了。風世要留質夫住在城裏,質夫怎麼也不肯。向風世要了一張出城券,質夫就坐了人力車,從人家睡絕後的街上,跑向北門的城門下來。守城門的警察,看看質夫的洋裝姿勢,便默默的替他開了門。質夫下車出了城門,在一條高低不平的鄉下道上,跌來碰去的走回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氣,仰起頭來只見得一灣藍黑無窮的碧落,和幾顆明滅的秋星。一道城牆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盤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從遠處飛來的幾聲幽幽的犬吠聲,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輓歌的樣子。質夫回到了學校里,輕輕叫開了門。摸到自家房裏,點着了洋燭,把衣服換好睡下的時候,遠處已經有雞啼聲叫得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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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作家郁達夫作品典藏全集(套裝共四十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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