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載舟覆舟 上

第八章 載舟覆舟 上

商旅在營地外圍安頓下,離火堆最遠,這些人沒有帶帳篷,系好馬後就有人拿出氈毯往地上一鋪,想來晚上就這麼裹一裹湊合過去。衛方帶來的人都圍著火堆紮營,一宿營就派出人四下砍柴火,火要保持一個晚上不熄。火堆邊有兩個人守衛,外圍東南西北四個角各兩個人,都拿著兵器,一個時辰換一班。最靠近火堆是中軍帳,也就是衛方的住處,緊鄰中軍帳就是司制水影,中軍帳另一邊是軍官們的帳篷,而其他的士兵也只有一條氈毯裹裹的待遇。這一隊護衛共有一百二十餘人,都來自京城四營中的停雲營,此營先屬木世英,丹綾事敗后歸邯鄲蓼統帥,可謂久經訓練。京城四營駐紮在距離京師永定城東南西北各約一百里的地方,是守衛京城的最後屏障,也是蘇台王朝精銳所在。一紮營,站崗、巡邏、點火、埋鍋造飯,一切井井有條,待到吃過飯士兵們開始休息,衛方還在和幾個幕僚商量事。此時這群商旅一來,但聽馬嘶人喊。

水影這些天被連續行軍折磨得有氣無力,每天一宿營就像馬上睡下,幸好衛方也知道她這回受了不少罪,沒有大事不叫她過來。這日剛剛解開發髻,就聽到外面嘈雜的不正常,放下梳子扶著日照往外走。站在門邊正看到那些商人有的還在卸貨,有的已經開始喂馬,她走出去看了幾眼又拉住一個士兵問是怎麼回事。士兵將經過一五一十說了,那人皺眉到:「是主簿出來看過後向大人回的話?」

士兵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點頭道:「回大人話,正是如此,郡守大人聽說是行商就叫留下,說不定明天還叫她們跟著一起走呢。」

「也是到丹霞郡的?」

「主簿大人說起過,說是丹州人氏。」

她點了點頭,帶著日照回帳,也不說什麼,繼續梳洗,待到一切停當,日照忽然道:「女官,今晚讓我留在這裡吧。」

她抬起眼望了過去,日照一手放在劍柄上,身子站的筆直,頭卻微微低著,目光投在行軍床前。

「你——不放心什麼?」

「那商隊古怪。」

「哦?」

「她們自稱行商,到安城郡采貨。她們的馬匹都駝了大袋子,可我剛剛看過泥地上的馬蹄印,極淺,不象有大批貨物的樣子。另外,她們卸貨的時候神情也顯得輕鬆了些,若是那麼大的袋子都能單手提下來不見半點吃力,那就是高手,根本不用怕露宿郊外。」

她嫣然一笑:「你也看出來了。」

「女官——」

「丹州人氏,又是行商,當說不知道往返過這裡多少次,野獸也罷、搶匪也好,都該有所準備。我聽人說過,一般的老百姓都不怎麼願意和當官的打交道,所謂惹不起躲得起,這群人卻偏偏湊上來,我就覺得古怪,也著意看過馬蹄印。不過——」一縷難以捉摸的笑意在唇邊蕩漾開,緩緩道:「這就奇怪了——」

「女官的意思是?」

「你一眼能看出其中有古怪,我們的主簿大人和她們說了半天話反而不覺得有異樣,日照,你說這是什麼理由?」

「主簿大人是文官。」

「你不也長居宮廷之中。」

「女官!」

她坐在床邊一手仍拿著梳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忽然道:「你出去歇著吧。」

「女官,我不放心,讓我守在裡面吧。」

女子微微搖頭緩緩道:「出去吧,旁人看到了會以為我水影恣意妄為到行營之中還要尋歡。」

「可是——」

「行了,百來個士兵環繞,那幾個人縱有什麼古怪也不會輕舉妄動的。」

日照依然不放心,可見那人已經沉下臉,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倒退著往外走。他知道這人雖然已經落到聲名狼藉,其實卻是從來看重名聲的。從第一次在後宮見到她時就是這樣,那個年輕漂亮而又驕傲的文書女官,總是在皇帝身邊巧笑倩兮,可一離開君王的視力範圍就冷淡下來,常常沉著臉,看不透其中是悲是歡。

她曾對他說「一個人做事,可以瞞過天下人,卻瞞不了身邊最親近的人。而這最親近的人往往不是夫妻,不是父母,而是貼身的侍從。」她又說:「日照,我的事不瞞你,也瞞不了你,所以天下人都可以說我是非,只有你不可以。你若是叛了我,若是……若是讓我聽到什麼不中聽得東西是從你口裡出來的,我會殺了你。」

一步步倒退,行軍用的帳篷也就三五步,再慢一個眨眼也退到門邊。

他正要告退,那人突然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但聽外面傳來明霜的聲音,說的是「這邊走」「你在這裡等著」的話。

「衛方要見那些人么?」

自言自語了一句,突然下地道:「報郡守大人,說我過去問安。」

只不過用緞帶草草束髮,等水影趕到中軍帳時已經有一個陌生女子在裡面。衛方顯然還沒準備休息,案上堆著地圖、文書,架在筆山上的一支筆筆尖的墨還濕濕的。

見她進來,衛方做了一個「不必多禮」的手勢,示意她一邊坐下。她含笑欠身,一邊抬眼觀察那站在下頭的青年女子,見她舉止言辭間雖有些粗魯,不象受過良好教養的模樣,可神態從容,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半點猶豫惶恐之色。

那人正在說感謝話,說道這條路上這個時候本來很少有虎豹出沒,沒想到這次連連聽到虎嘯,她們人少,不由慌了等等。衛方一一聽著,隨後問起此人籍貫職業。那人也一一作答,自稱丹霞郡朱水州人,名初陽,家裡兩代都是商人,四處採購些藥品雜貨來販賣,一趟行程幾百里,也沒多少錢可賺之類。又說雖然辛苦利薄,好歹還能養家糊口,也就不作他想了。

他又問這人家中情形,有否成家之類。提到成家二字,初陽臉上微微泛紅,喃喃說自己東奔西跑,哪裡有好人家的青年肯跟著吃苦。衛方聽了哈哈一笑道:「我看你十分能幹,怎會無人欽慕。」

初陽自然笑著謙虛了幾句,也許是看出衛方平易近人,一開始的拘謹也消失了,和他愉快地交談起來。兩人從丹霞郡的分佈,談到當地民俗民風,一路又談到氣候條件等等。一說到天氣,初陽就重重談了一口氣道:「說到這個天氣,老天爺這些年還真不幫大家的忙。該下雨時候不下,不該下雨時候亂下。西面大旱,緊靠著白水江的地方都叫沒水;東面倒還過得去。」

衛方知道丹霞郡的東西分割點為丹霞山脈,也就是三關。初陽的意思就是三關以西大旱不斷,連白水江的水流量也降低了;流出清平關后,白水江接連幾個轉折,在丹霞、并州兩郡不斷進出,孕育了富饒的白水平原。但是白水平原最富饒處不在丹霞,而在有一次轉折后流入的永晉郡。白水江到了永晉郡不再曲折蜿蜒,而是一瀉千里,直到於東方入海。

他妻子是堂堂大司徒,掌管天下民生,但凡水旱之災第一個知道的就是地官屬。照容家三代地官,她是從小把「民以食為天」五個子掛在嘴上,只要哪裡報上來發生什麼天災**,她必定心情低落一兩天,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下,有幾次洛遠說她「這下不下雨是老天爺管的是,夫人少吃一頓就能感動上天么,要這麼有用,遠願餓上三天來代替夫人這一頓。」可這一年來這種情緒低落的情景看過兩三次,可沒有一次與丹霞三關以西大旱有關。

他心中犯疑,也就問的勤快了,本來只是扯家常,當下卻問起官員行徑,比如當地有沒有開倉方糧等等。不說到還好,一說到那人臉色一寒,連連冷笑道:「放什麼糧?別說放糧,整整旱了三年賦稅不見半點減少,還增了兩成;今年春天好容易盼到幾場雨,家家都趕著插苗的時候,官府又說要修什麼東西,將一家的勞力都拉了去服徭役。一開始的時候說是修關城,那也算了,好歹是保家園的事情。真去了一看,什麼修關城,是咱們丹霞郡郡守老爺修自己的官署。」

衛方見她怒不可遏,也挑眉道:「竟有此事?朝廷不是三令五申不得在農忙時抽徭役,只有修築要塞城防或者搶修大堤可以例外么。」

初陽突然笑了起來,像是嘲笑他天真。衛方跟著也自嘲的笑了笑道:「本官說的不對?」

她又是一笑:「對自然是對的。可丹霞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郡守說拉人就拉人,誰敢和她說什麼朝廷規矩。難道咱們這些平頭百姓還真能上京城告御狀?」

「難道就聽之任之,那叫百姓如何生活?」

「能熬就熬唄,真要熬不過去」,她抬一下頭,淡淡道:「就上丹霞山找山大王去。只要不怕死,還有什麼可怕的。」

第二天初陽這群人果然跟著衛方的部隊一起行進,據說也是緣於明霜的建議。這群人看上去都比較老實,平時落在最後面不聲不響的跟著,彼此之間也很少對話,一到宿營造飯搶著動手。相對活潑點的只有初陽,經常和士兵們打個哈哈,每日宿營吃飯之時總會求見一次衛方,說一些感激的話,噓寒問暖一番。每每停下腳步跑到路邊拔一些草說是藥材,小心翼翼放到袋子里,笑吟吟說窮人家沒錢請大夫抓藥,小病就自己吃點草藥對付過去。

日照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這些人,兩天山路趕得小心翼翼,片刻不離開水影身邊。反正山路崎嶇,騎馬也不能快跑,還要時時下馬步行,反而做得到形影相隨。只是旁人看在眼裡不免古怪,偏偏這次衛方外放所帶幕僚均是武官,所帶進身侍奉的也都是同性,只有水影一人例外。某一次有人對此嘀咕,衛方聽到了笑笑說宮裡出來的人,都習慣用宮侍,也都是叫人前呼后應伺候慣了,我那個女兒也如此。

第三日宿營是在山中一處平地,此時已經翻過主峰,接近山腳,道路比前兩天好了許多,更能陸續看到一些村落。士兵們忙著埋鍋造飯之時閑聊無事的水影爬到邊上的坡上眺望山景,日照自然一步不離的跟著,看到他三步並作兩步趕過來水影嘆了口氣道:「昭彤影昔日說我多疑,怎麼你也染上了。那些人真要下手,昨日前日就該動手了,如今接近山腳、村落又多,再動手豈不是可笑。你看——這底下就是個不小的村子。」

日照笑了笑說小心謹慎點總是好的。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望下山下那個村落,本來只不過隨便看看,可一望之下目光頓時被吸引住。看了一會兒,一拉日照:「你看這裡,看出什麼沒?」

他茫然搖頭。

「再看看,日照,我們到了好地方了。看仔細些,我瞧瞧當初教你的那些書忘了沒?」

日照笑了起來,故意嘆了口氣道:「女官要考我了,不知道通過了有沒有賞?」

她嫣然道:「賞什麼?太學院東閣過了都沒有賞呢。」

說笑著他往前兩步一手扶著樹榦探頭去看,約略一盞茶上下啊了一聲「這村子屋舍排列有花樣,像是——陣圖。」

「差不多了,然後呢?」

南斷山麓,布局猶如陣圖的村莊……他皺起眉將過去學的那些東西里但凡和行軍布陣、南斷山有關的東西過了一遍,突然一振,伸手指著底下居然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她大笑道:「想起來了?」

「雲門村!這是蓮鋒的故鄉雲門村,雲門慕度過一輩子的地方。」

「是啊,雲門慕十八歲下嫁蓮鋒,從此歌哭於此乃至葬於此,所以,那裡也是蓮鋒埋骨之所。」

日照用力點頭,但看她望著山下許久,喃喃道:「聽說雲門慕一生忠貞,連這裡的山川都因此有了靈氣。據說男子若是在雲門慕和蓮鋒的合葬墓前捧一把土,混在水中喝下,一生都會象雲門慕那樣節烈,只忠誠於一個人,致死不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兩人同時回首,日照身子一閃撲到水影面前將她擋在身後,一手抓住劍柄微微拉出一些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初陽後退一步不停的擺手:「沒什麼沒什麼,飯做好了,來請大人……」

她上前一步,從日照身後走出,淡淡道:「日照,退下——」又望著初陽一笑:「下人無禮,嚇著姑娘了。姑娘剛剛說什麼來著?」

「小的說……」小心翼翼看一眼日照,見劍收入鞘中,這才呼了口氣,笑道:「小的說大人剛剛說的風俗是真的。直到今天這南斷山西麓大小村落有男兒出嫁,做父母的都會到雲門村取一把土,成親那天放在交杯酒里喝下。」

「有用么?」

初陽看看日照,笑道:「這可不知道,不過都傳了幾百年還在代代相傳,總該是有用的。小的行商,遇到過幾個雲門村的人,他們說自雲門慕之後那麼多年,雲門村就沒有一個嫁出去男兒是改嫁的,更不要說背著妻子偷人,那都是這裡的水土養出來的。」

日照喃喃道:「真得這麼靈驗?」

兩個女子都笑出聲來,初陽擺手道:「鄉下人說來唬人的,少爺聽過笑過就是了,誰還當真啊。這忠心不忠心哪裡是喝點爛泥水就能養出來的,真那麼靈驗皇上還不把雲門村挖空了滿天下的臣民一人灌一杯下去,從此再沒有叛臣賊子,那多好。再說了,這忠心也得看值得不值得,要是做夫人的成日打男人,好吃懶做敗家賣兒,我要是男人,也爬牆。」

水影哈哈大笑:「說得好,便這句話,大姐還說沒有男兒傾慕么?我若是男人,定傾慕大姐這樣的女子。」

日照也訕訕笑了,跟著水影回了營地。

當夜三天以來日照第一次沒求著留在帳中守夜,伺候她梳洗完畢就告退了。水影反而奇怪,叫住了他說今兒怎麼突然不擔心起來了。回答是「剛剛她跑到女官身後我們都不知道,若是要下手我們一點防備都沒有,大概是日照多心了。」水影笑道:「原本如此,你兩日沒好好休息,去睡吧。」

然而,這夜她被腰痛痛得從睡夢中醒過來,連聲叫日照都沒人應,外頭守衛被驚動進帳說是好一會不見日照。她覺得奇怪,可又覺得三更半夜她一爬起來找人必定變得興師動眾,難免又要被人說閑話,也就作罷。

第二天一早起床號吹起,一睜眼日照象往常一樣在床邊拿著衣衫等她,神色里看不出什麼異樣,只有衣衫好像比昨日又髒了一些,臉色也有些蒼白。隨口問一句「歇得不好么」,換來青年一連苦笑說也不知道怎的睡了一會兒就醒,醒了就翻來覆去睡不著。說到這裡注意到女子的目光中滿是驚訝和狐疑,怔了下道:「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

「沒什麼」翻身而起,淡淡道:「終於要下南斷山了,這露宿山間的日子總算過到頭了。」

這一天午後一行人就到了南斷山腳,白水平原時候這些人也要和相伴兩天多的另一群人告別了。初陽說她們還要到永晉的郡治去一趟,要和他們分道了。初陽又一次前來感謝衛方几天來的照顧,最後道:「草民斗膽,敢問大人名姓。」

他微笑道:「本官西城.衛.方。」

「原來是西城家的夫婿。」

「本官的夫人名叫照容。」

初陽「啊」的一聲身子也跟著一震,顯然吃驚不淺,大概是沒有想到相處了那麼久又談笑風聲的人居然如此顯赫身份。然而,在另一邊,恰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眼睛的人卻也是一震,因為她居然沒有在這個青年女子的眼中看到半點波動,此時又聽初陽道:「原來是大司徒夫婿,請恕我等失禮。」

「無須如此。」

初陽又上下快速打量他一番,施禮告辭。帶著人走出十來步,突然回首嫣然一笑道:「西城衛大人,後會有期。」

這一笑,倒是嫣然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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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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