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驀然回首(1)

第十二章 驀然回首(1)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三年後,第二支船隊組建完成,定名為「美麗新世界」。這個名字暗含着祈願——他們將去的新宇宙是一個美麗的新世界。但一般人嫌這個名字太長,都簡稱「姬船隊」。六艘飛船的名字分別是:「萬戶」號、「夸父」號、「精衛」號、「赫拉克勒斯」號、「代達羅斯」號和「普羅米修斯」號,全是神話悲劇中的主人公。單從這些名字就足以嗅出此次行動的悲壯。

在已經成功建造過三十二艘飛船的基礎上,這六艘船實際可以建造得更快一些,不過姬人銳有意壓低了速度。關鍵還是那個無法破解的難題——母宇宙無法知道嬰兒宇宙的情況。這一次的冒險無疑是值得的,就好比青蛙在沸水中的奮力一跳,但在這一批飛船及六千名船員成功「失蹤」后,後續行動該如何進行?是否要傾地球之力,把成千上萬勇者一批又一批地送往這個無底洞?在姬人銳、楚天樂、魚樂水、羅格、葛其宏等「樂之友」執委層,這個問題還需要慎重討論。

六艘飛船的船長人選已經確定,他們是姬繼昌、田咪、卡普德維拉、馬鳴、奧格芙納、凱賽琳。巧合的是,六人中男女正好各半,中外也正好各半。不過這只是統計學數據而已,在姬船隊中,早就拋棄性別和國別的概念了。

六千名船員也已完成遴選和訓練。

飛船上除了盡量加大氫燃料的容量外,還準備了足以夠用十年的給養。船員們曾對一個問題產生過爭論:去新宇宙帶不帶武器。如果帶,那就勢必減少其他必需品的數量。另外,爭論還涉及某些哲理或道德上的因素——有些人認為,諾亞人作為新人類,應該從根本上遠離暴力。對於這個爭論,姬人銳用四個字就平息了:

「生存第一!」

最後決定帶少量輕武器,至少在對付外星食肉猛獸(萬一有的話)時能保持最低度的威懾。

此次為確保地球安全,二階真空的激發地放得非常遠,遠在冥王星軌道之外。好在現在有了九艘超光速飛船(包括原來的「宇宙蟲」號和「女媧」號和另一艘「幽靈」號,更多的蟲洞式飛船正在建造中),冥王星已經不再屬於遙遠的冥界。到了這年的四月份,一切準備就緒,姬船隊將在四月七號起航。這天正趕上中國的清明節和西方的復活節,這個巧合為這次行動賦予了一個隱喻:六千人將在一團白光中死去(從母宇宙消失),然後——但願——將在新宇宙中復活。

地球收到了「諾亞」號起航以來的第一份正式報告。

地球

聯合國安理會暨SCAC執委會

「樂之友」總部

「諾亞」號起航十三個月,在盲視狀態下飛行整一年,現在進行第一次停泊。根據天文測量,飛船此刻距離地球1.78光年,也就是說,飛船此段航程的全程平均速度是1.78馬赫,超過了飛船的最高設計速度。飛船的航向仍是正對大角星,角誤差不超過1'。我們已經根據星空圖對飛船參數作了校正。

飛船暫未收到地球的呼叫信號——也許永遠收不到了。但「諾亞」號將一如既往,每年向地球發送一次報告。

飛船休整三天後將再次啟程。第二段航程仍將採用盲視狀態,飛行一年後進行第二次停泊。

至於對空間收縮的考察,因為航程剛剛開始,尚未獲得有價值的信息。據我們估計,第一份有價值的報告將在一百二十年後,即飛船到達「海嘯邊鋒」時才能給出。

親愛的人類同胞,諾亞人愛你們!

附一千零三名船員的家書。

「諾亞」號飛船船長亞歷克斯湯利

報告執筆:賀梓舟

飛船紀年2年12月31日

地球立即回電錶示祝賀和慰問,只是,如果飛船一直採用同樣的速度趕路,地球的無線電波將永遠無法趕上「諾亞」號了。在相對論系統內,即使飛船速度非常逼近光速,地球所發的電波仍將以光速(相對飛船來說)趕上飛船。但如今的「諾亞」號是採用空間位移方式飛行,電波變成了兔子後面的烏龜,越跑離得越遠,除非飛船有長時間的停泊。

差堪告慰的是,地球上還能收到「諾亞」號發來的電波,還保持着這種單向聯繫。只不過存在着延遲,而且會越來越嚴重——比如說,「諾亞」號飛行一年後發來的家書,地球在二點七八年後才能收到,收信者只能了解飛船上一點七八年前發生的事。寫信時孩子三個月大,這邊讀信時,孩子已經兩周歲了。

媽,天樂哥哥、樂水嫂嫂,草兒侄女:

飛船的狀況,梓舟在工作報告中都有述及,我就不再說了。我們這兒一切都好,只是一直在盲視狀態下飛行,一年來舷窗外儘是一片黑暗。現在停泊了,又停泊在恆星的空當,飛船周圍一片空曠寂寥。我們只能觀看遠處的星空,與地球上看到的星空毫無二致。不過我們並不寂寞,一年中一直在學習,也就是所謂的「冥思默想」,也許明年再寫家書時,就能向你們報告在真空深結構領域的馬柳葉理論了。

向你們報告一個好消息,我生了一個男孩,這會兒三個月大了,是飛船上的首位小船員。他在人造重力下生活得很健康,在他心目中,環形地面、輻射狀重力和飛船對外界的封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飛船停泊后,我們讓他從舷窗里第一次看外面的星空,他非常興奮,咯咯笑個不停。真是個小把戲!他自打生下來后就成了全船人的生活重心,我們只好限定名額,每天只能有五十人來探視。也就是說,每個船員要二十天才能輪一次,很多人對此強烈不滿。他的其他三個媽媽當然不受這個限制,不過她們也會為分時不均而爭搶。另外還有雌猩猩瑪魯,每天賴在這兒不走,幾乎成了小天使的專職保姆。對了,前面忘了說,孩子的名字就叫天使,飛船上不再使用姓氏。

可惜小天使永遠見不到外婆、舅舅、舅媽和表姐了。不過,他一定認得你們。我每天都在對他念誦你們的名字,展示你們的照片。他永遠是外婆膝下親親的小外孫!

媽身體好嗎?年紀大了,女兒又不在身邊,一定要多保重!替我問姬伯伯、繼昌哥哥好。請哥嫂替我給爸爸上墳,在墳前替我多念叨幾句。代我問徐阿姨辛苦。飛船對家書的信息量有限制,不能多寫了。我想你們!

柳葉寫於飛船元年春節

天樂媽聽完女兒的家信,喃喃地說:「這會兒小天使已經過兩周歲了吧,柳葉這個糊塗媽,信中也沒告訴小天使的生日。」

魚樂水笑着說:「媽,我寫回信時問問,讓柳葉下封信中告訴咱們。」

天樂媽年歲大了,身體也很衰弱,但頭腦並不糊塗。她凄然一笑:「樂水啊,按這個速度飛的話,電波也追不上啊。咱們以後只能聽她說,沒法和她交談了。」

魚樂水看看丈夫,改口說:「那也沒關係。只要能經常聽到她的消息,咱們就放心了。」

天樂媽說:「小傢伙也可憐,一輩子關在那艘船上,小腳板兒永遠沒機會沾沾地氣。船上還等於沒有窗戶,一年裏就停船的幾天能看見星星。」

楚天樂說:「乾爹不是早就說過嘛,人自打生下來就罩着很多逃不脫的囚籠。不管怎麼說,柳葉和小天使逃離了災變區域的中心,應該比待在地球上多一分希望。」

媽媽沉默了很久,說:「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天樂、樂水,柳葉心裏不暢快呀。我從她的話里聽得出來。」

天樂夫妻沉默了。媽說得對,儘管柳葉在錄音口信中喜笑顏開,但話語深處卻似乎潛藏着鬱悶。這也難怪,他們已經過了一年的囚居生活,還要永遠這樣過下去。樂水笑着安慰婆婆:

「媽,你是太想念柳葉了,想得魔怔了。她的話里哪有什麼鬱悶?我看挺高興的。」

「水兒,你不用安慰我,我想得開。有點兒鬱悶也沒啥,只要活着就好,人哪,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哪時候能沒有個煎熬愁苦?我想得開。」

「對呀,這樣才好。」

「昌昌他們馬上就要出發去新宇宙了吧?」

「對,今天晚上零點正式出發。他爹媽乘『宇宙蟲』號到冥王星送行去了。」

「那也是一場生離死別呀,我知道,他們要走的路比『諾亞』號更兇險。不說它了。天樂,樂水,我年紀大了,老想往事。這兩天我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想回那個地方看看,就是咱娘兒倆第一次碰見水兒和她爹媽的地方,就是怕麻煩你們。」

樂水笑了,「那還不容易?下了山,只有幾十里,半個小時就到了,要去咱們這會兒就能走。天樂你行動不方便,留在家裏吧,我帶媽去。」

「不,我也去吧。我也想來一次舊地重遊。」

「可是,今晚的直播怎麼辦?」

「來得及。實驗是北京時間零點準時激發,但直播信號到達地球要加上五點三六小時的延遲,得到明天早上了。人銳大哥在那裏,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再說,即使……也鞭長莫及啊。」

「好,那咱們現在就走,草兒、徐嫂都一塊兒去。抓緊點,晚上能趕回來。」

直升機把全家人送到山下「樂之友」總部,那兒已經備好了車,因為一行人中有兩輛輪椅,準備的是中型客車。司機和徐嫂扶兩個病人上車,把輪椅安頓好,魚樂水讓司機回去了,自己開車。路上三人不免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話頭不多,只有草兒和徐嫂說個沒完。晚飯時分他們到了那個鎮子,魚樂水放緩速度,慢慢沿街開着。已經過去了四十三年,這兒變化不小,街上鋪面多了,裝修更華麗,但大的格局沒變,只是加油站被充電站代替了。麵包車在鄉鎮公路上緩緩開着,天樂媽忽然指著前邊:

「喏,就是那兒,那就是胡神醫的診所。」天樂媽笑着說,「雖然那是個騙子,但說起來多虧了他,要不咱娘兒倆也見不著水兒一家,見不著馬先生。」

「媽說得對,咱們真該感謝他。」楚天樂也笑着說。

現在那兒是一個玩具店,店裏滿滿當當地堆滿了廉價玩具,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在門外玩鬧,有男娃有女娃。魚樂水停下車,跳下來仔細端詳,「對,的確是這兒,媽你的記性真好。看,你當時坐在這個台階上哭,天樂你就在那邊,坐在一個藍色條紋的行李包上,沒心沒肺地吹泡泡。」

草兒聽見了,「媽,我也要吹泡泡!」

魚樂水笑着直搖頭,「想來也可嘆,天都要塌了,小孩兒們的玩法兒還沒變。草兒你來,我帶你去問問店裏有沒有泡泡水。」

魚樂水領着草兒進了玩具店,店裏這會兒沒有其他顧客,她同女店主拉了一會兒家常,捧著泡泡水出來,不是一瓶,而是一大捧。「媽,店主說那個胡神醫早就離開這裏了,現在生死不明,按年齡看恐怕不在人世了。」徐嫂問她買這麼多泡泡水幹啥,魚樂水說,「難得故地重遊,我想請這群孩子和草兒一塊兒吹泡泡,讓草兒玩個痛快。」她喚過門前的孩子,每人送一瓶泡泡水,孩子們高興地接受了禮物。「來,草兒,和哥哥姐姐們一塊兒吹,看誰吹得最大!」

七八個孩子一塊兒吹,弄得滿天都是五彩繽紛的泡泡,趕得上一台專業發泡機了。幾個大人,包括輪椅上的天樂媽和天樂,還有魚樂水、徐嫂和女店主,都高興地為孩子們喝彩加油。吹了幾輪后,優勝者的頭銜明顯落在一個女孩頭上,不知是什麼緣故,她吹的泡泡不僅比別人大,停留在吹管上的時間也比別人長。在大人的誇獎下,她越吹越來勁兒,很快她又吹了一個大泡泡,她吹得很專心,很小心,泡泡顫顫巍巍地變大,在重力作用下變成扁球形,七彩光芒在泡泡上輕快地流動。魚樂水不由得想起,當年天樂吹泡泡時也是這樣專心。草兒高興地拍手:

「姐姐吹得最大!你是冠軍!姐姐你可勁兒吹,把它吹成最大最大的!」

一個調皮男孩不服氣,悄悄走過去胳肢那個女孩。女孩怒目瞪眼地警告對方,但為了不放棄眼下這個「最大最大的」泡泡,又不敢劇烈反抗。她終於被那個男孩胳肢到了,忍不住想笑,又趕快憋住,吹管上的泡泡也隨着她的噴氣憋氣而先脹后縮,最終迸然破裂。女孩氣惱地說:

「你耍賴!耍賴也是我贏!」

草兒為她幫腔:「對,就是姐姐贏!」

就在那個大泡泡在吹管上脹縮時,楚天樂忽然呆住了,一道通天徹地的電光陡然劃破腦中的迷濛。他緊緊盯着那個泡泡,思維乘着光波追趕它的脹縮,把它分解成一幀幀的慢動作畫面。他的思維進入了時空的深處,來到宇宙誕生的時刻。他覺得自己突然悟到了那個終極答案,只是,連一向自信的他也不敢相信——這就是答案?它太簡單了,簡單得像眼前這個七八歲男孩的嬉鬧。一場塌天災難的緣由不可能這樣簡單!但它又分明是對的,只要把這個答案填在九宮格的中心,一切疑點就都順理成章地得到了解釋。

沒錯,這應該就是答案,因為宇宙本來就是按最簡單的規則演變的。

當年哈勃發現宇宙膨脹時是否也有過同樣的自我懷疑?因為「真空能夠膨脹」是個全新的概念,在他之前沒人想到過。那時(及後來很長時間)人們並不知道真空有深層結構,認為真空就是完全的空無,那麼,說「空無」膨脹有意義嗎?空無能夠膨脹嗎?膨脹的空無能克服星體的慣性,帶着它們一塊兒「向外運動」從而產生宇宙學紅移嗎?或者反過來說,如果星體的慣性本身就是紮根於本域空間,那這種關聯是如何實現的?在當時的科學水平上,這些都是合理的懷疑,但宇宙並不在乎這些懷疑,它只管按最簡單的方式,徑自膨脹下去。

魚樂水偶然回頭看見丈夫的表情,立時驚呆了,此刻他的病容被發自內心的光輝所照亮,變得生動鮮明。這種表情在火葬台那一夜顯露過,在丈夫發現「密真空」秘密時顯露過……她聽見丈夫低聲說:

「樂水,我想我找到最終答案了,人類有救了。」

衰弱的天樂媽一直仰靠在後排座椅上看孩子們吹泡泡,但兒子這句低語她聽得非常清楚。她趕忙支起身,急急地問:「天樂你說啥?你是不是說,天不會塌了?要不就是有辦法救它?」

楚天樂顧不上回答,他還陷在自己的思路中。忽然他急急地喊:「樂水,快通知總部,通知姬船隊立即停止激發!用不着冒險到新宇宙去了!」他努力欠身看看汽車儀錶盤上的鐘錶,焦慮地說,「不,現在是七點三十五分,肯定來不及了。那兒距地球五點三六光時,等電波到達那邊已經是零點五十七分,激發早就完成了。」

他目光如火,口中不停地喃喃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忽然,他腦海中靈光閃現,眸子一亮,斷然地說:「有辦法了!樂水快通知總部,讓一艘『小蜜蜂』儘快來接我!同時命令『女媧』號儘快做好點火準備!快點!」

魚樂水立即按他的吩咐做了通知。等魚樂水通知完畢,他才向妻子解釋:「根據『諾亞』號的工業性試驗,這艘類型飛船的平均速度可達一點八馬赫。這樣的話,五點三六小時的航程只需二點九八小時就能抵達,比電波快二點三八個小時。即使加上飛船點火前的一小時準備,也能提前半個小時趕到。時間非常緊迫,現在只有拼一拼了!」

他們立即上車,開到鎮外的空曠地,等著「小蜜蜂」到來。在等待過程中,楚天樂一直沉默著,眉峰緊蹙,口中下意識地呢喃,他是在考慮此後行程的所有細節。天樂媽知道兒子的脾性,這時悄悄地待在後排,把草兒攬到懷裏,以免打擾他。魚樂水過去,輕聲告訴婆婆,自己要陪丈夫去冥王星,其他人留在這兒,「樂之友」總部馬上會派人來接應。

「樂之友」的工作速度一向驚人,十四分鐘后,蒼茫天幕上出現了淡藍色的噴焰,是「小蜜蜂」來接他們了。很快,「小蜜蜂」疾速升空,以四萬千米的時速向南向上飛去。五十六分鐘后,夫婦倆已經坐在「女媧」號的駕駛室里,這比楚天樂預計的時間晚了十分鐘。此時,飛船已經完成了啟動前的準備,並設置好了盲飛程序。雙方沒有握手寒暄,飛船關閉密封門后立即點火,進入最高速度,觀察窗頓時被混沌籠罩。進入正常飛行后,船長斯科特才走過來同楚氏夫婦握手,導航員也過來打了招呼。船長對楚天樂說:

「楚先生,我計算過,即使飛船全速飛行,恐怕也來不及。因為我們不能一直保持盲視狀態,那會撞上他們的,至少在抵達前半個小時,就得轉換為斷續飛行狀態和常規動力狀態。」

「不必過度小心,剩五分鐘航程時再停!這麼遠的距離,你即使瞄準他們開過去,也不會恰好就碰上的,提前五分鐘停船就足夠安全了。停下后,先不要花時間尋找他們,而是要立即發電重複剛才的通知。我計算過了,這樣,他們將在激發前十到十五分鐘收到我們的電文。」

船長心算了一下,點點頭,「對,是個好主意,用這種超光速飛行加電波的接力跑,有可能趕得上。」

他對程序作了必要的調整。「女媧」號在盲飛狀態下與整個宇宙隔絕,無法測量當下的船速,只能依照「諾亞」號的實驗資料,按平均速度一點八馬赫來設置。至於方位,只能按眼下的星空圖來設定。調整后,飛船將一飛到底,船長無事可幹了。楚天樂說:

「趁這個空當,咱們到活動大廳去,講講我的新發現吧。所有船員都去。時間太倉促,也許推理中有致命的硬傷,希望大家集思廣益,找出有硬傷的地方。」

十五名船員在大廳中集合,楚天樂開始講述。他說,他和乾爹、亞歷克斯等人共同建造的三態真空理論一直有一個最大的罩門,那就是引起宇宙收縮的動因不明,但只要這關鍵的一點弄不清,三態真空理論最多只能算是半經驗理論,缺少堅實的基礎。現在,藉著一個小女孩吹的氣泡,他終於找到了動因。

眾所周知,宇宙學中有一個著名的暴漲理論。其實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暴漲急停理論。在宇宙爆炸的極早期(10~-35秒),由於反引力的作用使宇宙暴漲。這個階段極短,到10~-33秒即以急停結束。此後反引力轉變為正引力,宇宙進入溫和的膨脹,直到今天。

可以想見,暴漲急停使宇宙產生了疏密相接的孤立波,它是否能影響今天的宇宙呢?「為了直觀,還是舉一個二維的例子吧。」楚天樂說,「假如上帝站在一個氣球的中心吹氣,使二維球面溫和膨脹。現在,上帝不經意間猛烈地打了一個噴嚏,震波從球心同步傳到球面,造成整個球面的同步暴漲,形成一個孤立波。如果球面世界沒有更高維,那麼這個孤立波就會隨時間逝去,不會留下任何漣漪。但實際上球面世界處於更高維度中,那麼,球面的孤立波肯定會在三維空間內造成擾動,造成三維的孤立波。後者將在三維世界的邊界反射,回掃到二維宇宙中。這時對二維世界的生物來說,空間收縮就憑空出現了!把這個例子外推到我們的三維宇宙……」

魚樂水說:「真空深層結構就是我們這個空間的第四維?」

「對。」

「宇宙誕生時的暴漲急停在第四維造成了孤立波,它在第四維邊界反射,回掃到三維世界,於是我們的宇宙就憑空出現了收縮?」

「對。」

「那麼,在這個密波之前是否應該有一個疏波?你想嘛,暴漲、急停——這兩個過程會產生一個疏波,然後是一個密波。」

「不,次序反了,疏波應該在密波之後,是宇宙邊界的反射造成了次序的反演。而且在多次反射之後,它的延續時間也被離散化了,原來只有10~-33秒級別的孤立波,現在已經拉長到至少四五十年以上——但我想,它的拉長也是有限的,也就在百年級別吧。所以,」楚天樂語調緩慢地對聽眾宣佈,「如果我上面的推理沒錯,那麼宇宙的急劇收縮恐怕快要到達峰值了,此後是下行的半周期,收縮率將逐漸變小,直到恢復為標準真空,然後轉為時間相等的急劇膨脹。等這兩個孤立波過去,宇宙就會恢復為原來的溫和膨脹。」

「所以——天根本就不會塌?」

「對的,老天爺只是打了一個尿顫。」

魚樂水對丈夫苦笑。原來只是上帝的一個尿顫!所謂塌天災難只是一場虛驚!聽說姬人銳在平息萬人自殺時曾說過類似的比喻,當然那只是他玩的空城計,沒想到他竟有幸而言中。難怪這會兒丈夫要急巴巴地往冥王星趕,人類安全無恙,已經不用進行那個冒險了。楚天樂說:

「宇宙創生以來,他老人家肯定已經打了多次尿顫,只是那時沒有科學儀器,甚至沒有文明,沒有智慧種族,所以這樣的尿顫一直不為人所知。」

「那麼,兩次尿顫之間的間隔是多久?」

「只有等收縮結束,得知這個孤立波波峰的準確據,才能反算出波間距。它肯定是隨多次反射而越拉越長的,眼下我只能按收縮率的加速度給出一個粗略的估算:這次尿顫與上一次的間隔大約是十萬年的數量級。」

所有聽眾啼笑皆非。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啊,在災變的沸水劈頭澆來時,全人類曾奮力一跳,在短短二十八年間弄出了遮陽篷技術、氫聚變技術、人蛋技術、二階真空激發、蟲洞式超光速飛船、嬰兒宇宙……現在,原來根本沒有災變,這只是上帝的一次噴嚏、一個尿顫,馬上就會天下太平。這當然是喜訊,天大的喜訊,但這個喜訊也帶着內在的殘酷性——讓人類的偉大努力成了滑稽表演。楚天樂補充一句:

「樂水你可能記得,我乾爹曾對『人類中心論』的變相復活抱有疑忌,即使在我發現它是全宇宙同步膨脹之後,乾爹的疑忌仍未完全消除。因為人類中心論雖然在空間軸上消除了,但仍盤踞在時間軸上——在宇宙誕生的百億年中,恰好在人類有能力觀察暴縮災變時才出現暴縮,是不是太巧合?但現在呢,一切疑忌都消除了。這道孤立波無疑掃過宇宙多次,我們只是適逢其中一次而已。還有泡利,他雖然沒有發現『暴漲急停』的機理,但他早就說過,他不相信全宇宙暴縮會一直持續下去,懷疑理由很簡單,就是一句中國的古語: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凡是發生得過於迅猛的東西,常常會同樣迅猛地結束。想到這些,我由衷欽服乾爹和泡利無與倫比的直覺。」他問大家,「大家認真想一想,我的推理有硬傷嗎?」

眾人努力思索后緩緩搖頭,楚的新理論清晰流暢,無懈可擊。斯科特船長的思維比眾人快一些,想到了由此延伸的一個問題。他謹慎地問:

「咱們的蟲洞飛行技術是建立在密真空之上的,而且要求收縮幅度超過臨界點。如果密真空消失,那麼……」

楚天樂苦笑:「你說得完全正確。密真空消失后,蟲洞技術將成為屠龍之技,不再有用處,而眼下這個燦爛的超光速時代也將一去不返——不,準確的說法是:人類得耐心等到十萬年後,它才能返回。」

喜訊突然變成噩耗,周圍氣氛滯重,尤其是對於這群超光速飛船的船員——他們馬上就要失業了。斯科特苦笑,喃喃地說:

「是這樣……我倒但願宇宙暴縮不會結束啊……」

但不管怎樣,既然宇宙不再塌陷,嬰兒宇宙激發試驗就該停止,那是絕境之下的瘋狂賭博,賭注是珍貴的六千條生命和六艘蟲洞式飛船。至於能否來得及中止它,一會兒就見分曉了。

預定的飛行時段快結束了,大家結束討論,各自回到崗位上。駕駛艙的三個人擔心地等待着,他們能否及時叫停姬船隊的行動,取決於盲飛結束后飛船的定位是否準確,只要與實驗現場有十五光分以上的誤差,姬船隊就來不及收到這邊的電文了。但在盲飛狀態中他們完全無計可施,這是超光速蟲洞飛行的最大罩門。

鈴聲響了,預定的兩小時五十五分鐘的飛行至此結束。飛船平穩地瞬停,觀察窗中立即出現了深太空的寂寥圖景,也能在不算太遠的地方看到糖漿顏色的冥王星和它的三顆衛星,這說明飛船降落地點定位基本準確。船長按楚天樂事先的交代,立即開始對姬船隊的呼叫。導航員也迅即開始對星空坐標的測量,半分鐘后,他欣喜地說:

「船長!飛船定位基本準確,姬船隊大約距我們十五光分之內,準確點說應該是十三光分吧。」

船長和楚天樂夫婦欣喜地點頭,然後是等待。等待令人發瘋,距零點還有十五分鐘,十分鐘,五分鐘……通話器仍然冷漠地保持寂靜。現在已經過了零點,船上眾人的心都開始下沉。令人欣慰的是,他們雖然沒收到迴音,但也沒發現閃光,不過,在零點爆出的閃光要傳到這裏應該是十三分鐘之後了。此刻無法可想,只有等待。對姬船隊的呼叫肯定已經沒有用處了,不過呼叫仍在堅持。零點五分,零點七分,零點十一分……

2

在冥王星繞日軌道之外的某處,六艘飛船船艏朝外聚在一起,已經做好了同步激發的準備。飛船外圍佈置有十二個袖珍飛行器,攜帶着攝像機、輻射監測儀、光度儀等設備。它們距離飛船有一萬千米,即在預計的真空空洞之外,因為估計此次激發的球半徑尺度不會超過五千千米。為姬船隊送行的人們,此刻已經乘「宇宙蟲」號和「幽靈」號離開激發點,停泊在兩萬千米之外。因為這次是短途飛行,這兩艘飛船的載客量可以大大增加,但也最多只能裝載六千人,所以船員的送行親屬只能每家來一人。由於可以想見的原因,她們多是乘員的母親,所以兩艘飛船基本成了純女性的世界。姬人銳夫婦倒是都來了,因為姬人銳是作為「樂之友」的官方代表,不佔家屬的名額。

周圍是無邊的黑暗,遙遠的太陽有氣無力地閃耀着,就像夜空中一隻弱小的螢火蟲。其他星星則顯得比往日明亮,也不再因大氣而閃爍。因為沒有大氣的散射,它們似乎一下都小了不少。小小的冥王星帶着更小的三顆衛星,以五十九億千米的半徑繞太陽巡行,此刻正趕到這裏,但距激發點也超過十萬千米。冥王星是個冰封的岩石星球,表面佈滿固體的氮、甲烷和一氧化碳,它已經被地球天文界開除出行星隊伍,被冠以「矮行星」這樣有失尊貴的名字。通體透明的飛船把內部燈光傾瀉到黑暗的太空中,就像六顆璀璨的鑽石。有時飛船會冒出兩團或四團淡藍色的火焰,那是飛船在用常規動力進行位置微調,以保證六艘飛船的相對位置。

此次實驗規模遠小於上次,如果單從安全考慮,其實用不着放到五十九億千米外的遙遠太空。樂之友科學院看中的是這裏的微重力環境。這裏的太陽引力已經非常微弱,冥王星的引力同樣微弱,飛船隻要做少量的姿態調整就能保持恆定的空間坐標,以便進行「定點激發」,這樣有利於周邊儀器的觀測。這與上一次把激發點設在地月系統第二拉格朗日點完全不同。拉格朗日點是相對於地月引力系統固定,相對於靜止空間則是運動的;而在這兒,觀測儀器相對激發點(即靜止空間)是不動的,可以從容地觀測湮滅空間,得出更可靠的數據。

在「宇宙蟲」號飛船內,失重狀態下的家屬們互相挽著臂膊防止飄移,凝視着大廳中心的全息圖像。苗杳左臂挽著丈夫,右臂挽著埃瑪的母親。全息圖像顯示的是六艘飛船的外景。透過透明的船體可以看到,在每艘飛船內,一千名船員光頭赤足,身穿着太極圖案的白色衣服,同樣挽成了一個方陣,列隊肅立。十幾分鐘后,地球北京時間零點,一團白光將把船隊淹沒,他們將瞬間從母宇宙消失。至於新宇宙中等待他們的是怎樣的命運——所有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的目光中閃耀着對新世界的嚮往。在兩艘家屬飛船內,同樣寂然無聲。所有母親的眼眶都是紅的,她們的表情雖然還平靜,不過給人這樣的印象——如果有一人失聲痛哭,就會迅速放大為全船的悲聲。

各艘飛船向旗艦「萬戶」號報告了最後一次檢查情況。現在是宣誓儀式,六千個聲音匯成整齊的聲浪:

「我誓言遵守《諾亞公約》,

生命高於一切,集體高於個人;

延續人類統緒,傳承地球文明。」

下面是「美麗新世界」船隊負責人姬繼昌致告別詞。鏡頭轉到旗艦「萬戶」號艙內,船內氣氛肅穆,姬繼昌離開方隊,在鏡頭前穩住身軀,然後他的面容被放大。姬人銳等人發現,他不像其他人那樣肅穆,而是一臉頑皮的嬉笑。他笑嘻嘻地大聲問部下:

「哥們兒,姐們兒,這會兒緊張不緊張?」

這樣的稱呼、這樣的問話和嬉笑,都出乎船員的意料,所以回答不很整齊:「不緊張!」

「不緊張是扯淡。」姬繼昌乾脆地說,「我就很緊張,緊張但不害怕。為啥?因為我是科學的虔誠信徒,我堅信人類的物理學同樣適用於新宇宙,那兒的宇宙也會有同樣的演變史。所以我們既不是去天堂,也不是去地獄,而是回家!和這邊一樣的家!唯一拿不準的是:我們會趕上那個宇宙的什麼時刻。如果正趕上一個老得要伸腿的宇宙,或者趕上一個雖然年輕但得了絕症的宇宙,那就比較倒霉。不過這也不打緊。咱們既然能跳進去,也就能跳出來。我們的飛船有一年的燃料庫存,如果算激發次數,那是三百萬億次,可以說是無限的。如果發現那個宇宙不滿意,咱們就腳底抹油溜他娘的,出來再找一個。找它千萬次、萬億次,還能找不到一個滿意的宇宙嗎?你們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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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母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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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驀然回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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