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 (1)

第一章 劈面相逢 (1)

我們不幸或有幸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絕望與希望,災難與抗爭,毀滅與重生,都在這片時空重重交織。上帝不經意打一個尿顫,便使得袍的億萬子民如螻蟻般倉皇——其中也升華出生命的壯美。如今驚濤已經退去,海灘上只餘下滿地貝殼。

那就隨一個百歲老嫗去撿幾枚貝殼吧,即使一瓣殘貝,也有它天生的虹彩。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初夏的夕陽已經接近山尖,魚樂水參觀完西峽縣恐龍蛋博物館,開着比亞迪混合動力車返回這幾天下榻的老界嶺迎賓館,準備趕寫稿子。魚樂水二十五歲,去年剛大學畢業,在《北京青年報》社會部當實習記者。她要寫的是一個系列遊記,實際是應地方**之邀所做的旅遊推介,幾篇應景文章而已,以她的資歷,還輪不上採訪熱點新聞重大事件。她絕對想不到,正是這趟豫西南的山中之行讓她「劈面」撞上那個歷史時刻。

雖說只是應景文章,但她在採訪這家博物館時倒是動了真情。這兒對她來說是舊地重遊,她十歲時就跟父母來過。十歲少女的心靈是最敏感的,那時的感悟一直留存在記憶深處,經過青春期的發酵,今天將轉化為筆下的醇酒。博物館的外觀不怎麼樣,十幾隻恐龍雕塑散落在院中,造型呆板,缺乏靈氣,但博物館的精髓在那些未經修飾的鑿洞中。進入洞中,就猶如穿越到七千萬年前。在這片貧瘠的砂岩地表下,重重疊疊埋着恐龍蛋,洞中隨處可見,觸手可及。這片區域中恐龍蛋的數量多達數萬枚,而在此前,全世界發現的也不過數百枚。其對應的地質時代是中生代白堊紀晚期或末期,正是雄霸地球的恐龍將要告別歷史舞台的時候。

資料介紹說,因為某種未知的災難性因素,其中很多蛋在變成化石前壓根兒就是不育蛋。那麼,恐龍家族是遭遇了什麼樣的彌天災難?久久孵育而盼不到孩子出生的恐龍母親是否會對着夕陽引頸悲嘯?為什麼恐龍蛋在這兒如此集中,莫非這裏是災變時代恐龍最後的避難所?

少女魚樂水天生一副悲憫情懷,說她當時曾為這些夭折的恐龍落淚有些誇張,但當她立在狹小的石洞中,仰面觀看一窩窩處於原始狀態的恐龍蛋時,確實愀然不已。當時,爸爸看出了小女兒的感情激蕩,還笑着解勸說,咱們根本不必為恐龍傷悲。不管怎麼說,恐龍在地球上雄霸一億七千萬年,沒哪個物種能比得上,可以說它們是雖亡猶榮。不妨比比人類,人類在地球步入「領導階層」才多長時間?不過十數萬年——即使從直立人時代算起,也不過四五百萬年,只相當於恐龍時代的五十分之一。雖說人類是萬物之靈,但能否像恐龍那樣延續一億七千萬年的輝煌盛世,還真沒人敢打包票。爸爸的黍離之嘆她當年不敢說理解了,但確實記住了,而且至今記憶猶新。她準備將它融到此次採訪稿中。

魚樂水一邊為這次採訪打着腹稿,一邊在盤山公路上左轉右拐。這兒屬於鄉村公路,但可能由於附近有個軍事大單位的緣故吧,道路質量異常高,雖然路面不寬,但平坦如鏡,開起車來十分平穩,只聽見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再加上車輛很少,又沒有監控攝像頭,飆起車來真是難得的享受。魚樂水打開車窗,讓強風吹着長發在身後飄拂,興緻飛揚時還要喊幾嗓子。

晚飯前她回到了位於深山區的老界嶺迎賓館,進門就覺得氣氛異常。門口的保安不見了,換了幾個穿便衣的人,氣質明顯不是山裏人,個個眼神機警,動作幹練,顯然是高層次的便衣保衛人員。她暗自揣摩著,看這勢頭,是不是有大人物來這兒下榻?她剛把比亞迪在院裏停好,來到大廳,胖胖的賓館經理便馬上滿面堆笑地迎上來,滿口「河南味兒」普通話,問她是不是213房的客人,又連聲道歉說,賓館被**臨時徵用開一個緊急會議,原來的客人只能分散到附近的農家旅館,這兒將雙倍退還房費,「對不起對不起,**行為,俺們實在沒得法子。時間太緊,所以未經允許,已經把諸位的行李拿出來了,都在沙發上。」魚樂水猛然吃了這個閉門羹,有點被掃地出門的感覺,難免氣惱,但看經理的道歉如此真誠,只得一笑了之。她去櫃枱結了手續,在沙發上找到自己的行李,準備拎上出門。

一輛黑色長車型紅旗正好趕到門口,有位便衣上前拉開後座的車門,一個滿頭銀髮的小個子老頭兒下了車。老頭兒的相貌和衣着都很普通,魚樂水第一眼並沒認出他,但老頭兒身上那種毫不張揚又明顯與眾不同的氣度,讓魚樂水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她認出了他,不由得腎上腺素飆升——難道幸運之神要眷顧她這個實習記者啦?這是賀老,賀國基,十幾年前**的一位要員,已經退休多年,但退休后似乎更忙。都說他為人機警,能謀善斷,視野開闊,慮事周全,人脈極廣,再加上退休後身份不敏感,所以常常作為**特使,處理國內外某些緊急或機密事件。魚樂水之所以知道這些情況,是因為報社葛總編在一次酒宴上為社裏記者們吹過風。那位心寬體胖愛開玩笑但事業心很強的葛總說,日後你們哪位有幸在首都之外撞上此老,一定要緊盯不放,那多半會挖出一則爆炸性的特大新聞。葛總說着,還向大家分發了賀老的近照,否則今天魚樂水也認不出來。

一位秘書模樣的人迎上去,把老頭兒迎進門安置到大廳沙發上,低聲說着什麼。魚樂水在門口猶豫片刻,決定不能放過這送到手邊的機會。她打算住到附近的農家旅館,然後暫時停下原定的系列採訪,緊盯這兒不放。當然,看這兒的陣勢,保密措施肯定很嚴,自己不敢說一定能在雞蛋上叮出一條縫,那就賭賭運氣吧。她拎着包包剛出大廳,就聽見天上有轟鳴聲,一架直升機從山凹處冒出來,轉瞬來到頭頂,然後在院內降落,旋翼攪起漫天的落葉。這是六座型的軍用AC311,渾身塗着迷彩。艙門拉開,兩名武警分別攙扶著兩個人下來,被攙扶的兩位都是殘疾人。一個是位中年男子,五十多歲,方臉龐,頭髮略見花白,身體很強壯,但左腿應該是假肢,走路明顯地瘸拐;另一個是個大男孩,二十歲出頭的樣子,體形瘦削,身體的殘疾比中年人更嚴重,他雙肩鬆弛,走起路來帶有明顯的鴨步,一晃一晃的相當艱難。這兩人立刻勾起了魚樂水十幾年前的記憶,但一時又想不起他倆的名字。她正緊張地在腦海中搜索著,不料大男孩先認出她了,欣喜地大喊:

「魚姐姐!魚樂水姐姐!」

魚樂水一下子想起他的名字。「是你,楚天樂!那位是馬伯伯!」馬伯伯是父親的老友,隱居在附近一座山上,而天樂母子當年曾與她在附近偶遇。她急忙向兩人走去,但一個便衣像土行孫般突然冒出來,卡在前面,微笑着向她搖手。那邊的兩位武警也趕忙「攙」著兩人,實際是硬拽著兩人繞過魚樂水,向屋裏走去。魚樂水對這個場面感到不解,幾位兵哥竟然如此不近人情,不讓偶然邂逅的故人寒暄兩句?!這實在太異常了,也許兩人此時的身份是罪犯?那邊的楚天樂突然站住,從武警的攙扶中抽出左臂,先用左手指指天,然後兩手虛抱成球狀,用力向中心合了幾下。攙扶他的武警很生氣,低聲制止了他。楚天樂對這邊送來一個頑皮的笑容,笑嘻嘻地隨武警走了。

魚樂水沒有耽誤,立即開車離開賓館。就在楚天樂一笑的瞬間,她已確信這兩人絕不是罪犯,罪犯不會有如此明朗的笑容。他們看來是被攪到某個大秘密中了。楚天樂打的啞謎無疑是說:**正在努力封鎖某個秘密,而封鎖的命令來自最高層。

那又會是什麼驚天秘密呢?尤其是牽涉兩個隱居山中的殘疾人,加上一位神秘的賀老?但這會兒顧不上細細推敲,她要趕緊離開這裏,以防這裏的保衛人員醒悟過來,把她也圈進去——至少她已經看到了楚天樂打的啞謎,已經和那個秘密沾邊了。

她開着比亞迪匆匆出了大門,沒注意到賀老此刻正立在大廳門口注視着她。這位老者老眼不花,剛才看見了楚天樂對她打的啞謎。他向秘書使了一個眼色,秘書輕輕點頭,喚過一名便衣,讓他騎摩托尾隨魚樂水的汽車。秘書則走向櫃枱,去查詢這位女客人住時登記的資料。

2

重新找旅館並不難。這兒是有名的旅遊區,農家旅館遍地皆是,而且條件不錯,價錢也實惠。魚樂水很快找到一家,停好車,洗漱一下,吃了簡單可口的農家晚飯。她把隨身物品放到屋裏,脫了T恤短裙,換成運動裝,把高跟鞋換成登山鞋,又悄悄返回老界嶺迎賓館。她準備繞賓館院牆偵查一番,看有沒有守衛上的漏洞。從大門看進去,院內停車不多,只有十幾輛,看來將要召開的那個什麼「緊急會議」規模不算大。賓館傍著山體,有些地方很不好過去,魚樂水只得手腳並用。西牆外有一株大柿子樹,枝葉茂密,方位正對着賓館主樓。魚樂水對着它琢磨了一會兒,心想如果藏到樹上偷窺,也許能觀察到院內的一些情況,要是馬伯伯和楚天樂湊巧住在面向這邊的房間,說不定還能通過某種手段(比如用小鏡子反射陽光)同二人秘密聯絡上呢。她準備明天凌晨時分帶上望遠鏡早早來到這兒,趁夜靜無人藏到樹上,等待機會。柿樹頗高,樹榦有合抱粗,不太好攀爬,但魚樂水從小性子野,爹媽又一向縱容她,所以爬樹游泳都不在話下。雖然已有些年頭沒有重操舊業了,但當年的童子功想來不會丟。想到這兒,魚樂水不免喜滋滋的:俗話說技多不壓身,藝高人膽大,老輩人的話絕對是至理名言啊。

夜色已濃,她回到農家旅館,沖了澡,睡到床上,對明天即將開始的秘密行動充滿臨戰前的亢奮。只有一點她實在想不通:兩個隱居山中的殘疾人會攪到什麼樣的秘密中去呢?

她想先給報社打個招呼,但不知何故,手機一直打不通。於是她給社會部主任發了條短訊:

「何姐並轉總編:我在這兒撞上了賀老,還有一個『天大的』新聞,可能要耽誤幾天。詳細進展隨時電告。」

她枕着雙臂睡在床上,在隔壁的喝酒行令聲中想心事,剛才楚天樂明朗頑皮的笑容一直在眼前晃動。當年她在這一帶與楚家母子偶遇時,天樂可是個相當自閉的男孩啊。也難怪他自閉,命運對這位時年七歲的孩童確實太殘忍了。

十歲那年夏天,魚樂水隨父母駕車來到這兒,那是一次半公半私的旅遊,父親要來豫西南考察楚長城等文物,順便帶妻女出來玩玩兒。父親是個知識淵博的好導遊,在他的指點下,沿途普通的風光都顯示出蒼涼厚重的歷史底蘊。他說中原雖然在近代比較落後,但它卻是華夏民族最重要的發祥地之一,就省級範圍來說,在全國是名列前茅的。中國從夏到清的四千多年歷史,中原有三干二百年一直居於華夏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有二十多個朝代建都於此,包括中國最早的幾個朝代:夏朝、商朝和周朝(東周)。就整個世界級來說,中原也是人類古代文明最重要的中心之一。只是因為夏商文化的發現比較晚,所以它的名頭不太響。這兒是盤古神話的誕生之地,有炎帝黃帝的活動遺跡,是殷商甲骨的埋藏地,老子莊周的故居。還有南召猿人、裴李崗文化、仰韶文化遺跡等,此次要考察的楚長城也是中國最早的長城。華夏民族很多姓氏都起源於中原,著名的客家人正是從中原河洛之地遷徙出去的。爸爸當時還開玩笑說,正是因為對歷史的尊重,所以當社會上習慣於拿土氣的中原人開涮時,他從來不參與。十歲的魚樂水聽得津津有味,體悟到了歷史的厚重。

當然,那時她絕對想不到,在十五年後,這個古文明中心會因某個事件而一躍成為現代世界的中心。

那天他們在西峽縣參觀了恐龍蛋博物館,中午在一個山區小鎮停車,找家飯店吃了午飯。出了飯店,見街上有一片地方亂糟糟的,停著工商所和衛生局的車,擠滿了圍觀者。魚樂水正是好事的年齡,媽媽一把沒拉住,她已經鑽到人群最裏邊看熱鬧去了。原來是本地工商所和衛生局聯合查封一家診所。診所規模很小,一間門面房而已,屋裏擺設簡陋而雜亂。牆上倒是掛滿了「華佗再世」「妙手回春」「三代中醫世家」等匾額或錦旗。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乾瘦老頭兒,穿着皺巴巴的白大褂,此刻正向查封者苦苦哀求:「俺有正當手續呀,俺行醫從不為賺錢,是為了積德行善呀,是為人民服務啊。」查封者中一個年紀較大的人沒好氣地說:

「算了,胡老諞你就省點唾沫吧。不說別的,你單說這『三代中醫世家』是真是假?我可知道你家老根兒,三代都是打土坷垃的,你也是到四十多歲才不知從哪兒弄了個文憑。」那個醫生滿臉通紅,吭吭哧哧說不出話來。「這幾面錦旗恐怕也不是病人送的,是在同一家店裏定做的吧?做假太不專業,也不知道換換筆跡。胡老諞,不是接病人舉報,我們也不會來查封你。要說嘛我們來查封是救你,幸虧到眼下你還沒治死人,等你治死幾個人,你就得戴那不花錢的銀鐲子了。」

魚樂水沒興趣再看,擠出人群。她雖說天生同情弱者,但看眼前陣勢,那個瘦老頭篤定是個騙子,不值得同情的。這時,她看見一對顯然遠道而來的母子,母親背着頗大的廉價條紋包,拉着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母子倆都風塵僕僕,神色疲憊,境況的困窘明白地寫在臉上。那就是楚天樂和他媽媽任冬梅。那時小天樂已經顯出病態,走起路來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還老是無緣無故打趔趄。當媽的看見了這邊的變故,忙把旅行包放地下,讓男孩坐上面等著,自己擠進人群。不一會兒就聽見她在裏邊哭求:「你們幹嗎要封胡醫生的診所?求求你們啦,俺家孩子還指著胡醫生救命呢。」

此後,在送這對母子去馬伯伯家的途中,魚樂水詳細了解了這個男孩的一切,可以說因為命運的安排,她徑直走進了這個自閉男孩的心靈。命運對小天樂太殘忍了。他患的是一種絕症,進行性肌營養不良,而且是其中預后最差的假肥大性,現代醫學至今無能為力。這種病是由於X染色體上的dyst

ophi

基因結構異常所引起的,這種異常使得細胞不能製造抗萎縮肌肉蛋白,最終使患者失去行走和呼吸能力。它屬於性連鎖隱性遺傳病,只有男孩會得,在人群中的患病比例大約是三千分之一到兩萬分之一。病人一般在五歲左右發病,到十五歲左右就不能行走,二十五至三十歲時將因心力衰竭等原因而死亡。

小天樂跟着爸媽走遍了全國的著名醫院。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習慣了藏在媽媽身後,膽怯地仰視那些高大的白衣神靈,而神靈們俯看他時,總是帶着見慣不驚的漠然。每次醫生給出診斷結果前,媽媽總是找借口讓他出去,於是他就獨自蜷縮在走道里那種嵌在牆上的摺疊椅中,猜着屋裏在說些什麼,隱隱的恐懼在幼小的心靈逐漸紮下根……後來爸爸從他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他問媽媽,爸爸到哪兒去了,媽媽一聽這句話就嘩嘩地流淚,不說一個字。後來小天樂就再也不問了。

半年前他們才找到救星。雖然胡醫生的白大褂皺巴巴的,診所又臟又亂,但他很有把握地說:「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兒!就是娃得受罪,要想除掉病根兒,只能以毒攻毒啊。葯價也不便宜。」以後的半年裏,他們一直用胡神醫的祖傳藥方治病,是把一種很毒的藥液塗滿全身,皮膚和關節都潰爛了,以至於一說塗藥小天樂就渾身打戰,塗藥前媽媽不得不把他的手腳捆到床上。媽媽哭着說:「樂樂你忍忍,樂樂你一定要忍住!這是為你治病啊。」小天樂是個很聽話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着。苦難讓他早熟了,懂事了,他要努力把病治好,這既是為自己,也是為媽媽。那時天樂媽只有三十四五歲,但已經憔悴得像五六十歲的老婦。

半年的治療沒什麼效果,但胡神醫事先說過,這種頑症得治兩三年才能見效。這次,媽媽艱難地湊夠錢,專門帶孩子來複診。現在突然得知唯一的救星原來是個騙子,天樂媽剎那間心碎了,精神徹底崩潰了。她坐在診所前的石階上,兩眼失神,喃喃自語着:「該咋辦呢?咱娘兒倆該咋辦呀?!」魚樂水的爸爸魚子夫和媽媽章雋都是熱腸子人,見狀忙擠過去,蹲在她面前解勸。章雋說:「大姐(後來才知道天樂媽比她年輕)你別難過,知道了這醫生是騙子其實是好事,免得他耽誤了孩子,咱們趕緊去大醫院治啊。」

天樂媽慘然搖頭,「還能去哪兒?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再說俺娘兒倆已經山窮水盡了,除非我去賣眼珠賣腎。」她忽然拉着章雋的手,「大妹子,哪兒能賣器官你知道不?我真的想賣腎。大妹子你幫幫我,我一定得堅持下去,絕不能讓娃死到媽前頭。」

這幕場景在魚樂水的記憶中非常清晰,一直保持着令人痛楚的鋒利。十歲的她已經能敏銳地注意到這位母親的用詞:她說「絕不能讓娃死在媽前頭」,而不是說「我一定救活娃」,顯然她已經打心底絕望了,現在只是最後的掙扎。這句話中也隱含着不祥,也許這位母親已經做好打算,在徹底絕望時帶上兒子一塊兒自殺。

魚樂水的鼻子發酸,喉嚨里發哽。她瞄見爸媽的眼眶也紅了。

她把眼光轉向人群外的小病人。那個男孩獨自坐在破舊的藍色條紋行李包上,手中拿着一個小瓶,就是小孩兒們常玩的那種廉價泡泡水玩具。他在吹泡泡,吹得非常專註,人群中的喧囂,媽媽的哭訴,竟然絲毫沒有影響到他!這種鮮明的反差讓旁觀者感到心頭格外沉重。此後魚樂水才明白,小天樂的自閉實際是一種無奈的逃避。一座陰冷的災難之山高聳在他的人生之途中,他絕對無力攀越也根本沒辦法繞行,只好閉緊眼睛不看它,躲得一刻是一刻。魚樂水非常同情他,默默走過去,摸摸他腦袋,挨着他坐到行李上。男孩看她一眼,沒說話,仍在專心吹泡泡,只是把身子挪挪,給她騰出點位置。這個男孩眉目清秀,目光明亮,此刻因為是坐着,看不出什麼病態。但有一點與普通小男孩不同:他的神色非常冷漠,用一副冰冷的外殼把自己罩在裏面,讓心靈與現實隔離。

他小心地吹出一個大泡泡,泡泡懸在吹管前端,顫巍巍地膨脹,七彩陽光在薄膜上輕快地流動,變幻不定。泡泡原來是圓球形的,越變越大之後,由於重力的作用變成扁球形。男孩把吹管從嘴裏抽出來,對着大泡泡輕輕吹一口氣,大泡泡被吹散,分成十幾個小泡泡,大小不等但同樣七彩繽紛,冉冉飄升。他盯着泡泡,看着它們的鮮艷色彩慢慢變得平淡,直到迸然碎裂。然後他再吹出一個大泡泡,再把它吹成小泡泡。這樣重複幾次后,男孩說話了:

「姐姐你看,我對大泡泡吹一口氣,按說該把它吹破的,可它不僅沒破,還會自動分成幾個小泡泡。」

此後魚樂水從天樂媽口中得知,天樂那時已經相當自閉,即使和媽媽之間話也不多。他這會兒能主動對魚樂水說這麼多話是比較異常的,也許「是你倆天生有緣」(天樂媽的話)。

看着他宿命如此卻沉迷於童稚遊戲,魚樂水心中酸苦,柔聲說:

「這種現象是因為表面張力。泡泡水的表面張力比較大,能讓水膜自動聚成泡泡。小弟弟,等你長大,學會識字,看了《趣味物理》這些書,就明白了。」

小天樂搖搖頭,固執地重複著剛才的話:「我想不通。按說它該破的,可它沒破。」

七歲的楚天樂還不能對外人說清他的思維脈絡,其實即使他說清了,十歲的魚樂水也不會理解。此後數十年中,魚樂水在充分認識了丈夫過人的才華和他對物理世界驚人的直覺之後,在同「樂之友科學院」諸位天才多年相處潛移默化之後,她才真正理解了七歲楚天樂的困惑,理解了他的思維光束到底聚焦在哪裏。沒錯,自己關於表面張力的解釋是對的,但那只是死的書本知識,不是心靈的感悟;只是較淺層面的解釋,不是深層次的機理。而楚天樂璞玉般的心靈卻直接同大自然相通。他那時尚不了解熵增定律和自組織定律,但他本能地覺得世界應該走向無序。所以在他橫吹一口氣之後,大肥皂泡如果迸然碎裂,應該是「最自然的」結局。但大肥皂泡沒破,而只是分成十幾個小一點但同樣精巧的球狀結構。這裏面有上帝之手在干涉,或者說有大自然深藏的精巧秩序在自動起作用。幾個小泡泡的分生,實際暗含了宇宙得以演變的最深刻的自組織機理。美國著名物理學家約翰惠勒說過:我們只有先了解宇宙是多麼簡單,然後才能了解它是多麼奇妙。七歲的小天樂憑直覺已經感覺到了這兩點:簡單,奇妙。

那會兒魚樂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陪小天樂坐着,看他吹出一個個大泡泡,再把大泡泡吹散成眾多的小泡泡。看着泡泡在空中悠悠飄蕩,迸然碎裂。她看見爸媽離開人群,倆人商量了一會兒,然後爸爸拿出手機,同什麼人說了很久,最後滿面喜色地連連致謝,顯然是有了重要收穫。爸媽隨即興沖沖地走回來,蹲在天樂媽面前,爸爸柔聲說:「這位大嫂,我和愛人為你們娘兒倆做了一個安排,你看行不行。我有一個朋友,叫馬士奇,正好在附近一座山上隱居。他是個殘疾人,一個人住山裏太苦,我早就勸他找一個保姆,現在我想請你到他那裏去幫忙。於孩子的病,你不用操心,馬士奇雖然隱居深山,但交往相當廣,也有很強的經濟實力。剛才我們通過話,他答應儘力在國內外聯繫,如果這病能治,所有費用都由他負責。你看怎麼樣?」

聽了這番話,天樂媽失神的眼中突然煥發出異樣的光彩。她震驚地看着面前的兩個恩人,不敢相信母子命運會有如此突然的轉折。她說不出話,哽咽著,只是連連點頭。然後她走到一旁,低聲把喜訊告訴兒子。這邊,樂水爸笑着對女兒說:

「幫人幫到底,咱們乾脆開車把這娘兒倆送到你馬伯伯那兒。水兒你說行不行?」

「當然行!爸,媽,你們是天下最好的人!」

「是嗎?有女兒這個評價爸媽太高興了!我也覺得咱們應該算是好人。不過,最好的好人是你馬伯伯,他為此花上幾十萬也說不定。」

「那馬伯伯也是天下最好的人,你們仨並列天下第一名!」

他們一家招呼母子倆上車,掉轉車頭向山中開去。魚樂水原是坐在前排的,這會兒非要與後排的媽媽換位置,與那娘兒倆擠在一塊兒。一路上她不住嘴地詢問著有關小天樂的事,問得非常詳細。對她的所有問題天樂媽都一一作答,小天樂一直默不作聲,但他的瞳仁中分明閃著異樣的光彩,那是喜悅的閃光。魚樂水欣慰地想,看來小天樂的自閉不算嚴重,只要看到前邊的希望,他就會從那個繭殼中掙出來。

夕陽將盡時,爸爸把車停在路邊,用手機同馬先生通了話,問清剩下的路徑,然後對娘兒倆說:

「汽車只能開到這兒了。你們順着這條小路向那個山尖爬,大概再有十幾里路就到了,馬先生會讓人在前邊等你們。大嫂,不,應該稱大妹子吧,你們走這段路有沒有問題?」天樂媽連說沒問題。「那好,我們也得趕着天黑前下山,就在這兒道別吧。祝你們好運。」

天樂媽把孩子抱下車,依依不捨地拉着章雋和魚樂水的手。她想說幾句真心的感謝話,但嗓子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突然跪到地上,向三個恩人磕起頭來。魚氏夫婦吃了一驚,趕忙上前拉她,章雋小聲說:

「可別這樣……可別這樣……大妹子快起來……你看當着孩子面……」

那陣兒魚樂水的眼淚刷刷地往下流。看看楚天樂,他默默低着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到底忍住沒流出來。天樂媽被拉起來了,她擦擦眼淚,把行李綁在腰間,蹲下身,要小天樂趴到她背上。天樂執拗地甩脫媽媽的手,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天樂媽忙同三人告別,追着孩子去了。兩人在拐入山背之前,回身使勁向這邊招手,只聽小天樂放聲喊:

「叔叔阿姨再見!樂水姐姐再見!」

這邊三人一直看着那兩個背影在山林中消失。爸爸在狹窄的山路上艱難地掉過車頭,開車下山,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怎麼說話,默默品嘗著從心底汩汩湧出的甘甜。

這之後,他們一家一直同馬先生保持着聯繫。可惜的是,馬伯伯雖然四處打聽,但世界上沒有哪裏能治這種絕症。不過馬伯伯說母子兩人在山中住得很安逸,很幸福,後來他還認病殘的楚天樂為義子,這邊也就徹底放心了。其間,馬伯伯還曾打來一個電話,興高采烈地說:「老魚你知道嗎?你給我送來的是一個天才!別看這娃病歪歪的,腦瓜倍兒靈。我上學時一向自認腦瓜靈光,比起他來可差遠了!眼下我正在教他讀高一課程呢。」

那年楚天樂才十一歲,比他大三歲的魚樂水剛初中二年級。

此後魚樂水上高中,上大學,課業繁重,有了自己的朋友圈,與那邊聯繫少了。她只是偶爾從爸媽的閑談中知道,楚天樂一直在跟乾爹學知識。還有,好像馬伯伯和天樂媽戀上了——但在眼下,這兩個殘疾人會攪到什麼國家機密中去呢?她實實在在想不通。

3

第二天凌晨,魚樂水穿上運動裝和登山鞋,帶上望遠鏡和小鏡子,還有乾糧和飲水。飲水她只帶了一小瓶,因為今天要嚴格控制飲水量。她準備在樹上「蹲點」一整天,想要「方便」會很不方便。旅館老闆娘在開門時好心地說:「天還黑著,爬山要小心啊,一個姑娘家,咋不帶個伴兒哩?」魚樂水笑着說:「我這人膽大再加武功超群,大媽你甭操心。」她來到賓館外,在蒼茫晨色中找到那棵大柿子樹,手腳並用地爬上去。爬樹的童子功還在,但已經大不如前了。等她氣喘吁吁地坐在樹杈上時,自得地想,如果這次行動真的挖出一個超級新聞,「淑女爬樹」也是其中一則很有賣點的花絮吧。用望遠鏡向牆裏邊看,各個房間的燈還沒亮,於是她把自己在樹杈上安頓好,從容地吃了早飯。

霞光終於升起來了,各個房間里也有了動靜。她用望遠鏡仔細搜索各個房間,看能不能找到那兩人的身影。山神保佑,還真的找到了!那兩人住在主樓的二樓,是一個雙人間,此刻正在盥洗間進進出出。雖然從外面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但兩人的殘疾是明顯的特徵,所以絕不會認錯。她拿出小鏡子,但陽光離這兒還遠,無法用反光同二人聯繫。她只好捺著性子等著,祈禱陽光轉到這邊時那兩人不要離開屋子。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響得太不是時候!昨天手機似乎出了毛病,一直打不通,偏偏這會兒響了。這裏離院子不遠,而且清晨時分周圍很靜,難保不被裏面的警衛聽見。她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上顯出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摁下通話鍵,壓低聲音問:

「喂,哪位?我這兒正有急事兒呢。」

手機里是一個男人平靜的聲音,標準的普通話:「魚樂水小姐,下來吧,我就在樹下。」她大吃一驚,朝樹下一看,果然有一個便衣正在仰著臉打手機。她一時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聽手機里又說:「快下來吧!你不用躲在樹上偷看啦,賀老請你去呢。」

魚樂水唯有苦笑,知道這次輸慘了。既然對方知道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那就甭想花言巧語矇混過關了。她爬下樹,狼狽不堪地面對着那位帥氣的便衣,心想,如果這會兒有記者拍下自己的尊容發到網上,一定和偷雞賊差不多。便衣心平氣和地說:

「你一個姑娘家,爬樹蠻專業的,我挺佩服。就是反跟蹤水平太差。我從昨晚就跟定你了。」魚樂水更難堪了,想想自己頗不「淑女」地爬樹時一直被對方瞄著,真有被剝光衣服的感覺。「跟我走吧,你可以直接採訪賀老,好寫出你那則『天大的』新聞。」

「天大的」三個字加了重音,魚樂水機敏地猜到,這分明是指她昨天發的短訊。魚樂水一愣,尷尬退去,怒氣頓時充塞胸臆。「你們……竟然侵犯公民的通信自由?」

便衣乾脆地說:「那要看你這個公民犯不犯法。」

怒火中燒的魚樂水豁出去了,氣勢洶洶地說:「我犯啥法了?我犯啥法了?我爬樹掏鳥蛋你管得着嗎?」她突然想起在胸前晃蕩的望遠鏡,掏鳥蛋是用不上這玩意兒的,她不等對方指出這個破綻,自己先把望遠鏡舉起來,「我帶望遠鏡是為了看清是什麼鳥兒,以免傷到國家保護鳥類。你管得着嗎?你是不是要拘留我?給我看拘留證!」

這一排亂炮倒把便衣給轟懵了。但對方也不是等閑之輩,馬上笑着說:「我說要拘留你了嗎?你當面造謠不臉紅嗎?我只說賀老請你去,幫你完成心愿,採訪這個天大的新聞。」

魚樂水冷笑道:「真要謝謝你的盛情啦,不過你是霸王請客,不去不行,對不?」

「哪裏哪裏。不過,如果魚小姐不去,請不要介意我跟在後邊,你權當沒發現我就行。然後,我一直跟到拘留證送來。」他微笑着,「不過我想用不着的,以魚小姐的脾性,絕不會因為賀老是個大人物就不敢見他。」

魚樂水知道自己該見好就收了,也換上笑容,「你甭激將,我巴不得去呢。再說是你這樣的帥哥請我,哪能拂了你的面子。喂帥哥,能不能留個姓名電話?噢,電話號碼已經有了,那就留個姓名吧,等回北京我請你喝咖啡。」

「這是不是意味着一次艷遇?我太榮幸啦。不過我的姓名就不用留了。請客也該男生主動啊,我有你的電話,又知道你的芳名,這就夠了。」

便衣很和氣地把她帶到老界嶺迎賓館大門口,交給另一個便衣。第二個便衣沉默寡言,只簡單說了一個字:「請。」就徑直把她帶到了二樓一個房間。這是一個總統套房,客廳很大,個子矮小的賀老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從沙發背後看去只能看到他的銀髮。對面的長沙發上坐着——楚天樂和馬伯伯!楚天樂看見她,高興地叫:

「樂水姐姐!」

他想起身迎接,但試了兩次都沒站起來。馬伯伯轉身扶他起來,不快地對賀老說:

「賀老,我理解你的謹慎,但把這姑娘也圈進來,做得有點過了。」他平和地說,「賀老,咱們可別重犯非典的錯誤。」

賀老沒有起身,指著另一張單人沙發說:「魚小姐請坐。」回頭又對馬先生說,「不是我,是小楚把她卷進來的,也是她自己硬跳進來的。再說,這件事和非典有可比性嗎?馬先生,如果你們發現的大塌陷是真的,且不說實在的後果了,單從心理上說,這也是人類從未經歷過的滅頂之災。作為政治家,即使不能挽救這架失事的飛機,至少要盡量穩定乘客的情緒,不致因恐慌造成偏載,使飛機提前墜落。」稍頓,他溫和地責備道,「馬先生,這樣重大的信息,你們該第一時間通知**,而不是通知天文台。」

馬士奇聽了這番話,赧然說:「賀老,你是對的。但我們想在上報**前先請天文台做出確認,那樣更穩妥一些,免得我們謊報軍情。」

「我理解你們的用心,但你們的做法很可能提前泄密。」

魚樂水此時聽得目瞪口呆:大塌陷!人類從未經歷過的滅頂之災!這些都是太恐怖的字眼兒。她脫口問:「你們在說什麼?馬伯伯,什麼大塌陷?」

賀老立即側過頭,銳利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我親眼看見小楚給你比手勢,你的短訊上還說『天大的』新聞——當然,那時你的通信已經被屏蔽了。」

這當兒魚樂水完全忘了「侵犯公民通信自由」這檔子事,老老實實地說:「我可能猜錯了。我想小楚做這樣的手勢,」她用手虛握成球狀,用力向中心合了幾下,「是說**正在使勁封鎖某個大秘密。他這樣的手勢,」她用手指指天,「是說封鎖的命令是最高層發出的。至於封鎖的究竟是什麼新聞,我完全沒有概念。」

賀老久久盯着她,看得她有點兒狼狽。他的目光複雜,奇怪的是,其中似乎還含着深深的憐憫。「原來如此啊。」賀老嘆道,「是我草木皆兵了,不該把你也卷進來的。」眼前這個姑娘顯然是個陽光女孩,應該在緋紅色的霞光中展翅,而不應因沉重的災難而折翼。「既然已經卷進來,那隻好一塊兒往前走了。姑娘,恐怕你得做好心理準備。要面對一會兒聽到的消息,你恐怕太年輕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逃出母宇宙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逃出母宇宙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劈面相逢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