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6

阮如璋跟鄒南粵同庚,兩人的恩怨也無解,唯一的原因就在於打一開始兩人就不在一個陣營。然而有意思的是,兩人的出身跟他們所屬的陣營恰好又調了個個。外省籍的鄒南粵所屬的是本省籍陣營,而本省籍的阮如璋所屬的偏偏是外省籍陣營。

發生這種情況的背景可謂特殊。

先說鄒南粵。鄒南粵來自江西南昌一個顯赫的革命家庭,父輩五人為中國的新舊革命貢獻了寶貴生命。鄒南粵的大伯父是「同盟會」元老鄒懷興,后死於「二次革命」。鄒南粵的四伯父即是後來「新中國36位軍事家」里的鄒懷夏。鄒懷夏畢業於黃埔軍校一期,二四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參加過北伐,隨後帶着在老家做小學教員的幼弟(鄒南粵父親鄒懷遠)一起參加了「南昌起義」。起義失敗后兄弟二人服從黨中央指派前往海南從事地下工作。四伯父鄒懷夏一九四一年犧牲於海口,隨後鄒南粵父親潛逃至香港。抗戰勝利后,鄒南粵父親回國繼續從事地下活動。新中國成立前夕,由於叛徒出賣,父親和母親身份暴露,被國民黨特務處決於廣州越秀。鄒南粵四七年生於廣州,剛牙牙學語便隨父母一起做了國民黨的囚犯,父母犧牲后,被地下黨組織營救出獄,輾轉回到了江西,跟着幾個已經成年的堂兄生活。六三年鄒南粵參軍來到龍踞,七五年複員進入龍踞公安系統。老丈人周澎解放戰爭期間曾任鄒南粵父親的特別助理,此時是龍踞政壇一號人物。

而本省籍的阮如璋祖籍江蘇川沙,一九四七年生於本省省會居安。父親阮小寒解放前是潛伏多年的中共諜報人員,公開身份是國軍中校軍醫、外科大夫,策劃領導了國民黨居安城防軍起義。解放后回到組織,隨後領導組建了居安人民醫院,任首任院長,幾年後被打成「特務」,平反后沒幾年又被打成了「右派」。六六年為了響應國家「支援三線」的偉大號召,兩口子帶着兩個女兒去了貴陽。阮如璋六五年上了北京大學,是家裏唯一沒有隨父母遷去貴陽的人。畢業后阮如璋進入中共中央辦公廳,任辦公廳二把手安立海的秘書。七一年阮如璋娶安立海長女安慧真為妻。七四年安立海調往居安任第一書記,阮如璋一家三口隨老丈人南下。「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安立海失勢,從居安調往剛剛撤縣改市的龍踞,任首任第一書記兼市長。阮如璋卸任秘書一職,轉任龍踞公安局黨委第二書記兼第一副局長。兩年後龍踞由地級市升格為副省級市,三十三歲的阮如璋成為全省公安系統最年輕的正處級幹部。總之,直至此時,阮如璋是一個被命運特別眷顧的人。

轉折發生在八二年,安立海從龍踞一把手任上退下來,周澎取而代之,龍踞官場大換血。周澎女婿鄒南粵仕途更上一層樓,取代安立海女婿阮如璋坐上了龍踞公安系統第二把交椅。而阮如璋則直接由龍踞公安局二號人物,降為伏龍塘鎮派出所所長。阮如璋落難,是鄒南粵報當年阮如璋抄了自己近路的仇。阮如璋七八年如果不調來龍踞,全省公安系統最年輕的正處級幹部鐵定是他鄒南粵,這可是一個巨大的政治光環。就因為阮如璋做了公安系統最年輕的副局長,本該屬於鄒南粵的許多政治榮譽都被阮如璋截了胡,比如省黨報專文報道,公安部部長親自接見,跟省委書記親切握手,等等此類,前途無量。不出這口氣,鄒南粵實在難以釋懷。

阮如璋這次落難,真可謂是場無妄之災。當初被老丈人從北京拉回居安,阮如璋就不是很情願。後來被老丈人安排做這個副局長,阮如璋心裏更是一萬個不情願。在阮如璋看來,老丈人當時已是年近七十的人,同時又是個靠邊站的人物,這種情況下,自己跟着他去到人生地不熟的龍踞,別說官運亨通,到時候不被人整死就謝天謝地了。老丈人絕對是糊塗了,就因為愛婿心切,一心想把女婿扶上馬再送一程,殊不知幫了倒忙。

突然遭遇變故,阮如璋也只能默然接受。道理很簡單,花無百日紅,既然自己曾經是靠老丈人上位的,現在受老丈人牽連也在情理之中。另外,在這場人事洗牌中,自己也並非唯一的失意者,失意的大有人在。風水輪流轉,自己最該做的就是收拾心情,埋頭工作,等待下一次機會。

「往好里想,至少家還在。」經歷過「WG」十年的妻子安慧真如此寬慰丈夫。

妻子安慧真對阮如璋最有力的支持,就是在丈夫被貶到郊區后毫不猶豫帶着女兒把家從市區搬了過來。安慧真其實不必這麼做,因為伏龍塘距離市區也就二十公里。另外,按道理講,在生活上也應該是丈夫盡量配合妻子。安慧真七八年隨丈夫工作調動來到龍踞,在龍踞音樂學院任聲樂老師,女兒阮荔荔也在市區上學。這種背景下,無論怎麼說都應該是阮如璋遷就妻子,而非安慧真把家搬來郊區。安慧真卻選擇了遷就丈夫,因為丈夫的生活自理能力實在是太差,她不放心。同時安慧真堅信,丈夫是人中龍鳳,絕不能讓他一輩子埋沒在郊區那個小小的派出所里。而自己該做的,就是在丈夫仕途遭遇低潮的時候給予他最大的鼓勵和支持,繼續做他的參謀,只有如此才能讓他儘快振作起來。安慧真這麼做,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應該看到她做出了多大犧牲。再說安慧真身體也很不好,偏頭疼多年,疼起來的時候連東西南北都辨別不清楚。

一家三口搬到鎮上,儘管遭遇各種不便,但很快就適應了。家庭生活質量也沒有打折扣,女兒依然無憂無慮,妻子依然樂觀豁達。也正是妻兒的無私支持,阮如璋沒有消沉,迅速地融入了新環境,積極地面對了新的角色,並很快找到了新的朋友。

阮如璋來到伏龍塘結交的第一個朋友是龍踞電風扇廠廠長覃長弓。跟阮如璋一樣,覃長弓也是官場失意者。不同的是造成覃長弓失意的不是權力鬥爭,也不是工作上犯了錯誤,純粹是夫妻感情不和。

覃長弓和妻子林芝走到一起註定是個悲劇,因為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覃長弓是農家子弟,原籍安徽蕪湖,六二年畢業於居安大學經濟系,分配進入居安棉紡廠,任黨委書記郭量才的助理,是廠里有名的才子,意氣風發,前途無量。妻子林芝出身軍人家庭,父親林利民是老紅軍,五五年授少將銜。林芝本人高小文化,此時是棉紡廠職工。林芝相貌平平,身材幹癟,還一臉戾氣。覃長弓剛分配到廠里,便遭到林芝的瘋狂追求。給覃長弓打飯幫覃長弓洗衣裳給覃長弓送禮物等示好手段不奏效,林芝就採取非常規手段——造謠中傷覃長弓,在領導面前告狀,說覃長弓趁宿舍沒人的時候摸了她的屁股。

「你一個女同志,跑人家男同志宿捨去幹什麼?」郭量才有心袒護自己的愛徒覃長弓,一針見血指出林芝邏輯上的漏洞。

「我去找他談心,我喜歡他,」林芝臉上毫無羞色,「自由戀愛有錯么,有錯么!」

郭量才被林芝頂撞的啞口無言。

林芝說這事你要給我個說法,你是他領導。

郭量才說你想要個什麼說法。

林芝說要麼我告他耍流氓,要麼——你勸勸他唄,跟我好。

郭量才說哎,我不能聽你的一面之詞,我要了解清楚。

郭量才把林芝打發出去,把覃長弓叫進辦公室,說小覃,你昨天下班后在哪。

覃長弓說我在宿舍看書。

郭量才說看的什麼書。

覃長弓說高爾基的《在人間》。

郭量才說還有誰。

覃長弓說就我自己。

覃長弓最後這句話毀了自己大半輩子的幸福。因為郭量才最後查實,當天傍晚林芝確實去過覃長弓的宿舍,而且直到天黑前一直都在那。這事才過去一天,覃長弓不可能忘了。也就是說,覃長弓沒說實話。覃長弓有沒有摸林芝的屁股先放一邊,至少覃長弓沒說實話。

覃長弓到底有沒有摸林芝的屁股,客觀上說,摸了。可這並不是事實,事實是覃長弓主觀上並不想摸林芝的屁股,而是當時林芝主動坐到了覃長弓腿上,覃長弓慌亂之中抬手在林芝屁股上推了一下。實事求是地說,那不叫摸,那叫拒絕。覃長弓在郭量才面前沒說實話,並不是摸了林芝的屁股不敢承認,純粹是不好意思讓領導知道有女同志進了他的宿舍,因為擔心影響不好。

由於林芝惡人先告狀,加上林芝家屬一次次向郭量才施壓,郭量才只有找覃長弓談話。郭量才的意思是,要麼娶了林芝,要麼開除黨籍。覃長弓身為農家子弟,好不容易鯉魚跳龍門上了大學,入了黨,進了城,這個時候如果開除黨籍,可以說是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覃長弓只能是捏著鼻子娶了林芝。

然而,兩人結婚後,林芝卻沒有珍惜,處處覺得自己是下嫁,脾氣大的沒邊,動不動就雞飛狗跳。而且不顧家,明明水平有限,偏偏熱衷各種政治活動,尤其是「WG」十年,天天都有她參加的政治生活,基本上拿組織當家了。然而,十年下來,政治上沒見進步,抽煙喝酒的臭毛病倒沾染上了。覃長弓娶了這樣的女人,可謂倒了八輩子血霉。

婚姻不幸,為了麻痹自己,覃長弓只有在工作上要求進步,因此受到老領導郭量才的特別賞識。郭量才一路高升,覃長弓也像坐了火箭,仕途每隔幾年就上一個台階——助理、主任、副廠長、廠長、工業廳部門一把手、副廳長。覃長弓覺得林芝愚蠢可笑,林芝則堅稱丈夫的飛黃騰達全是她的功勞。老丈人林利民「WG」時期官至省軍區副司令員,紅極一時,不能否認對女婿的事業確實給予過關照。為此,夫妻兩人一旦發生爭執,林芝便指責丈夫忘本。

多年來,林芝從來沒有停止找郭量才告惡狀,覃長弓的仕途卻並沒有受到影響(郭量才也覺得對不住覃長弓)。可臨了還是栽了跟頭,八二年春節,正值壯年的覃長弓,由於常年跟妻子感情疏離,犯下了「作風錯誤」,趁著假期跟一個大齡未婚大學女同學去郊外爬山,被林芝堵在了下山的路上。而林芝最後查實,那個在市物價局上班的女同學,當年確實跟覃長弓互有好感。林芝有了「鐵證」,覃長弓多年的清白毀於一旦,也辜負了老領導的期望。副廳長肯定是做不了了,郭量才也不打算一棍子把愛徒打翻在地,說降一級,你去管輕工罷,好好努力——不許跟物價局那個女同志再來往了,糊塗。

又一次遭遇無妄之災,覃長弓欲哭無淚,於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跟領導提出到地方上去,離開居安這個傷心地。

郭量才說目前下面人事都滿編,安排不下去。

覃長弓說再降一級我也沒意見,只要能把我放下去。

覃長弓執意要去地方,郭量才也清楚他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最後只能同意。

臨行前,已是第一副省長的郭量才來給覃長弓送行,說長弓,二十年了,我想再問你一遍,那年你到底摸沒摸過林芝的屁股。

覃長弓說老郭,這都多少年了,我哪還記得啊。

郭量才點點頭,說忘了好,忘了好哇——我要是也能忘了,那他娘的該多好。

覃長弓說領導,都是歷史了,你老人家就別再放在心上了,保重身體。

郭量才說長弓,保重啊。

就這樣,在阮如璋下放到伏龍塘的幾個月前,覃長弓跟林芝離了婚,連降兩級,孓然一身從省城來到了伏龍塘。兩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官場失意者,在一個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沒有完成九年義務教育的小鎮上相遇,真可謂是緣分。兩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迅速成了知己。這年覃長弓四十三,阮如璋三十五,都是大幹一場的好年紀。

又過了一年,又一個官場失意者加入了進來。覃長弓遠房表弟、鄒南粵戰友、龍踞建築公司總經理趙守政,在元宵節的戰友聚會上受到了鄒南粵的羞辱,而且還是當着眾戰友的面。

當時坐在桌子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鄒南粵摟着趙守政的肩膀,指著跟前一碗自己喝過的海鮮粥,說老趙,我飽了,你幫我把它消滅了,浪費可恥。

趙守政說扯,你吃過,讓我吃。

鄒南粵說我就吃了兩口,怎麼,嫌我臟啊。當年一瓶「竹葉青」十幾個兄弟對着吹都不嫌臟,現在出息了,你嫌臟。

趙守政說老鄒,你媽喝多了。

鄒南粵說你媽個X,你管我喝沒喝多,兩碼事嘛。

就事論事,鄒南粵說這話,確實是因為喝多了沒注意分寸,而非有意噁心趙守政。鄒南粵覺得跟趙守政是出生入死多年的戰友,感情在,說什麼都不會傷感情。但趙守政不這樣想,兩人是出生入死的戰友固然沒錯,但此一時彼一時,我要是喝了你這半碗粥,在座的戰友會怎麼看我?另外,你是大紅人,我也春風得意啊,用得着聽你的?

想到這裏,趙守政的臭脾氣上來了,「啪」,揚手就把鄒南粵跟前的粥碗打翻在地,說現在好了,粥在地上,你怕浪費,你喝了它罷。

鄒南粵怎麼也沒想到趙守政會讓自己下不來台,血氣也上來了,站起來一把掀翻桌子,「噼里啪啦」,滿桌子的殘羹冷炙和餐具全部被掀翻在地。鄒南粵指著趙守政的鼻子,說趙守政,你他媽真行。

趙守政針鋒相對,一把打開鄒南粵的手,在鄒南粵身上推搡了一下,說你指哪指,再指一下我他媽卸了你。

趙守政和鄒南粵雖說都是軍人出身,練家子,但真要練起來,鄒南粵絕對不是趙守政的對手。趙守政曾經擔任過龍踞軍分區司令武文周的警衛員,刀槍棍棒樣樣精通,負重拉鏈跑十公里不帶喘的,身體素質即使在軍人當中也屬於出類拔萃。可鄒南粵後台硬,萬一翻了臉,倒霉的自然是趙守政。戰友們肯定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見兩人眼看就要打起來,紛紛撲上來把兩人抱住。

鄒南粵拚命掙扎著,說你們鬆手,我看看他是怎麼卸了我的。

趙守政也拚命掙扎,說你們鬆開,他讓我卸了他,你們看看我是怎麼卸了他的……

儘管最終也沒有打起來,而且第二天酒醒后兩人也馬上互相道歉了,但過了幾個月,趙守政就知道鄒南粵並沒有釋懷,證據是市委討論提拔趙守政任市建設局副局長的會議上,被鄒南粵老丈人周澎一票否決了。不過這還在其次,組織上考慮人事任免,即使存在偏頗,作為黨員,都不應該計較。讓趙守政最後下定決心跟鄒南粵決裂的,是當天晚上接到鄒南粵打來的慰問電話。鄒南粵在電話里對趙守政的落選表示遺憾,安慰趙守政不要灰心,鼓勵趙守政繼續努力。這個官腔十足的電話徹底激怒了血氣方剛的趙守政,趙守政在電話里沖鄒南粵罵了娘。

「打黑槍也罷了,打完還要告訴你,黑槍就是他打的,這也太他娘下作了!」趙守政在覃長弓面前傾訴。

趙守政跟覃長弓是安徽同鄉。兩人還能扯上一點親戚關係,趙守政老母親,跟覃長弓老母親是同族姐妹。關係雖然有點遠,但身在他鄉,總好過沒有,所以偶有走動。此前覃長弓一直沒有把趙守政介紹給阮如璋認識,因為清楚這裏面的利害。直至趙守政跟鄒南粵決裂,覃長弓才在中間引薦兩人。就這樣,十年後執掌龍踞政治經濟格局的三巨頭聚到了一起。只是這個時候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那一天,而且會那麼快。三個人走到一起,純粹是投緣。

7

剛接手電筒風扇廠,覃長弓就意識到自己當初衝動了。

擺在覃長弓面前的現實是,一百六十來號工人已經幾年沒有領到全額工資了,而一牆之隔的港資企業里一個鄉下打工仔的工資是電風扇廠工人滿額工資的一點五倍。倉庫里積壓的近兩萬台電風扇生產時間最早的是一九七一年,而外面大街上電風扇卻供不應求。工廠的財務狀況是需要償還的債務兩百四十萬,需要收回的債務一百八十萬。一百八十萬收不回,儘管有欠條;二百四十萬還不上,儘管有欠條。也就是說,工廠其實早已破產了。

尤其令覃長弓匪夷所思的一張欠條是雲南西雙版納勐海布朗山鄉茶葉廠開具的,覃長弓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家千里之外的鄉鎮企業怎麼會欠一家電風扇廠三萬兩千塊錢,可欠條明明是那家茶葉廠開具的,時間是一九七二年。覃長弓也知道三角債,但像這種可能流轉了八手的債務卻還是第一次見到。覃長弓發了無數個電報去催賬,對方要麼沒有回復,要麼說不清楚這回事,反正錢一直沒有要回來。

調研了幾個月,摸清楚情況后,覃長弓給市委打了報告,把工廠的情況詳細做了彙報。不過覃長弓也沒指望上頭重視自己的這份報告。電風扇廠的糟糕境況又不是昨天才發生,上頭應該比覃長弓還清楚,要是他們能拿出辦法,早拿出來了。計劃經濟下,電風扇廠已經打了一個死結,誰也解不開,因為誰也不敢輕易觸碰政策紅線。覃長弓在官場浸淫多年,有過政績,也犯過錯誤,知道怎麼規避風險。雖然沒指望上頭重視自己的報告,但向上頭彙報依舊必不可少,只有該走的程序都走到了,接下來自己才不至栽大跟頭。

覃長弓的做法是,把報告打上去,同時把積壓在倉庫里的電風扇推向市場。把廠里的黨員幹部動員起來,每人自組一支隊伍,走出工廠,走上街頭。摸著石頭過河,一邊往外賣,一邊觀察上頭的反應,發現勢頭不對,迅速掉轉船頭。

僅僅個把月,四組推銷隊伍就賣出去兩千多台電風扇。市委這個時候終於有反應了,迅速叫停,把覃長弓叫去狠狠批評了一頓。批評覃長弓,即是因為他觸犯了政策,也是因為他對下面的人疏於管束,捅出簍子了。市委批評覃長弓觸犯了政策並非出於本意,以周澎為首的這一屆市委領導班子屬於堅定的改革派,對覃長弓的做法原則上是百分百支持的。市委批評覃長弓,相當程度上其實是做給省委看的,因為省委領導班子並非鐵板一塊,一部分支持改革,另一部分反對,市委兩邊都得罪不起。市委真正不滿意的是覃長弓放縱了手下的人,導致下面的人投機倒把擾亂了市場。

事情很簡單,起初覃長弓給電風扇定的銷售價是五十三塊錢一台,因為這是市物價局多年前給出的定價。同時,覃長弓明文規定,隊伍出去,不能向個人推銷,只能推銷給街上的正規商店,目的就是避免投機倒把擾亂市場。結果下面的人去到外面馬上就發現,自己廠里的電風扇在市場上的價格是九十五塊錢一台。完全不用教,巨大的差價一下子就激活了大家的商業天分,五十三塊錢的定價和不許向個人推銷的規定等於一紙空文,六十塊、七十塊、八十塊、九十塊,什麼價格都出來了,賣出去后,交回工廠五十三塊,剩下的就進了自己腰包。工人腰包充實了,工廠受損失了,市場擾亂了,跟電風扇廠掛鈎的龍踞百貨公司惱怒了,直接把問題反映到了市物價局。百貨公司的憤怒很能理解——之前那麼多年我都是五十三塊錢從你廠里進貨,九十五塊錢賣出去。同樣的電風扇,現在你工廠自己往外賣,價格還那麼低,那他娘誰還買我的?

覃長弓接受了批評,向市委做了書面檢討。回到廠里,在全廠職工大會上,覃長弓拍了桌子,罵了娘,處分了典型,責令作妖的人寫了檢討,同時給全廠職工補發了工資。第一次改革嘗試,就此黯然收場。

正當覃長弓改革失敗面對工廠的慘淡前景無計可施的時候,孫維季的出現把深陷泥潭的他拉了出來。

三十上下的孫維季是一個公認的深不可測的女人。來自瀋陽的孫維季十四歲入伍,十八歲入黨,二十歲成為軍區文工團台柱子,二十二歲結婚生子,二十四歲以副團級待遇轉業到省工業廳,隨後離異,二十七歲辭掉下海。這一系列眼花繚亂的履歷足夠說明孫維季絕非一般人。孫維季深不可測的另外一個證據是她從部隊轉業后就辦了一本護照,憑着這本護照去過日本和香港。七十年代末,她的家裏有索尼彩電和三洋冰箱。背地裏有關孫維季背景特殊的猜測很多,眾說紛紜,有的說她是軍區首長的乾女兒,有的說她是中央特工,也有說她有海外關係。全都是傳言,沒有人敢直接打聽,孫維季也從沒站出來澄清。

不過大家跟孫維季打交道卻總是感覺很舒服,因為孫維季身上有兩大法寶。孫維季身上的第一大法寶是與生俱來的親和力。不論你的身份在孫維季之上還是之下,孫維季跟你交流的時候嬌小的身軀都會跟你湊得很近,挺胸昂首目不轉睛注視着你的眼睛,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抓住你的手臂,另一隻手若有如無地托住你的手肘。如果你身份比她高,會下意識覺得她在認真聆聽你的諄諄教誨,因此不由自主感覺到自己受到了敬仰,從而對她心生憐愛,並對她關愛有加。如果你身份比她低,又覺得她在跟你推心置腹,從而死心塌地效忠於她。孫維季魅力非凡,可她的魅力不在姿色,而在氣質。孫維季的魅力源自良好的家教以及多年軍旅生涯修鍊出來的氣場,謙遜有禮、張弛有度、精神抖擻。這份魅力恰到好處,男人覺得靠得住,女人覺得沒威脅。所以,不論男女,在跟孫維季接觸后都會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大都是好感。

孫維季身上的另一大法寶其實是生理缺陷,就是對眼,也就是俗稱的「鬥雞眼」。孫維季的對眼不是很明顯,平時看不出來,只有在她注意力集中的時候才會出現,這又讓原本給人感覺高不可攀的她添加了一份可愛俏皮。所以說,孫維季的這個生理缺陷,反而成了她一個加分的優點。

孫維季這次來見覃長弓,是她剛從香港進口了一批尼龍絲襪,要發到北京去。襪子已經到了龍踞,有六十幾箱,是宗大買賣,據說做下來能賺好幾千。尼龍襪子是緊俏品,鐵路託運絕對會遺失,孫維季只能聯繫部隊的車。在聯繫到去北京的車前,沒地方存放,孫維季想到了在龍踞的覃長弓。覃長弓過去在工業廳是她的直接領導,兩人上下級關係處得不錯,現在還是朋友。

「你要喜歡,拿幾雙去穿。」孫維季跟覃長弓說,「尼龍絲襪搭配涼鞋,流行的很吶。」

不知道怎麼開始的,孫維季跟覃長弓談起了合作。孫維季經營著一家貿易公司,去過香港多次,看到了兩岸的差距,信息靈通,知道商機在哪。她想做冰箱,或者做彩電,問題是她已經不在體制內,自己很難拿到批文,所以希望跟覃長弓合作。孫維季的計劃是,自己負責從香港進口冰箱和彩電零配件,覃長弓的工廠負責組裝,然後她負責銷售。覃長弓對孫維季的提議很感興趣,但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裏沒有錢,什麼都白說。

聽了覃長弓的難處,孫維季在覃長弓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說老覃,怎麼回事,虧你還是工業廳出來的領導——批文到手了,還愁沒錢。

覃長弓一拍腦袋,說對哦,我最近是怎麼啦,這麼簡單的事都沒想到。

孫維季說你要想干,就趕緊,不能拖。

真是無心插柳,經孫維季這麼一點撥,大半年找不到頭緒的覃長弓豁然開朗。繼續生產電風扇,工廠無疑是死路一條。既然如此,那就把電風扇放到一邊,先搞到批文。有了批文,再找政府擔保,就可以申請貸款。等錢到位了,接下來幹什麼不行?孫維季說的一點沒錯,在工業廳那麼多年算是白乾了,這麼簡單的問題竟然從來沒想到。

覃長弓絲毫不敢耽擱,連夜打了申請報告,找局長蓋章、市長簽字,廳長蓋章、省長簽字,接着馬不停蹄去了北京,把報告呈送到了工業部。

覃長弓原本以為要等很久才有答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場就有了結果。工業部領導翻著桌子上的檔案,如數家珍地念給覃長弓聽,冰箱指標沒有了,彩電指標也用完了。聽到這裏,覃長弓頓時從頭涼到了腳底板。對方翻到最後,說空調指標還有,你要不拿一個走。覃長弓心想,他媽的,人家不要的就給我——這年頭誰買得起空調。可想歸想,沒有的,想也白想。來趟北京不容易,管它娘是什麼,先拿一個回去再說。

覃長弓回到廠里,打電話給孫維季,說我從北京回來了。

孫維季說是啊,那收穫肯定不小。

覃長弓說去晚了,冰箱彩電都讓人家拿走了,給了我一個空調指標。

孫維季說是啊,那真是太好了,接下來我們可以大幹一場了。

覃長弓說小孫,你是不是太樂觀了,我們國家有幾個人買得起空調,你考慮過這個沒有。

孫維季說老覃,你這樣想問題可不對,幹事業不能只看眼前,目光要放長遠。

覃長弓說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可我也不會做空調啊。

孫維季說老覃,你也不會做冰箱彩電啊。

覃長弓一想,好像他娘的也是呵。

覃長弓拿着批文轉身去市委見了周澎。

周澎看過覃長弓遞上來的批文,說長弓同志,領導幹部有想法,這是好事。但步子邁得是不是有點孟浪了,嚴重脫離客觀實際會出大問題啊——目前政府還在想辦法解決十億人民吃飽飯的問題,你卻在考慮十億人民的物質享受問題,是不是有點早,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

覃長弓說周書記,我跟你想的恰好相反。我是怎麼想的呢,趁現在老百姓還沒有富起來,也還沒有多少人想到做空調,我先搶個先機,認真摸索,埋頭鑽研,跑在人家前頭。我堅信,有你們這些改革家在前面開疆拓土,我們這個國家就有希望,富起來那是遲早的事。等到那天真的來了,哎,他媽的,我一切準備有序,距離跟人家一下子就拉開了,人家想追也追不上了。

周澎說跑在人家前頭,這麼想問題肯定是沒錯,可問題是超太遠了也不行嘛——你哪怕做個彩色電視機什麼的呢。就拿你自己來說,你手裏有閑錢了,是買彩色電視機呢,還是空調。

覃長弓說要是我,我肯定是買空調。

周澎說哎,你這個同志不說實話啊。我肯定是買彩色電視機,彩色電視機多好啊,裏面的人都是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朝氣蓬勃,看着就心情舒暢,而且一家老小都能看,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多好啊。空調有什麼用呢,放在客廳里,晚上睡覺用不到;放在卧室里,家裏其他人用不到,不但沒有實際用途,還不利於家庭和睦——而且還會滋生資產階級享樂主義思想。

覃長弓說周書記,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三十年後空調能進到尋常百姓家,不但家家戶戶都能用上,而且每個房間都能用上。

覃長弓說到那一天,共產主義肯定實現了。

覃長弓說周書記,你無論如何要支持我啊。

周澎說叫我支持你,你起碼要先說服我嘛。

覃長弓說萬一成功了呢,你說對不對。

周澎說也是呵,萬一成功了呢——回去寫個報告罷,市委認真研究一下看看。

孫維季做事雷厲風行,沒多久就從香港弄回三台「三洋牌」窗式空調運到廠里來了。

覃長弓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也太心急了。

孫維季說你讓廠里的人先研究,拆了裝,裝了拆,有不明白的,不懂的,告訴我。

覃長弓說你懂。

孫維季說我不懂——不懂我不會找懂的人啊還。

覃長弓把拆裝空調的任務交給了技術工人出身的副廠長周松有負責。周松有領着幾個技術骨幹在車間里對着空調搗鼓了一個禮拜,過來跟覃長弓彙報,說也就那麼回事,其實不比做風扇難,不過是多幾個零件而已。

覃長弓跟着周松有下到車間,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守在旁邊,看着工人把一地的零配件組裝成一台完整的空調,插上電一試,竟然運轉正常,「嗖嗖」出冷風。

覃長弓覺得不正常,心想不應該這麼簡單。一台空調價格三四千,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呢,肯定有自己不清楚的高科技在裏面。可它的高科技究竟在哪,覃長弓作為一個文科生出身的領導,根本搞不清楚。

「這個冷風究竟是怎麼出來的?」覃長弓問旁邊的技術員。

技術員說裏面有個風扇。

覃長弓說我他媽還不知道裏面有個風扇——我是問你它是怎麼把熱風轉換成冷風的,科學原理是什麼。

一堆技術員抓耳撓腮回答不上來。

覃長弓說一群飯桶,拆了,重新研究。

半個月後,孫維季來到廠里,趁中午工人們在食堂吃午飯,一個人悄悄進了車間,拿起一把扳手把空調壓縮機的出氣口擰開了,把裏面的製冷劑放乾淨后,又把出氣口擰緊了。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之前一直好好的空調,運轉到晚上,突然不製冷了,而大家怎麼也找不出問題出在哪。孫維季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觀看,一直看到深夜十二點。覃長弓猛然反應過來,知道是孫維季搞鬼了。但覃長弓又不能戳破孫維季,因為孫維季搞鬼就是想驗驗大家的成色。看着跟前那群圍着空調無計可施的笨蛋,覃長弓氣急敗壞。因此,等孫維季走後,覃長弓又拍了桌子,罵了娘,把周松有這個副廠長一擼到底。可問題並沒有因此得到解決,無奈之下,覃長弓只有親自掛帥,自己動手鑽研,上圖書館翻書本找資料,打電話到處找專家諮詢。

而專家們給覃長弓的建議是:干點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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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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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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