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遺忘旅徒

我將給你講一個故事，關於，一個人，與一座城。

請你足夠有耐心，聽我細細講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流浪者。

他沒有名字，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總是在世界上流浪，毫無目的，毫無方向。他總是風塵僕僕的來到一個地方，做短暫的休息。久而久之，人們都叫他流浪者。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流浪了多久，但他的足跡已經踏遍了每一寸土地。當他踏上一個地方的時候，他經常大受人們的歡迎。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他。

流浪者的故事，在人們中間代代相傳。

流浪者每每踏著夕陽的餘暉緩緩走來，巨大的太陽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後，鍍滿金子的陽光之輝將他的影子投放到了前面。當這時候，人們都興高采烈的互相轉告：「流浪者來了。」

之所以能這樣認出他來，是因為相傳他總是走在太陽的前方。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麼。這也是他最為傳奇的一個地方。

孩子們都會在第一時間撲上去，頑皮的抓住他的褲管，拉扯他的上衣，大聲討要道，

「流浪者先生，您帶來了什麼好玩的呀！」

這時，他就會好脾氣的從那上衣的貼身口袋裡——或者其他的什麼地方，一股腦兒掏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在大人們看來，這些只不過是一堆破爛銅鐵，稀里糊塗的玩意兒。但在小孩子眼裡，卻是出自流浪者之手的，最為「神奇」的事物。

裝在時間容器里的一把世界上最大沙漠的黃金沙子；刻著奇怪花紋的石頭（據說是一個已滅亡的種族的遺物）；裹住一隻黑色蛾子的巨大松脂……

滿足了小孩子，人們就來笑吟吟的迎接流浪者到他們家裡來做客，吃當地的特產，致以最高的待客禮節。

但是，流浪者永遠都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久停留。就在天還沒亮的時候，流浪者就悄悄起身，披上沾滿了灰塵的斗篷，沐浴著月光，繼續流浪。

他去過所有地方，見識過很多神奇的東西，聽說過很多神秘的事情。世界上的一些玩意兒總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所以他永遠不會覺得再沒什麼新鮮的。

可是，流浪者的消失，正如他毫無訊息的走來一樣，悄悄的褪離了人們的生活。一開始，人們還沒有意識到他的離去。漸漸地，大家開始議論流浪者的去向。但沒人能知道他消失的真正原因。再過不久，那些人們都老了。流浪者的故事繼續口口相傳。

可是，沒有人能總是惦記著這樣一位傳奇的人物再次出現。他漸漸被一些人遺忘。

人們給他一個新的稱號，遺忘旅徒。

又過了很久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也忘了。只有世界上那寥寥幾個老人才知道，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遺忘旅徒。

最後他真的被人遺忘。他回答道：「因為我聽到，這座城市在呼喚我。」

「呼喚你？」老人詫異。

「它說，它想流浪，要我帶上它一起走。」

老人扶著拐杖，沉默的看著他，周邊的人們像游魚一樣穿梭往來。

彷彿沉默了一個世紀。

「小夥子，來，到我的老店裡，我要給你講一些故事。」老人嘶啞低沉的嗓音，飽經風霜。

這是一個特別老舊的店鋪，賣的都是十幾年前的老掉渣的東西。男子好奇的拿起它們觀察。老人慢慢的點亮了燈，拉上老店的帘子，進了內屋，翻翻找找了一陣子，他手裡拿著一本泛黃的書走出來。

「這是我小時候，聽父母給我講的這座城的歷史。這可不是什麼開玩笑的玩意兒。你便看看。」老人拍了拍書表面的一層厚厚的灰塵，一瞬間，塵土全在空氣中張牙舞爪起來。老人被嗆得咳嗽幾聲。

男子放下東西，接過書，翻開——

「從前有一位流浪者，他來到了一座荒城。荒城請求他帶上它一同流浪。

流浪者拒絕了。但他幫助荒城擁有流浪的能力。

這座城便開始了它的旅途，見到了許多從來沒看過的東西。它享受自由。

有一天，荒城遇到了一位孤苦伶仃的老婦人，她哀求道：

『好心的荒城啊，請讓我在你的土地上居住吧！』

『可是我的土地一片廢墟，而且我在不停的流浪。』

『好心的荒城，我不會介意這些事情，我保證不會成為你的負擔。』

這座城只好同意了。它便不是荒城，而是一座城市。

它又走了很久很久，遇到了一個被拋棄的小女孩，女孩聲嘶力竭的哭喊，城市本來想繞過她，裝作沒有看見，可是走了半路又折回來，請求老婦人將女孩帶到城中撫養。

它便繼續走，走到了海岸邊，看見了一群被衝上岸的水手。人們羨慕的看著他說：「啊，你是個流浪的人，我們也多麼渴望和你一樣啊！」

「你們想和我一起嗎？」男子問他們，帽檐下的眼睛被月光照得異常明亮。

人們哈哈笑著回答：「當然！」

「那麼，是時候了，讓這座城市從束縛安定的噩夢中醒來吧。」男子在心中默念，旋即突然對人們大聲喊道：「既然這樣，那就別再等了，現在就和我走吧！」

喧嚷的人群瞬間寂靜了下來。

「哦，不，不行，我明天還有好多工作。」

「我的孩子還沒有長大！」

「你能有足夠的錢嗎！」

「……」人們開始七嘴八舌的爭辯，大聲說出自己的各種理由。

他無聲的觀望這一切。

人群中，一個沉默的老人雙手扶著拐杖，滿眼渾濁。

男子和老人對視了許久，再次高聲對人群道：「所以，你們想要什麼時候和我一同上路呢？」

「請你再過一段日子再來吧！」

「等我們忙完了所有的事情再來吧！」

「好的。」男子拉低了帽檐，轉身離去：「希望那時候，你們便能獲得自由罷！」

人群漸漸散去。

那之後，的確是過了好長時間了，他們的孩子早已長大，那時的成人都變老退了休。遺忘旅徒悄無聲息的再次降臨到這裡，依然踏著夕陽的光輝。

他首先來到了老人的店鋪，老人還活著，但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能動。他太老了。

「哦，哦，你來了！」老人激動的叫道。

「是的，看到您還安好我就放心了。」男子微笑著對老人表達敬意。

「我該去看看那些人了。這座城市痛苦的呻吟越來越響。」他向老人道別。

又是一個夜晚，但人們要忙的事情越來越多，無暇去顧及這位流浪者。

有一位上了年紀的人認出了他，「是您嗎？遺忘旅徒先生？」「對，我是。」

「啊，真是太好了。您——真是，一點都沒變老。」

「我這次來，是遵守諾言帶你們走的。」

「啊呀——」他嘆了口氣：「我已經老了，想也沒有什麼力氣和你走了。但這城市卻越來越忙，我想他們也不會放下這些糟人的事情。」

「你還是走吧，走。再過一些時候，你再回來。」

人影如梭，面色勞累。

男子佇立在那裡看著這座城市，像透過一張布看一部黑白電影，像觀看一個輪迴的沒有止境的遊戲。

「好的。我還會再來。再見。」

白駒過隙的幾年，當遺忘旅徒再來的時候，幾乎沒人能認出他來。

他來到老店的時候，老人躺在內屋的床上，痛苦的喘氣。

看到他，老人的眼裡留下兩行老淚：

「我，等了無數個黃昏……您可算是來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他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眼裡的淚水接連不斷。

「這座城市，它簡直忙碌得令人恐懼。似乎只要你一停下來，它就會將你隔離在另一個世界，」老人斷斷續續的哭著說：「我再也無法生活在這時間走得太快的城市，它就像一個牢籠，我們像是囚徒，在無形的壓迫下，被命令執行著各種任務。

「就比如，你從一出生，就要啼哭，然後長大。到了一定階段，就有『人』向你頭腦里灌輸：你該找個戀人，然後結婚，接著就該生子育女，然後『他』又對你說，好了，你的所有任務都已經完成了，不要再留戀這個世界，你應該死去了……

「我無法逃脫，那些人也一樣。我十分羨慕你，你走在太陽的前面，就是走在了時間的前面，永遠不會有這些煩惱……

「我們無法放下塵世的種種事物：金錢、地位、愛情、親人……

「這是可怕而悲哀的事……我……」

老人顫抖著說出最後一句話。最後，他永遠的睡去了。

他睡在了這個鋼筋水泥，永遠繁忙勞累，無法掙脫的城市。

男子拉低帽子。給老人輕輕蓋上薄毯，默默走出去。

城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

他大步的走著。

這的確是一座很大的城市。當凌晨時，他才走到城市的邊緣。

男子回頭面對著這座城。

城市的叫喊早已嘶啞不堪：

「求求你——求求你——帶我走！」

「救我！我要自由！我要解脫——」

男子摘下帽子，然後將帽子用力揚向城市。

耳邊，是老人的最後一句話：

「我這輩子都在追求自由與流浪，卻不想束縛我的，就是自己。」

他轉身，不曾回頭，也再不會回頭。

帽子在風中，緩緩落地。

城市，這是我為你的自由與流浪舉辦的葬禮。

老人死前，男子對老人說：

「其實，我也是現在才幡然醒悟。

其實世界上，是沒有時間的。

這是人們給自己創造的假象。

他們認為，時間支配著他們成長，老去，死亡。

但是，真正使他們變老的，是自己。

因為這世界上，人們是唯一流動的物體。」遺忘旅徒站在雪山之巔，張開雙臂，一動不動。

然後，「時間」定格在這一霎那。

世界上，將再也不會有遺忘旅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