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章 真·女神轉生（七）

天之瞳中蘊含的不是殺意，亦非仇恨，反而更像是……食慾，就像是餓了好幾天的人看到一桌珍饈時的眼神。

祂已然做出判斷。

沒有去管四散奔逃的異教徒，沒有幫助陷入瘋狂的僕從，亦沒有理會趙姒妲與叛逃的吉奧瓦尼，任由他們隨意行動，天之瞳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飛面大神身上。

飛面大神像是感受到了目光中的威脅，又像是洞悉了對方心中所想立即展開行動。這個由眾生思念、願力匯聚而成的唯心產物對惡意有着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只見祂蜷縮扭曲的觸肢伸展開來，身軀逐漸變得虛幻、半透明化，星星點點的光芒自神軀上析出，在空中具現成不計其數的文字、符號。

這些文字像是在某種力量的牽引下排列組合，化為無數短句組成的信息洪流，在天空勾勒出一條若隱若現的『星河"逆流而上，奔流沖向懸於天際的天之瞳。

但這次飛面大神釋放的信息衝擊沒有產生預想中的效果。

對比體量填滿肉眼可及的大半天空，讓人甚至感覺天空化為大地碾壓下來的天之瞳，飛面大神釋放的信息流只能算是涓涓細流，那隻巨碩的眼瞳只是眨了眨眼，如有實質的視線掃過，空間就泛起一圈圈扭曲的漣漪，瞬息間便將奔涌而來的信息流抵消、湮滅。

「怎麼會這樣？！」

二十號街區，躲在某處民居中正操控飛面大神的阿茶發出不可置信的驚呼，可還沒等他再有其他動作，他就感受到天之瞳的目光透過飛面大神投射了過來。

那如有實質的目光穿過信徒思潮築起的層層防護、偽裝，看破飛面大神的物質投影，最後跨越空間的桎梏與他這個幕後扮演者對上了視線。

慘白碩大的巨瞳死死盯着他，彷彿天之瞳就站在面前一樣，銳利的目光看破了他心中所思所想，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這種被毒蛇盯上的感覺讓阿茶後背不由升起一陣寒意。

他下意識想暫時切斷與飛面大神的感官聯繫，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意識不知為何無法回歸身體了，而周身空間更是像變成了凝固的水泥一般堅硬，讓他動彈不得。

「審判已至。」

那聲音直達心靈，哪怕明知道對方用的是自己聽不懂的語言，阿茶也能輕鬆理解祂想傳達的意思。

「主降下啟示：此處異端橫行，污穢遍地，主將降下天罰，毀滅這個罪孽深重的街區。」

同時教宗沙力萬威嚴肅穆的宣告傳遍街區每個角落，向每個人傳達着這條殘酷絕望的天啟。

短暫驚愕后，壓抑的恐懼和不安在人群中蔓延，人們焦急地衝出家門奔向最近的贖罪所，希望能從修士和神父那裏獲得一個令他們心安的答案，但贖罪所緊緊關閉的大門卻冰冷、沉默地回應了他們。

而這其中最恐懼不安的當屬為各大幫派服務的混混與無法者了，因為即便是異教徒也能向虛無縹緲的偶像祈禱來換取心安，可這群抱團求存的鬣狗不同，他們無信亦無法，信奉著勝者為王和叢林法則的他們只能相信手裏的武器與自己的勢力。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才更加感到絕望。

因為天啟從未出錯，『神明"從不出錯。

這是根植於每個天啟城住民心底的思想鋼印。

這份恐懼很快就催生出一場規模不小的暴亂。

或許是末日將至，也許是自知死到臨頭，這些幫派狂徒反而顯得更加癲狂，他們用暴力發泄著恐懼，放肆地享受人生中最後一次歡愉，不必再畏懼教會的處罰，不必再維持幫派所訂下的秩序和規矩，解開束縛后他們能盡情將眼前的事物打砸成稀巴爛，把平時就覺得礙眼的傢伙一刀砍翻，肆意摧毀他人珍視之物，將他人的尊嚴和人格狠狠踐踏得粉碎。

後果？影響？那些事情無所謂啦！都快死了，當然要好好爽一把！

瘋狂化為瘟毒，街區約定俗成的秩序被制定規則者所踐踏，不迫害別人，就會被人迫害在短時間內迅速成為大眾共識，人們拋棄理性退化回野獸……

混亂就徹底爆發了。

暴徒投出燃燒瓶潑灑出一片又一片火海，害怕被迫害的人拿起木棍參與到打砸的行列中來，被奪走愛人的丈夫咆哮著向暴徒們發起衝鋒，充滿惡意和仇恨形成連鎖在街區失控傳染。

將心智正常的人被逼成瘋子，把瘋子變得更加癲狂。……

而在二十街的瘋狂愈演愈烈時，王冠區光輝聖潔的晉陞大教堂中，一場神聖儀式也進行到最高潮。

神靈賜下的『光輝"如瀑布般從圓拱穹頂泄下，大審判長，大主教，大騎士長教會三大支柱以及無數高階神官、審判官、騎士紛紛俯首膜拜，虔誠地參與着神聖儀式。

而主持儀式的教宗沙力萬身着端莊華麗的祭衣，頭戴三重冠冕沐浴在光幕中，充盈的超凡之力化為如夢似幻的光輝空泡，如頑皮的精靈般在他身邊舞動，雖然年齡已有百歲以上，但這位老人此刻卻絲毫不見老態。

他緩緩舉起奢華而又複雜的權杖，安撫人心的輕語跨越空間桎梏，如春風吹入恐慌的人群中。

「但主是仁慈的，祂將給予汝等第二次機會。」

試圖阻攔暴行的男人被打倒在地，拳腳、棍棒伴隨叫罵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

「懺悔吧！」

衣不蔽體的女人蜷縮在角落裏，面對不斷逼近的暴徒無助地掙扎著，想保住自己最後的尊嚴。

「反思吧！」

老人被驚慌逃竄的人群撞倒在地，人們踏着他的身體跑過，而這位老人再也沒能爬起來。

「請求主赦免己身的罪惡吧！」

膽小懦弱的男人親手將戀人推向暴徒，自己卻落荒而逃。

「如果這裏能名義人，主會因為他們的緣故而寬恕汝等。」

丈夫抱着妻子血跡斑斑的屍體抱頭痛哭，撿起手邊的利刃發誓要將歹徒碎屍萬段。

「倘若只有三十名義人，主依然會因為他們不會滅這個街區。」

暴徒一步步走近牆角畏縮的孩童，佈滿血絲的眼眸倒映着街上熊熊火光，孩童恐懼地呼喚著媽媽，被人流捲走的母親凄厲地乞求不要傷害她的孩子，而他卻獰笑着揚起利刃。

「哪怕該區只有十名義人，仁慈的主仍舊會赦免汝等！」

盲信的信徒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們遵循着天啟的指示，徹底放棄了逃跑自救，更加虔誠地祈禱神明赦免他們的罪，甚至成群結隊高喊著反思懺悔的口號試圖阻礙其他人的自救行為。

一瞬間，阿茶以神靈的視角觀察著街區，見證了一切。

所聞所見，儘是暴行與無法理喻之事。

「怎麼會……」

「他們怎麼敢！」

正在發生的暴行，已經結束的慘劇，一樁樁，一件件都如同釘子般深深扎入內心，深深震撼了這個十幾歲的少年。

這是阿茶第二次見證混亂與暴行。

「做出選擇吧。」

此時，冷漠傲慢的聲音傳至心底，高高在上的神祇如是宣告道。

龐大的超凡能量在眼瞳前匯聚著，攪動天象，滾動的雲層在無形之力下匯聚一個雲海漩渦，陣陣雷光在風暴中一閃即逝，阿茶茫然抬升視角，隱約能看到一團如太陽般熾烈的火團正在風暴眼的中心緩緩成型。

狂風掃過街道，狂暴躁動的能量正在匯聚，黑雲壓城，風雨欲來。

祂真的會毀滅這個街區，也真的會寬恕這個街區。

只是需要做出選擇。

阿茶突然理解了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隨後徹骨的寒意從心頭升起，遍佈全身。

祂想要我死。

這一念頭剛一萌生，恐懼就無法抑制地大腦中蔓延，天空中的神軀在輕微戰慄著，求生本能正催促他趕緊切斷連接逃離這裏，可始終有一些微弱的雜音在他耳畔迴響着。

他『看"到了一切。

自然也能聽到一切。

神靈的視角讓他親眼目睹正在發生的暴行，已經發生的慘劇，連同那些受害者聲嘶力竭的呼救也一併傳入他的耳中。

「救救我們……」

「媽媽，我想回家……」

「我好怕……我還不想死……」

這些呼喚彷彿有着魔力般，一旦注意到阿茶就再也沒辦法無視。

一定要逃走……

可是他們怎麼辦？

自己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那還有功夫管這些人的死活？

可是……

兩種矛盾的念頭在腦海中激烈衝突，他想屈從恐懼逃離這裏，卻又沒有辦法狠下心來無視耳邊回蕩的呼救，最終只能眼睜睜看着風暴中心的高能火團匯聚成型，錯過了逃跑的最佳時機。

果然我就是個什麼都幹不成的廢物……

看着漩渦中心的高能火團，阿茶泄了氣般在心中想道，獲得力量時那無所不能的錯覺早已煙消雲散。

「既然這樣……」

或許是清楚死亡已經無法避免，阿茶反倒不慌了，現在的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靜，透過飛面大神的視角他平視着遠處的高能火團，細長的肢體在天空逐漸伸展開來，緩慢覆蓋二十街區的上空試圖形成抵禦天之瞳攻擊的天蓋。

「別擔心。」

阿茶平靜的聲音傳遍下方每一個人的心底，令人安心。

「我會保護你們的。」……

「偵測到雲層內高能熱源反應。」

孩童稚嫩的聲音在阿茶耳畔響起，把好不容易醞釀起無畏赴死情緒的後者嚇了一跳：「誰！？誰在我耳邊講話！？」.

「是我。」思潮化身回道，「父親大人讓我來幫你的，敵人比我們想像中要棘手多。」

他沒有給阿茶反應的時間，接着說道。

「接下來由我接管飛面大神的控制權，同時我會打開連接身體的通道，你就趁這個時間趕緊離開。」

思潮化身的聲音在耳邊回蕩，童聲稚嫩卻帶着不容拒絕的語氣。

阿茶立即就意識到其中的問題：「等會，如果我走了的話，那不就只有你留在這裏……」

「沒時間解釋了，快下車吧。」

阿茶話還沒說完，就感覺飛面之神的控制權被一股外來意志強行奪走，不受他控制地行動起來，並且一陣強大的吸力將他意識卷了進去。

「不！你不能這麼做！」

阿茶感覺體內充沛的力量一下子就被抽空，意識也像是捲入海底漩渦中一樣，越沉越深，逐漸沉淪至深海之底。

不，原本他就是這麼孱弱，只是人格面具的覺醒暫時強化了身體機能，再加上借用飛面大神的神軀給他帶來了強大的錯覺。……

「喲，你回來啦？」

漫不經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喚回了他逐漸沉淪的意識。

阿茶緩緩睜開眼，有些茫然地四下環顧了一下然後猛然驚醒，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吳銘道：「快！你兒子被留在那邊了！」

「他做的挺不錯嘛……」吳銘卻顯得有些不慌不忙，摸著下巴不住點頭。

「你在說什麼啊！」阿茶焦急地說道，「他現在有危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意思。」吳銘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隨後打了個響指投影出一片光幕，「但你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

「你在說什……」

阿茶本想反駁，可看到光幕上的畫面后卻僵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光幕之上，一團被燒得焦黑扭曲的龐然大物覆滿二十街區的天空。

柔軟充滿彈性的觸肢已經化為焦黑易碎的焦炭，只能依靠相互重疊、交織維持着基本的結構，暗紅色的餘燼還在觸肢表面陰燃，緩慢蠶食著這個龐然大物最後的生命力，微風吹過，焦炭便寸寸碎裂化為黑雪從天際飄落。

那是飛面大神的殘骸。

他用細長彈性的觸肢編織出覆蓋天幕的網絡擋下了從天而降的烈陽，在不斷燒焦與再生的輪迴中，最終被燒成焦炭。

直到最後都沒有後退一步。

「那傢伙在用街區所有人的性命，綁架我們，綁架飛面大神。」

天之瞳已經隱去，天際只剩下許多被撕開的空間裂隙，一隻只如爛泥般的觸手從黑黝黝的裂隙中伸出，一節節將飛面之神殘餘的軀體掰斷、肢解，隨後拖入裂隙中再無聲息。

而吳銘虛着眼，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光幕，緩緩開口道。

「不得不說，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