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 第4章 第二夜

第1卷 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 第4章 第二夜

也許肌膚太久沒有接觸過柔軟舒適的床褥,四周突然安靜下來,仰倒在散發着百合香的床上,胡思亂想,時而閉眼,時而睜開,折騰半晌,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這一覺好不沉昏,彷彿要把這一個多月的疲累統統睡去,朦朧中只覺一線光亮入侵凝固的神智,翻個身,揉揉眼,睜開時周圍明亮得有些刺眼,心中納罕,沒覺得過了多久,天就亮了?

天果然亮了,窗戶緊閉,陽光卻一副要衝進來的樣子,隔着床紙,撞擊著叫囂著。這是出了牢獄之後的第一個晴天,潮濕的心也因這份乾燥微微愉悅起來,想去開了窗戶,感受一捧久違的陽光,支起酸痛的身子,卻發現自己一絲不掛。

瞧這記性,大概睡覺睡糊塗了,昨晚還飽受欺凌來着,邊苦笑邊用唯一的薄毯裹緊身子,喚道:「來人。」喊了和沒喊一樣,皇后做久了,乍逢沒人理的情況出現,汗顏啊,提高聲音:「有沒有人?」

半晌,當我快要放棄的時候,一小宮女在門外吱了聲:「姑娘,皇上不讓任何人進去。」

「為什麼?」我着實吃了一驚,難道他要活活餓死我?我要方便怎麼辦,要穿衣服怎麼辦,要梳洗怎麼辦?還有,姑娘?叫誰?叫我嗎?我這歲數都能當娘了好不好,姑姑也有可能,只是和姑娘無緣。

「姑娘,飯食會有人送來,您若是想方便,東西在床底下,都齊全。」

我探身一看,果然一應俱全:「那衣服呢?」

「這個,皇上沒有吩咐。」

再吃一驚,此事非同小可,秦域這臭屁孩,明顯故意的嘛,他要幹什麼?剝奪我做人的尊嚴嗎,只有畜生才裸身示人,不,畜生也有一身皮毛,光鮮亮麗。我強壓怒火:「沒有衣裳怎麼行?一定是皇上忘了,快找件衣服給我。」

「皇上沒有吩咐的,奴婢不敢妄自做主,請姑娘忍耐。」

一聽姑娘我就一肚子火,敢情苦都吃了,辱都受了,這兒的人還不知道我是誰,這算什麼?砍頭脖子後頭都插個木牌呢:「你們皇上就成這樣,我一件衣裳就把他穿窮了?!他把我當什麼,小貓小狗不成?我要衣服!我要衣服!」

外頭突然安靜下來,我側耳傾聽,連悉悉索索的聲音都沒有,想來小宮女是走了,不理我這瘋婆娘。我頹然坐到,圍着毯子,無計可施,他的地盤,他做主,我就成了拔光了鳳毛的雞,連件衣裳都沒必要施捨。

想卧床不起的父親,想高璟,想輕鬆愜意的皇後生活,想自由自在的日子。

日頭已經升到最高了罷?我含淚下床,來到窗邊,推了推,竟然紋絲不動。怎麼,連陽光都不讓我感受,就在這間屋子裏直到悶死為止?這和坐牢有什麼分別——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好在有坐牢的經驗,我在這精緻的斗室中,總算沒有被逼瘋。混時間是我強項,有柔軟的床與囚牢相比清新的空氣作伴,什麼都不去想,因為想也沒用,蒙頭大睡,呼,天黑了。

同樣的鎖頭響動,熟悉而倒胃,秦域隨之而入,我側卧在床,知道他來了,滿腔怒火反而令我動彈不得,生怕一動就皮球般炸了氣,好在他來到我的床前,抱臂於胸,杵著:「豆腐乾。」

我的肺在哪裏,為什麼感受不到它的存在,難道,已經氣成了灰燼?動了動眼皮:「你不是說不來了么。」

「我說過嗎?」他若有所思:「不過好像有一個人約我下次再來,說要好好表現。」

我是說改天,可不是今天,好吧,不糾結於這個問題,我只說嚴肅而認真的問題:「給我件衣裳,謝謝。」

「殷凰,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嗯,還是豆腐乾好點兒。我說,豆腐乾吶,知道什麼叫不勞而獲嗎,付出,才有收穫,你滿嘴的衣裳,試問,你紡過一根線,一縷紗?你在我的宮裏,住着我的屋子,吃着我的食物,裹着我的毯子,至於衣裳,就不好意思要求了吧?再說——」他的神情比我還嚴肅而認真:「我不覺得有衣裳你穿起來會好看,因為你什麼都不穿更好看。」

我沒有瘋,也沒有受刺激,我很平靜,很淡定,很超脫:「……我沒有吃你的食物。」

「是嗎?」他掛着破破爛爛的笑,回頭,桌子上的飯食證實我的申辯,轉過來時,臉上的神情就顯得很古怪:「你一天沒進食?」

「屋子也不是我要住你,是你把我抱進來的。」我決定不理他,這孩子人來瘋,多看他一眼都自作多情得不成樣子。

他的臉沉下來,不斷地沉,過一會兒,只聽他同樣沉底的聲音:「起來,全吃了。」

「我不想吃。」

「起來。」

「我沒胃口。」剛才還說我享用了他多少東西,自己多了不起,這回子又催促我繼續享用,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他俯身,捏着我的下巴,比任何一次捏得都重,聲音平靜到可怕:「吃。」

嚇死人了,殺人似的,不就是吃飯嘛,又不是誰動了他的乳酪,至於這麼咬牙切齒目露凶光。我也回他個面無表情:「吃就吃。」

魚冷了,腥氣很重,醉雞的酒香隔久了,變成了酒臭,甲魚湯的主角浸泡在那裏,像死了很多天無人掩埋的屍體,我咽著白飯,每道菜夾了一筷子,表示我都吃了,敷衍過去。咽下最後一口湯,忽聽背後一陣大笑,活像鴨子。

「你裹着毯子吃飯的樣子……嘎嘎嘎。」他笑到岔氣,卻顧不上捂腰:「戲台上的丑角也沒你演得好,逗,真逗!豆腐乾,過來,快過來。」

我不明所以,放下筷子,怔怔地坐在那兒,不知他唱的哪出。

他瞪眼:「過來啊!」

艱難地挪過去,只因毯子太長,站着彆扭,於是坐在他身旁。他很君子地看着我,問:「飽了嗎?」我以為他要獸性大發,沒想到這廝氣質美如蘭,高潔著呢,一時有些無措:「飽了,飽到不能再飽。」他一笑,延續高潔:「可是,我怎麼覺得你還餓著呢?」我眨巴眼,乾巴巴地道:「我餓不餓自己不知道啊?」他咳一聲,隨着這一聲落地,露出惡劣的神情:「不是嘴巴呢。」如同寒冬臘月,飲了一口井水,我默默無言,體會著這份寒涼。人生啊,你到底有多少冷,是我沒體會過的呢?

他收走了他的毯子,我從富有的擁有一條毛毯的人,變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而他漫不經心,接收著一切屬於他的東西。不得不承認,無論願意與否,被奪還是被騙,東西落在別人手裏,要不回來,就是別人的了。想要回來?前提是你還活着,卧薪嘗膽還是一蹶不振,供君選擇。

我發誓我要回到過去,失而復得曾經的一切,人與事,愛與恨,然後,當作眼下的一切沒有發生,從沒有!

痛楚絲絲縷縷,纏繞着神經,還是那麼痛,這一次,卻是為什麼?

回想我和高璟的第一次,也沒有經歷過這種疼痛,高璟很溫柔,我很放鬆,周圍流動着脈脈深情,溫暖的海水一樣包裹着我們,這五年,我們在這方面一直很和諧。不是我的問題,難道是秦域?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很痛,他很霸道,一點不顧及我的感受,我像塊海綿,被他反覆擠壓,毫無憐惜。

他滿意了,出了汗,合目倒在床上,也不知睡著了沒有。

終於有了自處的一點兒時間,我縮在床角,貼著牆,希圖找回一點堅固的感覺,以壓實這顆失重的心。自從獲罪抄家,我便有了這個習慣,凡是睡覺,必要靠牆,彷彿周身沒有依憑,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飄到不知什麼地方去。秦域應該睡著了,我開始釋放久存於體內的寒冷,由牙關牽導,發起抖來。

「你在發抖?」他忽然側首,又像意識到什麼,忙把搭在身上的毯子給我披上:「對不起,忘了你沒衣裳。」

現時已是六月,並無冷意,不過我還是霸佔了送上門的毯子,面朝里,不去管他。

「哪不舒服?」他輕輕扳過我的身子,試我額頭的溫度:「反而還有點兒冷,不是發燒。說,你哪不舒服?」

跟審問似的,誰願意搭理,我冷冷地別過頭:「別操心了,你該睡就睡吧。」

「你還是豆腐乾吶,殷凰,真搞不懂,你平時都這樣?」他根本不接我的招,深棕色的眸子一動一動,和口氣一樣隨意。

和高璟就好得很,不過我不想說,因為沒什麼好說的,難道要我嬌羞無限,撲在她的懷裏膩聲道,人家前戲時間需要長長的嘛……疼死我吧,我寧願疼死。

「該不是疼成這樣的罷。」須臾,他又不隨意了,甚是惶然。

我苦笑:「你該怎樣怎樣,不用管我。」鼻子發酸,咳咳,忍住。

「別忍了,臉都皺一團了。」他拍了拍我:「別怕,你那麼疼,我不會強迫,這種事本就要兩個人快樂,不然就是掃興,我不喜歡掃興。你是不是擔心你的隨從?我已放了他們了,昨天晚上就放了。」

心頭一喜,倒是減緩了不少不適,澀聲道:「多謝。」

「你住着吧,沒人為難你,可我也不會把你送回去,明白嗎?」他收回目光,緩緩道。

我明白,沒有任何機會了,憧憬,希翼,僥倖,完全砸碎。我不再是皇后,沒有地位,也沒有丈夫,沒有家,沒有財富,因為這些都是容易失去的東西,今朝到手,明朝易主,剩下的,就是孤零零一個肉身,裏頭住着個輕飄飄一文不值的靈魂。

「還板着臉?好吧,給你衣裳,真是的,一塊布而已,那麼在意。」他笑了笑,完全不理解異種生物,也不想琢磨,翻個身,去會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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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你,溫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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