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此恨人人有傷心(西歡篇)

八十六此恨人人有傷心(西歡篇)

人人都對遲歡說,你愛的人是有殘缺的,她笑笑,偏頭輕點,這算不算是愛上了一個天使的缺點。

那些黑暗的骯髒污濁,為的不過是一個白色的將來。

……

那一個晚上她想了許許多多,他背過身坐上警車,對她勾著淡笑的表情在眼前恍恍惚惚的錯亂呈現,耳邊似乎還有警車的低鳴聲,像一輪輪不能停歇的嗚咽,半晌,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氣四竄,回神才發現,那是自己的哽咽嗚聲,此起彼伏。

一晃,天方大亮。

鏡子前的自己,彷彿老了很多歲,仔細的撥弄,還有幾絲白髮,細細銀銀的,她記起他佯裝什麼都沒發生,只是像個頑童一般在衛生間咕噥著喊,遲歡,我有白頭髮了,怎麼辦,難看。

還真的是很難看。

她苦笑的抿唇,精神有些恍惚。

原來,他早知道這一天,所以才佯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原來他早知也許沒有明天,所以她跟他說,明天再燒的時候,他會沉默,會轉移話題。

所有的人都說,顧方西對不起你,是的,對不起。

對不起,他們之間,也許早就沒有所謂的計較,她又何嘗對得起他,從他轉身的那一天,她就不信任他,猜忌他,甚至心疑他的用心,她固執的保護自己的堡壘,任他被刺得一生,被她身邊的人刺了滿身傷痕。

可當她強硬的對他說,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卻倏地笑得溫潤英俊,低聲溫柔的應她,好,我答應你。

怨不得他每天每日不睡,除了凝視着她的睡顏就是在陽台上抽煙,孤寂瘦削的身形,嗆人的煙草味,還有深沉隱晦如水的表情。

眼淚刷刷的在蒼白的面容上肆意,她洗了一把臉,然後又是滿臉的濕潤,似乎擦都擦不幹凈。

她不年輕了,她甚至連等都不確定能等他多久。或許,連等都無法實現。

斑駁的樹影,微涼的晨曦,死寂沉沉的室內。

遲歡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一打開門,是艾倫,褐色的眼眸里皆是緊張不安和忐忑,他神色難看,嘴唇發白,哆哆嗦嗦的,看見遲歡開門的一瞬間,有一秒的尷尬,然後忽然就釋然,低低嚅囁了一聲:「嫂子。」然後是溫和的笑容,示意頷了頷首。

抿唇淡笑,眉眼看不穿的凝重卻是一貫的溫柔,她也釋然的笑,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斂下笑意,沉着聲道:「情況很糟糕嗎?」

「……證據確鑿。」艾倫其實行頭也很凌亂,衣服都是褶皺,摸了摸額上的虛汗,艱難的吐露幾個字。

「要多少年的牢?」遲歡屏息了半晌,然後眼神沉靜的問。

「二十年,或許更多,或許……」忽然就沒了聲,艾倫腳虛的蹲下了身,埋在膝蓋處,一個大男人,年紀也不小,卻是滿身發抖的悶着聲音道出最後兩個字,「或許是……死刑。」

她哆嗦了一下,然後輕輕的喃喃了一聲:「知道了。」

從這一天起,奔奔碌碌了二個月多的時間,她幾乎昏倒在了街頭,最後醒來是遲寧凝重的一張臉,然後是一句溫柔的勸解透露著無比的現實。

她說:「小歡,你要讓孩子以後被人說有一個殺人犯父親嗎,斷了吧,為了孩子,找一個家世清白的男人,愛你,愛孩子,什麼都好。」

頓時,百感交集,全然崩潰,那是她第一次瞪着眼睛伴着冷光凝視遲寧很久很久,她明白,她在告訴她,你有了孩子,而且,是在為她好。

「我不覺得。孩子有這樣的父親,並不丟臉。我會讓她知道,不丟臉,一點也不。」冷著聲音,顫抖著四肢百骸,她與遲寧對視,眼神如炬,神情肅穆。

休息了數日,路過街旁的小攤,有各式各樣仿名牌花式花樣的服裝,有幾件蘭花圖樣的衣服,設計鏤空,優雅深沉,她拿起的時候,連手都在抖。

方鏡正逢出差,來看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沙發上對這幾件衣服發獃,她將它們買了來,然後溫柔着眼眸件件的撫摸,其實只不過是一種寄託,手指上還有一枚光彩奪目的蘭花戒指,絢爛璀璨在她的指尖上,繽紛的寶石色,卻沒有半點的俗氣,反而有着一種獨特雅緻的流光。

「讓我猜猜,孩子會叫什麼名字啊?」方鏡故作輕鬆,陪她坐在陽台上曬太陽,懶懶散散的午後陽光,並不炙熱,反而很溫暖。

才兩個多月,問孩子的名字是早了些,可方鏡是一名記者,知道什麼事該問,什麼事不該問,而且她並不甚清楚遲歡和她丈夫之間的事情,這麼多年來,她和遲歡不在一個市,也只是郵件聯繫,以著一直以來少許看見些的端倪總覺得其中有內情,問了也不一定會有答案,何況畢竟是他人的私隱。

聞言,遲歡臉上難得有了笑靨,很輕柔的撫摸著還沒顯懷的肚子,然後想到了什麼,笑了笑,聲音很輕緩的說:「不管男女,都叫『子布』。」

「織布?」方鏡一聽,愣是沒反應過來。

「恩,因為他爸爸以前是做裁縫的。」煞有其事的點點頭,遲歡嘴角微勾,面上是淡淡的笑意。

這時,方鏡才真正的知道了遲歡的丈夫的職業,原來是當裁縫的。

當然,後來,她才知道,遲歡有多謙虛隱晦,如果WestGu是裁縫的話,巴黎那些剛冒出頭驕傲視人的中國年輕設計師有多少人敢說自己不是裁縫!?

探監的機會並不多,她每天都數着日子,每一個月也只有一兩次。

知道她懷孕的消息時,她見他呆呆傻傻的難以反應,她想起,原來他的這般愚蠢還真有,問了她兩三遍,然後五六遍自己反覆呢喃才回神過來,傻笑,惱怒,然後是緊張。

最後,是凝視着她,溫潤的笑。

其實,他的眼角,額頭都有了絲絲的紋路,可是乾淨英俊,墨黑的眼眸,狹長的眼角比年輕時更利落冷雅,對着她,溫柔的勾唇淺笑,眼睛微微眯著看仔細看她的腹部,眼角已經有了細細淺淺的紋路,有些許滄桑,但不掩其氣質。

她對他說:「顧方西,我等你,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他垂下眼,撇開頭,默然不語,眼眶酸澀濕潤。

這一年清明時節。她來到蘇暖暖的墓前,已經有人站在那裏,墓地的風是蕭瑟的,那人的衣服破舊不堪,與氣質不符。

「我常常發現,這些年有人給暖暖的墓前清理打掃,還有每年準時有送上花束,我一直想着能替暖暖謝謝這個人,沒想到,這人是你。」

法蘭克藍眸微眯,語氣平緩。

放下白色的菊花,遲歡淡淡笑了笑,聲音也極其平靜:「剛開始,因為她是我朋友,所以這些年時常來看她,我一直不知道,她的死會和方西有關,不過現在有點恨她,如果不是她,方西也不會被你遷怒。但這些年都來看她,也不想計較這一回了,何況我現在當母親了,凡是也要為孩子積點福,不想多為他人煩惱。」

聞言,法蘭克將視線移到她的腹部,眼神微微一柔,下意識的胸口一舒,臉色也不緊繃,半晌,蹲下身,除了除墓前的雜草,語調略略哽咽的失神呢喃:「她死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遲歡,你說的沒錯,也許害她的人真的是我,可她愛顧方西,她要的,無論如何我都想給她,就算逼不了顧方西死,我也不能讓他好過。」

「她死的時候,跟我一起看片子,她還跟我迷迷糊糊的說,她最愛的那句台詞。『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裏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從那句台詞出現,有『死』這個字,我就該發現的,可我沒有,我沒有!就差了那麼些,就差了那麼點,我這一輩子都要活在悔恨里,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恍惚的喃喃,直到男性嗓音哽著著顫抖的說着,不避諱遲歡,壓抑了那麼多年的苦,甚至是想破了一個洞,破了閘門一樣傾斜。

「每天晚上,我都能看見她睜著流血的眼睛望着我,我每天每一個晚上都睡不着你明白嗎!?我只想為她實現願望,她想要的,就算我不能給她,我也要努力做到。」

「……」

遲歡聽着,一步步垂著羽睫退後,不出聲,耳鳴作響,心跳漏了幾拍。

台詞,死亡,還有鳥。

是什麼,她努力發抖的想……是《阿飛正傳》。

當時,她和蘇暖暖看了好多片子,可她只中意這一本,求她送給她,她也沒做多想,就給了她,但蘇暖暖當時好像還回送了一樣東西給她,對她說:「遲姐,禮尚往來,我平時喜歡攝像和錄聲音,要不這樣,我拿你的片子回去,我送給你另一張片子,我自己錄的哦,哪一天你要是見不到我,想我的時候就看看,這裏有我的秘密,要替我保管,不能太早偷看啊。」

她也記不得,只覺得她說話迷迷糊糊,恍惚不清,語句隱晦,說到秘密,遲歡平素最不感興趣的就是他人的秘密,最不願意透露的就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提到秘密她更是想也不想便放在了箱子裏,一來平日裏工作忙,二來,既然是秘密,還是少知的好。只是替她保管便好。

這些年,她也沒想過要去翻看,早忘了有這一回插曲。

炙熱的太陽,薄薄冒出來的冷汗,光線刺眼,令人炫目,眼前有那張姣好憔悴的臉在晃動,還有那張她記不清封面的盤在那兒敲擊着她的心房,她對法蘭克的話沒有任何回應,只是踉蹌了兩步,轉身就跑。

顧方西……顧方西……

或許,我可以不用等你那麼久。

她哆哆嗦嗦,渾身發熱,跑到了原本的家,翻箱倒櫃,被子衣服亂了一地的找,滿地的碟片,甚至好多都染了灰塵。

如此大的動作,甚至腹部沒有一絲的疼痛,她越找,心越急,幾乎快哽咽出來,汗水濕盡了衣衫,她坐在地板上,愣了幾秒鐘,然後打了個激靈,在成堆的碟片里,拖出一張沒有任何封面,光禿禿,透明的外殼,一張反射著燈光的光碟,上面還有幾個黑色的小字——蘇暖暖。

刷白,頓時,松垮下來的身體,遲歡大口大口的喘息,疏朗的眉眼,此刻凝得緊緊的,連手心都是冷熱交替的汗液。

打開DVD的開關,那裏似曾相識的聲音,嬌柔淺慢的嗓音慢慢的從音響中傳出來,還有屏幕上,那張闊別了八年的臉,氤氳著薄薄的霧氣,嘴角笑意盈盈,眼睛彷彿正看着遲歡,對她說:「這是我,蘇暖暖的遺書。」

倒抽一口冷氣,遲歡凝著淡眸,眼角酸澀,流出溫熱的液體,然後嘴角慢慢,慢慢的彎起,似哭又似笑。

冰冷的地板,似乎都便熱了。

她看着那張五官標緻,憔悴蒼白的臉上有着難得明亮的笑意,彷彿真的在對自己對話,也許那時,蘇暖暖也在想像,是真的坐在遲歡面前和她說話。

她靜坐在沙發上,對着鏡頭,笑着說:「遲姐,我很羨慕你。因為羨慕你,我開始想,我能不能也能有West這樣的丈夫,我覺得,我真的愛上他了,也許更早,可當我聽見醫生確定了我自己墮過胎以後真的再也不能生育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也許這一輩子都不能為法蘭克生一個孩子,當時我在想,多可悲呵,就算我對一個男人再有好感,我蘇暖暖這輩子最愛的還是他!連阻止都阻止不了嗎,我不信,我不願意,所以,我更加想愛West,更想證明,我愛的人是West,不是他,不是他法蘭克。我越是想證明這一點,我就越去努力甚至猛烈的愛West,我就越想得到他……」

「遲姐,我真的很想問你,你會不會後悔,後悔曾經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安慰我,幫我,後悔帶我離開巴黎,後悔……我知道,在我卑鄙的想插入你們之間的時候,你一定會後悔對我好。」

但是不管,你信還不信,就算我嘴上說一千遍,一萬遍,你們不會幸福,可我一直以來,其實只有一個心愿……」低下頭,然後是笑得明朗無比的樣子,她正視着鏡頭,咧開嘴說,「遲歡和顧方西能永遠幸福快樂,替我和法蘭克一起幸福。」

「我已經走不下去了,遲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麼殺我的人要麼是我自己,要麼是他,我說過,我要他記得,是他對不起我,這一輩子我都要他記得這件事。」

最後是咬牙從齒縫中的宣告,最後是她走到鏡頭前,抱她的姿勢,閉着眼睛,嘴角微勾,遲歡眼淚潸然的看着她走向自己,距離是那麼遙遠,冰冷冷的屏幕,她只看見她柔和上揚的嘴角,然後是前所未有最真誠的祝福:

「我的心愿,遲歡和顧方西能永遠幸福快樂的在一起。」

……

她去找了蘇暖暖當時的主治醫生,告訴她,蘇暖暖有嚴重的抑鬱症,但一直以來沒有好好就醫。

這一天是恍恍惚惚過的,心房一抽抽的無法停歇,這一天,她將光碟複製了兩份,一份給了法院,一份給了法蘭克。

「她恨你,但自始至終,她愛的都是你。到最後她要殺的不過是那個經歷了許許多多最後還傻傻愛着你的蘇暖暖。」

面上冰寒冷淡,遲歡語調平靜,遞給法蘭克的那一瞬間,感覺到他的指尖都是冰涼的。

這日,她親眼看見這個男人,藍眸滲淚,甚至有血絲參合。

這個不喜歡商業,曾經將股份全都交給司徒蕭如的男人,為了一個死去的女人,從不諳管理不諳行商努力成為了現在這樣肩擔無數職員飯碗的仲裁者,可最後,所有的偏執都是一場灰飛煙滅的結局。

她看着他一步步踉踉蹌蹌的走遠,頭上還有幾絲銀白色的痕迹,後面是幾個黑衣保鏢跟隨,這個道路必是冰冷的,連支撐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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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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