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無字墓碑
今年的第一場雪驟然而至,漫天飛雪之下,卻是熊熊火光。
氣溫很低,不知是冷的還是其他緣故,蕭何的身體一直在顫抖,那素來冷漠的雙眼裡此刻映著燃燒的火焰,猩紅可怖。
嘭的一聲,臉頰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他毫無防備,腳下一個踉蹌,往後退了幾步,才堪堪站穩。
「蕭何,你這個混蛋!」是慕雲琛怒吼的聲音。
蕭何抬眼看他,一貫溫潤如玉的慕雲琛第一次露出如此憤怒的神情。
嘴裡有濃濃的鐵鏽味,他抹了下嘴角,流血了。
憤怒讓慕雲琛的臉變得扭曲,他再次揮起拳頭,欲往蕭何狠狠揮去。
第一次被打中是沒有防備,這次他定然不可能站著挨打。
蕭何猛然拽住了慕雲琛的拳頭,用力之猛,彷彿要將他的手掰斷。他拽住慕雲琛的衣領,眼睛猩紅逼近他,聲音沙啞透著狠戾:「溫顏呢?她在哪裡!」
「你還敢問!要不是你,滿滿怎麼會選擇這條路?是你害死了她!」慕雲琛怒吼,趁著蕭何怔愣,竟掙脫了他的禁錮。
「不!不可能!」
他不信。
他不相信溫顏會真的這樣做!
「你明知道唐耀宗是害了她養父的人,你竟然選擇與虎謀皮,和他的女兒結婚,你考慮過滿滿的感受嗎?!」慕雲琛嘶吼著,眼睛通紅,全無往日的謙謙君子風度,他雙手攥著蕭何的衣領不停地搖晃,「她為什麼會選擇在今天……」
慕雲琛聲音哽咽,差點說不下去,「你難道不知道為什麼?!」
蕭何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且重,他死死地盯著面前的熊熊火光,眼睛里開始出現裂縫。
火光滔天,仿若煉獄。
「不,我不信……」他低聲喃喃,聲音嘶啞,透著絕望,「她一定不在裡面!我要進去!」
蕭何用力揮開慕雲琛,踉蹌著就要往火光里衝進去。
慕雲琛的反應也很快,他狠狠地向蕭何揮去一拳,阻止了他的步伐,揪著他的衣領厲聲質問:「你現在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蕭何一心只想衝進去,慕雲琛的制止讓他極為憤怒,他狠狠地揮拳砸向他的臉,不顧一切就要往前衝去。
突然,一陣尖銳的警笛聲響起。
兩輛警.車徑直開到二人面前,嘶的一聲,輪胎與地面摩擦,警.車戛然而止。
從車上迅速下來幾名刑.警,他們沖了過來,不由分說就制止了蕭何,其中一名三四十歲的刑.警嚴肅地看著蕭何,厲聲道:「蕭何,你涉嫌一樁非.法拘禁案,請你跟我們回局裡協助調查。」
蕭何似乎沒反應過來,但那位刑.警並沒有打算向他解釋什麼,他一個眼神,示意隊員將人帶走。
蕭何的眼神逐漸清明,理智開始回歸。
非.法拘禁案?
難道是溫顏報的案?
這麼說,她還活著?
「報案的人呢?她在哪裡?」他厲聲質問那名刑.警。
刑.警同志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回到局裡,我們自然會出示相關證據。」
蕭何突然心裡一驚。
為什麼是相關證據?
為什麼不是報案人?
他沒有做任何抵抗,很配合地上了警.車。
他只有一個念頭,只要溫顏還活著,即使是她舉報他的,他甘願接受應有的法律制裁。
可是,到了局裡,等待他的,不是溫顏,而是溫顏自己錄下的一段視頻。
視頻錄於今天早上,時間就在他離開流雲雅築之後。
視頻里,溫顏自述自己在非自願的狀態下被蕭何拘禁於地下室,並且導致她不慎流產。
該案件已被立案,蕭何被依法拘留,可目前只有被害人供述的視頻,遠無法定罪。
沒有見到溫顏,無論警方如何審訊,蕭何皆一言不發。
流雲雅築的大火在消防隊三四個小時的努力之後終於被澆滅,刑.警前往取證,在燒焦的後院里找到原來小木屋的位子,並發現了地下室,從地下室發現幾縷頭髮,在手鏈和腳鏈上亦發現了人體皮屑,從中提取到溫顏的DNA。
一切的證據都指向蕭何的犯罪事實。
然而,證據鏈依舊達不到定罪的程度。
刑事案件定罪需要三要素,人證物證口供。
被害人失蹤,犯罪嫌疑人沉默,案件一時進入了僵化階段。
警方仍在偵查,在這個階段,蕭何仍舊被刑拘。
根據刑法規定,警方偵查階段,對犯罪嫌疑人的刑拘最長可達37天。
蕭啟正忙著上下打點,想將人保釋出來,這一要求被拒絕了。
拒絕保釋的不是別人,正是蕭何本人。
蕭啟正礙於自己的身份不便出面,於是派了律師過去。
此時,律師正在看守所,奉蕭啟正的命令前來規勸蕭何。
律師舌燦蓮花,各種分析利弊,說了半個多小時,就差給蕭何跪下了,可他依舊無動於衷。
律師心裡直罵娘,他還沒見過拒絕保釋的當事人。
被拘留好幾天,蕭何憔悴了許多,眼神疲倦,眼下發青,鬍子拉渣,看起來彷彿老了好幾歲。然而,他身上的那股不怒自威的矜貴氣質依舊讓人不敢忽視。
律師心裡嘀咕,面上依舊恭敬得很。
「蕭先生,這是蕭董的意思,您……」
蕭何突然抬眸看了他一眼,眸色淡漠,眉心輕蹙,眼神透著不耐。
律師的聲音戛然而止,悻悻然地輕咳一聲,終於選擇了閉嘴。
得,這位爺心意已決,他再怎麼勸也沒用。
這幾日,有不少人過來,沈涼生、蕭逸、佟姨,甚至是紀凌芸,都勸他選擇保釋,蕭何都沉默以對。
他在等。
等一個人過來。
第37天,也就是刑拘的最後一天,警方依然找不到進一步的證據,這也就意味著警方需要繼續偵查,但無權再將蕭何拘留,不得不讓他取保候審。
這天下午,看守所來了一個人過來探視蕭何。
「二弟,個把月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副樣子?」蕭琰姿態閑適地坐在蕭何對面。
一個西裝革履,一個滄桑疲倦,天壤之別,唯一相同的便是二人身上那強勢冷漠的氣場。
前者更顯陰翳,後者甚是深沉。
「她和你談的條件是什麼?」
這是37天來,蕭何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的嗓音嘶啞,卻透著令人無法忽略的鋒銳。
蕭琰微微一笑,那雙深目難得的帶了一絲真正愉悅的笑意:「原來你已經猜到了。」
蕭何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知道他後面還有話說。
「沒錯,她確實提了條件,」他頓了下,嘴角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我本打算找她談的,沒想到她主動聯繫我,這倒是令我有點意外,我倒是小看她了。」
因為還在看守所里,蕭琰說話有所顧慮,並沒有指名道姓,只以「她」指代,但他知道蕭何聽得明白。
「難怪時隔多年,二弟你依然被她所迷,你還別說,若非我需要她為我辦事,說不定我也會像你一樣愛上她……」
蕭琰說著,嘴角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
蕭何的眼眸立時沉了下來,薄唇緊抿,抑制著驟起的怒火。
蕭琰嘖了一聲,好整以暇道:「想不到這個女人對二弟你的影響還是這麼大,八年前如此,八年前還是一樣。」
憤怒的情緒被壓制下來,蕭何的面色逐漸恢復淡漠,他冷冷地看著蕭琰,道:「你跑題了。」
「噢,我們兄弟兩許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大哥一時激動,話有點多了,」蕭琰聲音溫和,面帶微笑,看起來就像個和自家弟弟談心的好大哥,「那天你也看到了,你的岳丈被帶走了,這事倒也巧。她知道我手裡有一些你岳丈的不法證據,便主動聯繫了我。作為一個守法的公民,舉報違法犯罪義不容辭,後面的事情,你也知道的……」
果然,唐耀宗被舉報的事情是溫顏聯合蕭琰做的,條件呢?難道……
「二弟,你這個眼神……難道是在懷疑我?說實話,我若真有什麼想法,那也是未遂,」他故作驚慌,眼裡卻帶著挑釁的笑意,「你也許不信,條件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視頻,還有……」
還有這場大火。
他沒有說完,蕭何卻聽明白了。
「她在哪裡?」蕭何冷冷地問道,神情依舊淡漠,但眼底的一絲焦慮和緊張還是透露了他的心情。
蕭琰輕聲嘆了口氣,他沉默半晌,才假惺惺地說道:「如果我早知道她會選擇這麼極端的方法,當時就不應該答應她……」
蕭何的瞳眸驟縮,難道溫顏真的……
他的手擱在桌下的膝蓋上,此時雙手握成拳,止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你說,她是得有多恨你才會選擇這麼極端的方式……」蕭琰還在悠悠地說著,似乎無限唏噓。
恨?
是了,那天在地下室,她說她恨他。
原來,她是如此的恨他,恨到不惜結束自己的生命,也要讓他鋃鐺入獄。
後面蕭琰再說什麼,蕭何已經聽不到了。
翌日,蕭何取保候審,沈涼生和蕭逸一起過來接他。
走出看守所,他看到了37天以來的第一縷陽光。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陽光明媚,他卻覺得刺眼,陽光照得他的眼睛酸澀得很。
上車前,一道頎長的身影忽然從不遠處走來,徑直走到他跟前。
「蕭何,那天早上她給我發過一條微信,她讓我問你,如果有一天看到你鋃鐺入獄,讓我問你一句,被關在牢籠的感覺如何?」慕雲琛說著,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他狠狠地攥住蕭何的衣領,音量忍不住升高,「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那樣對她?」
他說著,眼眶不禁泛紅,手漸漸地鬆開了,捂著自己的臉,低聲喃喃,「為什麼?為什麼她說那樣一句話,我就不曾想到她竟是要……」
他的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沈涼生和蕭逸忙將二人拉開,沈涼生吩咐蕭逸道道:「快帶你二哥上車。」
蕭逸忙點頭,將蕭何帶進車裡。
蕭何神色漠然,或者應該說是麻木,臉上忽然有什麼涼涼的液體滑落,他伸手抹了下,竟然是眼淚。
多陌生的東西呀,自他懂事以來,他就不曾再流過眼淚。
沈涼生和蕭逸顯然也看到了,兩個人皆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見過蕭何流淚。
蕭何低著頭,臉埋在雙掌間,姿勢久久未動。
八號那天早上,她問他,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流淚嗎?
當時他勃然大怒,因為從未曾想過這個問題,可如今……
沈涼生不敢問什麼,安靜地當一名司機。
蕭逸坐在副駕,目光不時掠過後座的男人,眼神擔憂,欲言又止。
沈涼生給他使眼色,暗示他什麼都不要問。
車行至半路,蕭何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去墓地。」
沈涼生啊了一聲,他剛想問,突然想到什麼,立馬閉上了嘴,拐了個彎,往墓地的方向行駛。
蕭何垂眸站在唐耀祖夫婦的墓地前,站了許久,卻什麼都沒做,彷彿雕塑般。
這37天,他在看守所里一直在想溫顏最後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說,蕭何,記住我曾經說的話。
她到底要他記住什麼話。
蕭何想了37天,今天他突然明白了。
她曾經說過,如果她死了,就把她葬在她的養父母旁邊……
蕭逸遠遠地看著他站在一座墓碑前,躊躇不安,正要上前去看看時,見他二哥忽然轉身,緩緩地走了回來。
面前的男人依舊身材高大,卻蕭逸卻覺得,他彷彿被千斤重擔壓著,步伐沉重地好像每走一步都是一種煎熬。
不久之後,當他看到那兩座墓碑旁邊的新碑時,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那日他二哥會那般痛苦。
說實話,他本來並不相信溫顏死了的消息,可看到那座無字碑時,他終於相信,他想,溫顏就算不是真的死了,但她在他二哥心裡已經死了,或者應該說,他二哥的心已經死了。
彼時他並體會不了那麼沉重的愛情,直到三年後,目睹種種之後,他才漸漸理解,原來,這世間的愛情並不只是充滿愛意的,有一種愛情,有多愛,就有多恨,同樣的,有多恨,就意味著有多愛。
太複雜了,他體會不了,只真誠地希望自己不要去經歷那樣的愛情,太痛苦,太折磨人了。
蕭何依然回到公司上班,雖然他只被拘留了37天,可雲城集團內部已風起雲湧。
在他被拘留的這段時間裡,蕭琰頻頻動作,他在集團內部潛藏著的勢力也逐漸浮出水面。
蕭何消失了一個多月,雖然警.方並未公布他涉嫌犯罪被拘留的事情,但集團內部卻有不少人知道這事。
他都不用查就知道是誰放出的消息。
一時間,他在集團內部備受打壓,節節敗退,而蕭琰卻是春風得意,暴露了不少他之前藏得極深的關係網。
蕭琰的狼子野心暴露無遺,蕭何卻似乎已經失去鬥志,在蕭琰的打壓下,他在集團里的地位岌岌可危。
集團董事都在站隊,一時間,紛爭四起。
蕭啟正被氣得生病住院,想管都管不了。
蕭何的狀態很低迷,形勢對他越來越不利,眼看著他就要被排擠出公司董事會了,他卻依然沒有動作,連蕭逸這麼一個不參與公司事務的人都替他著急。
這天,天陰沉可怖,彷彿風雨隨時驟至。
市郊的墓園安靜得令人心驚。
在一座無字碑前,站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那人黑衣黑褲,渾身透著肅穆的氣息,他一言不發站在墓碑前,凝視著空白冰冷的墓碑。
站了許久,許是累了,他坐在墓碑旁,頭靠著冰冷的石碑,淡漠的眼眸此刻略顯迷茫。
「那裡冷嗎?」他摩挲著墓碑,喃喃低語。
墓地自然不會回答他的問題,冰冷冷地矗立著,巋然不動。
「只需要三個月,為什麼不再等等……」他的臉貼在墓碑上,真的很冷。
風雨說來就來,冷風呼呼地刮,凄厲鬼嚎般,在墓地里聽著就更瘮人了。
一開始還只是毛毛細雨,後面細雨漸密,雨簾連起了天與地。
墓碑前的男人卻似乎一無所覺,他閉著眼倚著石碑,頭髮被雨水沖刷,貼在額頭上,遮擋了他沉邃的眉目。
不知過了多久,墓地里傳來了陣陣呼喊聲。
「二哥!」是蕭逸的聲音。
他拚命地想拉起墓碑前的男人,邊動作邊大喊:「二哥,你別這樣!溫顏姐她已經死了!你就算天天來這裡,她也不會活過來的!」
蕭何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揮開了蕭逸。
「滾!」他的聲音低沉喑啞,神情陰沉仿若修羅。
「大哥都已經把你逼到這個份上,你還在這裡,你……」蕭逸的眼睛都紅了,不知道該如何說。
蕭何在他心裡一向是男神一般的存在,見到自己最崇拜的二哥變成這副模樣,他心裡難受得無以言表。
蕭何置若罔聞,胃部又在隱隱作痛,疼得他不禁佝僂著腰,手扶著墓碑堪堪穩住身體。
疼痛還在加劇,下一瞬,他突然眼前一黑,而後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