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章 埋骨青山上

第兩百七十章 埋骨青山上

不夜山。

袁天成遙遙望見三道身形快如閃電,疾馳而來,頓時如臨大敵。

莫不是妖荒天下的漏網之魚?

直到他心湖之上響起一陣熟悉的心聲。

「見過袁山主。」

「見過袁山主。」

李子衿和陸知行各自向袁天成打過招呼。

再然後,青衫男子,緋衣女子,以及身着月白色衣裳的女子,三人已至身前。

「李宗主,陸姑娘,還有這位......你是?!」袁天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早先知曉那「入海為龍」之事,也知道那是李子衿的心結。

可眼前這身着緋色長裙的女子,如何不是那昔年顛瀆倒瀑之中的錦鯉少女了?!

緋衣女子朝他抱拳,率先開口道:「袁山主,別來無恙。」

「紅韶姑娘!」袁天成喜悅不已,說道:「好,好,好,回來就好。」

袁天成連忙問道:「如今天下太平,妖族餘孽不成氣候,這次請三位務必要留下來作客,讓袁某一盡地主之誼。」

李子衿轉頭看了眼紅韶和陸知行,其實他此行原意只是想路過不夜山,去見閣老一面,也帶紅韶與袁天成打個招呼。

不過眼下既然袁天成如此熱情地讓幾人待下幾日......

月白色衣衫的絕色女子無所謂道:「你說了算。」

緋色女子笑道:「師兄在哪裏,紅韶就在哪裏。」

李子衿於是對袁天成說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便留在不夜山,叨擾袁山主幾日。」

「別叨擾幾日,乾脆叨擾個三年五載。」袁天成爽朗笑道。

李子衿置若罔聞。

袁天成說道:「那我先引兩位姑娘入不夜城,給她們安排好住處。」

李子衿微笑道:「知我者,袁山主。」

袁天成伸手入袖,從袖裏乾坤中拿出幾壇劍南燒春,輕聲道:「早就替你準備好了。」

李子衿心念微動,幾壇劍南燒春消失的無影無蹤。

如今的劍客,亦是擁有袖裏乾坤的大修士了。

下一刻,青衫劍客化作一道青色劍光,徑直砸入鎮魔塔外的深坑。

一千丈,三千丈,五千丈......一萬丈。

劍光披荊斬棘,乘風破浪,直到來到地底深處,看見一位白髮蒼蒼的武夫老者。

李子衿用上了從老人那裏學來的折柳身法,在看見老人的一瞬間止住身形,朝他重重抱拳。

「小子,來了。」

「來晚了。」

「晚到,總好過不到。」

「前輩......」

「行了,別給老子扭扭捏捏的,可有備好酒水?」

「自然。」

那襲青衫屈指一彈,幾壇劍南燒春便出現在白髮老人身前,懸空而立。

閣老眼中閃過一絲精芒,笑道:「好,很好,出息了。」

李子衿搖頭道:「在前輩面前,晚輩永遠是晚輩,永遠是那個登樓一拳倒的小子。」

武仙老人嗤笑一聲,「好小子,讓老夫看看,如今的你,是否仍然一拳倒!小子看拳!」

話音未落,老人身形一個閃爍,一拳當頭砸下。

那襲青衫並未有所動作,只是手指微微抖動,身形卻立於原地,擺出一副打算受這一拳的姿態。

拳未至,老人御風倒立,如同倒掛金鈎之勢,人懸於空,拳懸於頂,質問那襲青衫道:「為何不躲?!」

李子衿怔怔無言。

其實早在老人還身處原地的一瞬間,他便可以抽身閃到極遠處,如今的他,儘管不會是武仙老人的對手,可要躲過老人的拳頭,並不算難。

然而正如那年與父親對弈的書生梁敬。

人生在世,何時何地何人何事,最為讓人感受到光陰不留情?

是終於可以不費力氣地贏下與父親的對弈。

是終於可以不費力氣地躲開武仙老人的出拳。

是從前提不起的水桶輕如鴻毛,是往日一杯倒的酒水再難喝醉。

是少女變成了女子,是眼中少了三分清澈。

是袖裏乾坤,是匣中仙劍,是乘風渡海。

所以那襲青衫,不願躲開那一拳,只是因為好像只要不刻意躲開那記拳頭,他就依然還是曾經那個「一拳倒」的少年郎。

老人身形一個翻轉,站回地上,搖頭道:「小子什麼都好,唯獨一點不好。」

李子衿抬起頭,眼含疑惑,彷彿不是什麼分神境巔峰的劍仙,只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少年,等待着長輩的訓話。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一直期待着長輩的教訓。

武夫老者背對李子衿,緩緩坐下,同時揭開那幾壇劍南燒春,以一口武夫真氣將酒水抽離酒罈,悉數吸入口中,將酒一飲而盡。

片刻后,爽朗笑道:「過癮!」

「過癮?」李子衿愣了愣,還以為這句話便是教訓自己。

剎那過後,李子衿額頭被一拳砸出個紅印,而那位武仙老人,始終背對着他,彷彿從未起過身。

近了,盡了。

等了一個小子許久,如今見到了,可以放心仙逝。

這一日,扶搖天下唯一一位十一境武仙,油盡燈枯。

仙逝之時,將一身武道氣運,散盡於不夜山。

卻沒有半點武道氣運,留給他最欣賞的小子。

可能是老人賭氣李子衿修劍道不修武道。

也可能,是他認為李子衿不需要自己的武道氣運。

而那一襲青衫,看着老人枯坐在前的背影,深深作揖,久久沒有移開。

額頭那拳印,遲遲不退。似是老人的無聲告別。

那位武道十一境的仙人,早已看透「少年」不躲那一拳的心聲。

所以留下這道拳印,告訴那小子,他永遠是自己眼中的少年。

只要閣老願意,李子衿永遠是那個「一拳倒」。

儘管來此之前,已有預感老人時日無多,可當李子衿親眼目睹他離世之時,依然難以釋懷。

武道走到巔峰,已經一拳過後身前無人的閣老,直到生命的盡頭都沒能回到家鄉。

閣老一向不肯承認自己後悔。

少時賭氣,一怒之下策馬江湖,數十年不肯歸鄉。其實他心中的苦澀,又有幾人能懂?

李子衿懂,懂他不說的理由。

有錯不認,這是閣老的固執,也是他留給自己最後的自尊。

武仙的傲氣,不允許這位老人承認年輕時的離家遠遊。

閣老也知道自己不對,可他不願承認,對誰都說不後悔,其實當真悔不悔,豈能瞞得過自己的心。

李子衿面朝老人背影,換作揖為抱拳道:「前輩窮極一生,追求武道登頂,又以一生,允諾一個誓言。晚輩斗膽,送前輩遺體歸鄉,得罪了。」

李子衿說話,微抬衣袖,閣老遺體自行入袖,被安穩放在他袖裏乾坤中。

青色劍光去而復返,回到不夜山,卻沒有直接去不夜城中找尋陸知行與小師妹紅韶,反而第一時間找到山主袁天成,詢問了閣老家鄉的具體位置。

在此之前,他只知曉閣老也是倉庚州人士。

袁天成知曉閣老仙逝以後,悲嘆不已,感慨道:「五十年允一諾,武夫真英雄。」

李子衿連夜趕路,日夜兼程,輾轉數十座山水法陣。

這些文廟脫墨家建立的機關法陣,在大戰之後依然得到了延續和保存,讓扶搖天下九州之間的輾轉,不再僅僅依靠仙家渡船。

故而李子衿回到倉庚州的時間,比想像中短了許多。

他按照袁天成給出的地址,來到閣老的家鄉。

這裏曾經是一座城,後來毀於圍殺之局的靈氣浪潮,又在戰後重建中,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榮光。

人來人往,人走人留。

物人兩非,故人故地都已不再是當初的面貌。

青衫劍仙感到一陣唏噓,有感而發,於郊外青山上,替閣老挖墳一座,立碑一塊。

墳頭上香,敬酒,磕頭。

「前輩膝下無子,小子便代為行孝,還望前輩九泉之下,莫要嫌棄小子才是。」

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最終灑酒一壺,是他與那位武仙老人皆最愛的劍南燒春。

閣老從不說,可李子衿知道,他做夢都想要歸鄉,死了都想埋骨家鄉。

可他就是倔,到死也不服軟。

家人早已死盡,並非不肯對家人服軟,而是少年的他,不願對老年的他服軟。

男人至死是少年,死在外鄉,還是少年,變成骨灰,依然是少年。

回不夜山之前,李子衿順路去了附近的臨安城,見到了正在指揮蒼白紙人修築城牆的書生梁敬。

原本還有守城將士阻攔李子衿的出入,可當他們看見青衫劍客腰間那塊篆刻有「燕」字的令牌之後,便無人膽敢上前阻攔。

梁敬與李子衿簡單聊了些倉庚州如今的近況,也替他解答了燕國令牌為何如此好用的理由。

其實無外乎於燕國人人鐵骨錚錚,燕王秦雲率軍四十萬,死守無定山,最終秦雲戰死沙場,膝下獨自秦戰接替燕王之位,依然下令死守,面對千萬妖族大軍,不撤不退不降不死不休。

後來秦戰親自領兵,身先士卒,在那場最為兇險的守城戰中斷了雙臂,亦無怨言,燕國四十萬鐵騎死傷過半,卻無一人當逃兵。

故而此戰過後的燕國,將伐煊聯盟的數十座藩國悉數收編,並且得到了它們與文廟學宮的認同,如今已是那扶搖天下名副其實的燕王朝。

李子衿離開之前,御風俯瞰腳下倉庚州一眼。

想起那年裁光山山神廟內,有位粉衣真神仙,笑言燕國令牌三年之內,能在一州之地暢通無阻。

那人果真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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